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病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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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3 对疾病的渴望

整整一年,她名正言顺地过足了病人的瘾,重获生活的意义,结核杆菌竟有这样奇妙的功用。

她40多岁,多年来总感觉周身不对头,喜欢看病,也常来精神科。每次,她都要掏出一份“病情清单”,上面详细记录着她的病情:长期头昏脑涨,有时头疼,头皮上会起包,按不得;脖子经常咔嚓作响;喉咙微微梗起,怀疑是食道癌前期;常常觉得烧心,喘不过气来;腰杆酸胀,站不住、坐不得;腿脚抽筋、酸软,走路抬不起,累得很;第二根脚趾发麻、刺痛,可能是偏瘫早期;手指甲上有纹路,末梢循环不好……随后,她自己娓娓道来:“我从小体质就差,虚得很,冬天怕冷、夏天怕热,感冒咳嗽是家常便饭;胃口不好,老是冒酸打嗝,有时便秘、有时腹泻;最恼火的是睡不着,越睡越清醒,半夜三更要起床好几次去小解……”总之,她认为自己五脏六腑都有病,从头发到指甲没有一处对头。但是,她看起来身材匀称、姿态窈窕。

每次看病,我们都从这张清单开始。等她长吁短叹地把病情逐条解说完毕,半个多钟头就过去了。有时,她也会描述一些新状况:“我经常觉得心慌啊,就像作贼被当场抓住那种感觉。”或者咧开嘴:“你看我门牙是不是长得有点儿歪?”要不就掏出面镜子边照边叹气:“你看我是不是对眼?真的有点儿,你没看出来吗?”

我认真复查了她的一大包病历,发现所有的检查结果都正常。她从未正儿八经地查出任何一种疾病,但总觉得自己病得很重。“我身体不好”五个字随时挂在她嘴上,就像标点符号一样,在任何语句的末尾随处添加。

我只好给她认真地解释一番:“你看你的血、尿、X光、心电图、超声、CT……这么多次检查结果都没什么问题,说明你的身体还可以。要不多锻炼身体、多活动看看?”她听后颇不以为然:“哎呀,我真的身体不好,走不得路,要多多保养才行。人家都说,走路多了浪费关节。”

她常常来看病。我渐渐发现,“我身体不好”对她而言不愧为最好的护身符和挡箭牌,替她挡住了一切操劳和烦心事。她已经多年不上班了,每日生活就是调理、养生、休息、看病、检查、吃药。每天,她都要吞下一大堆中药、西药、保健药。

于是,我抽时间耐心地和她聊天:“你需要做些体力活,要不做些家务吧,算是锻炼身体,如果能做做饭也挺好的。”她眉毛一挑:“啊,我从来就不做饭,也不会做饭,都是我们老几[2]做,以前在娘家都是我妹妹做。”然后,她凑过嘴来低声说,“我从耍朋友起就把这些男人调教好了的,一开始就不要惯侍[3]他们。”我尽量保持着和蔼说道:“你现在身体还可以,一定要找些事情做才好,你看你也休息好多年了。”她提高嗓子争辩:“哎呀,我身体真的不好。你不晓得,我好惨喔,嫁给那个老几……原先都怪我妈看到他老实,硬要喊我找他,哪个晓得他那么没用,只会煮个饭,不喊他煮饭才把他安逸死了。”她越说声调越高,“他妈爸那两个老东西管得宽,还想下我的烂药,喊他不要伺候我,幸好两个老不死的没跟我们一起住。我早就给他们打了招呼,每个月把钱寄来帮补下儿子就是了,人就不要来了。”接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哎呀,我就是红颜薄命、身体不好,就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一样。”说着,她低头抚弄起自己的衣角来。我只好继续劝她:“你只要多活动、多做事,就不像林妹妹了。”“我真的啥事都做不得,我真的有病。你不晓得,我惨得很喔。”

这场谈话似乎全无用处。此后好久,我都没有她的音信。

几年后的一天,我正骑着自行车经过天府广场,远远地看到她身穿花衣衫,衫上的五色菊花闪烁飘动。随后,她兴冲冲地跑过街,手里挥舞着一袋X光片,喜形于色地冲我大声喊:“我正想去找你,你还记得我吗?你看嘛,我得了肺结核了,结核菌痰培养都做了,已经开始上抗痨药了。”

我从没见她这样高兴过,有点儿诧异。我看了看片子,确实像是结核性胸膜炎,还好没有肺实质感染。我对她说:“那你要好好地吃药,抗结核药至少要吃9个月,不能间断啊。”她连声答应:“是的是的,我就是要好好吃药,还要增强营养。我们屋头那个老几,每天都要给我弄些这样那样的,八宝粥、银耳羹、乌骨鸡汤、药膳……换着花样来弄,哎呀,我都吃厌了。”她面有得意之色,然后踮起脚尖对准我的耳朵说,“我给你说嘛,原来我们单位有个女的也是得了肺结核,她那个老几也是好好生生地伺候她,天天抱上抱下、喂饭喂水、端屎端尿,她才好了的。”

