思想·文献·历史:思孟学派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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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道说

上节已经提到,说文在论“圣”的时候,很强调“圣”的“知天道”的意义。事实上,对天道的关注,是整个说文的一个特色。

在说文最开始之处:

圣之思也轻,思也者,思天也;轻者尚矣。(说6)

这是解释经文7章“圣之思也轻,轻则形,形则不忘,不忘则聪。聪则闻君子之道”的第一句。经文中并没有对“轻”的说明的线索,说文则明确说明了轻的思维特性是“轻者尚矣”,尚通上,故“轻”的意思是向上。说文明确指出,圣所代表的思维特点或特性,是上思天,即以天和天道为思维对象。这种解释就把经7章的“圣之思”和经17“闻君子道,聪也;闻而知之,圣也。圣人知天道也”接通在一起了。在经文中,只在经17章的一处提及圣人知天道,而且和上下文联系不紧密。故可以说,在经文中,天道的问题完全不突出。

而在说文中,“天道”成为很突出的观念。说文不仅明确“圣之思”是思天,而且要明确把“闻而知之”的“知之”解释为知天道:

“闻而知之,圣也。”闻之而遂知其天之道也,是圣矣。(说18)

圣如果是闻声而知,则圣不是闻声知情,而是闻声知道,闻声而知天道。

说文中不仅把“圣之思也轻”明确解释为思天,把闻而知之的知之确定为知天道,也把“闻君子道”的“君子道”解释为天道:

“聪则闻君子道。”道者,天道也,闻君子道之志耳而知之也。(说6)

“闻君子道则玉音。”……而美者也,圣者闻志耳而知其所以为之者也。(说6)

说文声明“道也者,天道也”,在许多处把经文中单独使用的“道”字都明确解释为“天”道,把经文中所有的“君子道”都解释为“天道”,这表明说文在闻道而圣的问题上重视天道观更过于德行论,把圣和天道结合得更紧密了,这是说文对经文的一个重要改变。

又如经文28,竹简《五行》作“闻道而悦者,好仁者也。闻道而畏者,好义者也。闻道而恭者,好礼者也。闻道而乐者,好德者也”。帛书《五行》经文28的这一段,“闻道而悦者”作“闻君子道而悦者”,道字前多君子二字。帛书说文28与经文同,亦作“闻君子道而悦者”。此外,说文更比经文的“闻道而畏者”多出“君子”二字,作“闻君子道而畏者”。

不过,说28在解释“闻君子道而畏”与“闻道而恭”两段时都没有解释道字的意义,而是在“闻君子道而悦”和“闻道而乐”两段中明确用天道来解释道字:

“闻君子道而悦者,好仁者也”。道也者,天道也,言好仁者之闻君子道而以之其仁也,故能悦,悦也者,形也。[1]

“闻道而乐者,有德者也”,道也者,天道也,言好德者之闻君子道而以夫五也为一也,故能乐,乐也者和,和者德也。

虽然,好义好礼者所闻的“道”究竟是不是“天道”,说文作者未作肯定,但都是“君子道”则无疑。至于好仁和有德者所闻的“道”,说文则明确肯定是“君子道”,亦即是“天道”。如果是这样,那就无异于说,闻天道而悦,好仁者也;闻天道而乐,有德者也。这就出现一个问题,本来,就闻而知之来说,所闻和所知并不是一回事,所闻是直接经验,在闻的基础上进而知之的内容,则是天道。但在说文28中,所闻和所知都是道,都是君子道,都是天道,闻之和知之便没有分别了。

就闻声和知天道的关系而言,在古老文化中并不陌生,如春秋时代单襄公所说“吾非瞽史,焉知天道”。可见瞽史在古代被认为是能知天道的人,且能由天道以占人事。瞽是盲人,故以耳闻“音乐风气”来通晓阴阳天时,这是“闻而知之,圣也,圣人知天道也”的最初含义。古代所谓天道,最先是指天之星辰运行的路径轨迹,后变成天象的法则、天人变易的法则。《五行》篇是战国时代的思想,经部作于战国前期,说部作于战国中期,故篇中的圣人闻而能知天道的思想应当早已脱离神秘思维,体现了新的思考。如说文28,“道也者,天道也,言好仁者之闻君子道而以之其仁也”,以之仁也,即用以行仁。这就是说,虽然“道”是“天道”,但君子闻道而后用以行仁行义行礼行智,故天道的内容和闻天道的结果是引向各种德行的实践,在这里已经并没有任何神秘的涵义了。这样的天道,是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它既是天之道,但又体现在人的道德实践和精神境界。

最后,再来看几种其他有关天道的说法:

“德,天道也。”天道也者,已有弗为而美者也。(说9)

“不仁不安”,仁而能安,天道也。(说13)

在这两种说法中,天道都以指某种境界,在第一种说法里,天道代表“己有弗为而美者”,这是指有德者自己有德而不自以为美的一种境界。在第二种说法里,天道代表“仁而能安”,即有内在的仁德而且内心安详的境界。

这样的境界就是一种和而乐的天德境界,即经文11所谓“不仁不安,不安不乐,不乐无德”。[2]经文至少四次提到这组观念,《五行》篇说文也很重视这种境界。我们先来看“和”。说文在解释经文“四行之所和也,和则同,同则善”时,对“和”与“同”分别作了诠释:

“和则同”。和者,有犹五声之和也。同者,□约也,与心若一也,言舍夫四也,而四者同于善心也。同,善之至也。(说19)

同是一致,和是和谐。所以四行同是善之至,五行和是德之至,在这个意义上,和是比同更高的境界:

“五行之所和,和则乐”。和者,犹五声之和也。乐者,言其流体也,机然忘塞也。忘塞,德之至也。(说18)

“不乐无德”。乐也者流体,机然忘塞。(说13)

“和”表示五行配合得当而完美,犹如音乐的五声之和。这里的五行之所和,是指五行形于内的和,即各种德性的充实完美。和则乐,是指德性的充实完美就会带来精神的乐,这种乐是一种流行无碍的自得境界。

由于“德,天道也”,所以这样的境界我们可称为天德境界。我们记得,在说文的一开始,就曾这样讲过:

一也者,夫五夫为心也,然后得之。一也,乃德已。德犹天也,天乃德已。(说7)

这和上引说文最后的“好德者之闻君子道而以夫五也为一也,故能乐,乐也者和,和者德也”,相为终始,也可以互为说明,表示与好仁者以之行仁,好义者以之行义,好礼者以之行礼等不同,好德者不是只行一种德行,而是五行和合为一,以五为一就能乐和而德,达到天德的境界。

[1] 按经文所谓不变不悦、不悦不戚,其悦指内心之悦,非形于外的悦。说文此章所谓悦、畏、恭,则指形于外者而言,盖顺就经28的说法而然。

[2] 经文对安、乐的强调,在先秦儒家少见,直到宋明儒学,才在佛道的刺激下重新重视安乐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