我听着实在没忍住,当街大笑起来。她也笑,笑得很透彻、很幸福。同行了好一段路,分手时,她攥住我的自行车把手问:“我原先说我身体不好嘛,你不相信是不是?现在你才晓得了吧?”见她眼巴巴问得恳切,我一时不好作答,只好勉强点点头。她这才兴高采烈地走了。

看着轻盈的五色菊花飘然远去,我感觉背脊上凉悠悠的。我认真地反省自己:早知如此,或许当年就该给她开些抗抑郁药,让她兴奋点儿,提起劲头来生活。这样或许她就不至于那么长久地泡病号,活得那么郁闷,她的免疫系统可能就会处于良好的状态,也就不至于发生结核了。

如今回想起来,我当年给她的一切建议,比如运动和劳动,她都做不到。那些话说了也是白说。人要管住自己,要改变一点点,也挺难的。其实,她的核心问题是生活毫无意义,对世界和他人的看法一片虚无、一片灰暗,所以才转过头来瞄准自己身体的细枝末节,才会发现和体验到那么多不好的感受,才会推断和相信自己有那么多毛病。而且,一个人如果选择了她那种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就是把自己明明白白地引向疾病。针对这种情况,万不得已,医生可以用抗抑郁药让患者兴奋起来,从而逐渐改变生活态度和道路。如果要勉强为她作个诊断,可以是隐匿性抑郁、焦虑症或疑病症等,按旧的标准可以诊断为神经衰弱。依当下的标准,医生确实有理由用抗抑郁药为她治疗。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在服用了整整一年的抗结核药后,她的胸膜结核完全好了,胸片看起来很清晰。抗结核这一年,她过得很高兴。有娘家和婆家共同倾力照顾,她名正言顺地过足了病人的瘾。围绕着结核的诊断和治疗问题,她建立起新的交往圈子和生活内容。由此,她触类旁通地关注起健身、行走、瑜伽、太极、按摩、烹调、缝纫、花艺、茶道等。家中氛围日渐温馨,丈夫和公婆的日子也都好过起来,人人如蒙大赦。

让病人重获生活的意义,结核杆菌竟有这样奇妙的功用。智慧的医者不得不明察其中曲折的因果关系。值得一提的是,她用的其中一种抗结核药叫异烟肼,其化学结构与抗抑郁药苯乙肼相似,所以也具有某种程度的抗抑郁作用。对她而言,异烟肼既治疗了结核,又改善了情绪,让她变成了一个高兴的人,算是一箭双雕。

1987年,我在华西医院精神科做住院总医师。有一天,我去结核科会诊。当时,结核科坐落在金陵路的小河沟边上,在一个隔离的小院中。会诊完毕离开时,我发现好些结核病人笑容满面地站在过道上欢送医生,一边说着“再见”,一边集体鼓掌。那场景太温馨了,却也有点儿让人诧异。最后,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异烟肼的功劳。它的抗抑郁作用让病人们兴奋起来,改变了情绪,随之改变了想法与行为,从而积聚起生命力来应对疾病和生活。

这件事让我感慨良多,此后便很看重“高兴”二字,久而久之,也有了一些心得:

高兴不愧是天下第一良药,可以治百病。其实人们身体的许多毛病都是因为活得不开心。

高兴是一种愿望,当下即可达成。既然生死即如昼夜,在世的分分秒秒弥足珍贵,那么唯愿那些无穷多的刹那均能无条件地高高兴兴。

高兴可以习得。既然精神医学教科书上有一个专有名词叫“习得性抑郁”(Learned depression),那么人们为何不能习得快乐?

高兴是一种个人选择。既然人世的千种磨难、万般苦痛在所难免,生老病死的悲剧在每个人身上都会上演,那么在各种情境中主动地选择高兴一些岂不是更好?

高兴应当自找和自发。为了能有自主性的高兴,需要主动发现自己生活的意义和内容,而非依赖和等待他人给自己带来快乐。

高兴者会更高兴。高兴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让其认知更乐观、行动更积极。高兴、乐观、积极可以互为因果、良性循环,让生命更加坚韧、宽阔、丰富、幸福。反之,悲观会让人懦弱、狭隘、短视、自暴自弃,以致带来更深层的悲观。

最后要提醒大家,用抗抑郁药物来让自己高兴是有代价的。它们会产生副作用,比如对肝、肾造成伤害等。务必要慎重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