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噩耗》(6)
“皮埃尔!”
“你好吗?”皮埃尔说着,从他那张皮革制的办公沙发上一跃而起。他鼻子瘦削,颧骨很高,下颌前突,脸上焦干、黄蜡的皮肤绷得比平常人还要紧。他上前跟帕特里克握了握手,那双灯笼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房间里弥散着腐臭的气息,让帕特里克一下就想起许久不谋面的恋人身上的芬芳。咖啡杯倒在燕麦色上的地毯上,那打翻的咖啡溅飞的污渍,像文身一般附着在熟悉的地方。他还看到了一幅熟悉的画,几颗被砍下的头颅飘浮在零星几块七巧板上方,那是皮埃尔用一支精致的钢笔,用可爱的线条绘就的。看到这画面,帕特里克露出了微笑。
“能再见到你真是让人欣慰啊!”他大声说,“我都没法告诉你外头经历了一场怎样的噩梦。我把整条街都打败了。”
“你把整条街都打败了!”帕特里克又大喝一声,听起来并不赞同,“你他妈是疯了吧!”
“但你刚才睡着了啊。”
“你是要喝几大口自来水吗?”
“是啊。”帕特里克倒是坦白,带着点愧疚。
“你这个疯子。”皮埃尔怒目圆瞪,“进来这边,我来拿给你。”
他穿过皮埃尔家肮脏、狭窄的厨房,站在那台巨大的老式冰箱面前,打开门,取出一大罐子水来。
“这可是自来水啊。”皮埃尔看着苗头不对,一把夺过了罐子,“这水是我一个月前灌的了,瞧瞧现在……”他手指着罐子底部一团弥散开的棕色沉淀物。“生锈了都。”他说,“这可他妈是健康杀手啊!我有个朋友就是因为牛饮了自来水,水里的铁锈进了他的血管里,然后进了心脏里……”皮埃尔徒手把眼前的空气劈了几道,说,“咔嚓一下:心脏就停啦!”
“真是耸人听闻。”帕特里克嘟囔道,寻思着他俩什么时候能开始进入正题。
“这水是山里运来的。”皮埃尔说着,又坐回了他那张旋转座椅上,拿起一根细到让人嫉妒的注射器,把玻璃杯里的水吸了进来,“但水管子生锈了。”
“能活着就挺幸运了。”帕特里克这话说得自己也没底气,“从现在开始,这玩意儿就是矿泉水了。我向你保证。”
“这就是大城市啊。”皮埃尔一脸阴郁,“他们把钱省下来买新的管子。他们杀了我的朋友。你到底想要啥啊?”他边说,边打开一个袋子,用剃须刀片的边缘挑出些白色粉末来,装进了一个勺子里。
“呜……一克海洛因。”帕特里克语气轻松地说,“加上七克可卡因。”
“海洛因六百美元。可卡因我可以给你打个折:原价是一百二十美元一克,你要就一百一克拿去。算一块儿:一千三百美元吧。”
帕特里克把橘红色的信封从口袋里提溜出来,皮埃尔又堆了一小撮白色粉末到勺子里,搅拌几下,像个假装砌水泥的孩子那样,皱了皱眉。
刚数到九张还是十张啊?帕特里克又开始重新数数了。数到十三张的时候,他把所有钞票拢在一起敲了两下,就好像刚洗好的牌一样,扔到皮埃尔那一侧的镜子边,那沓子钱以一种夸张的形态散开了。帕特里克在袖肥处拴上了一截橡胶管,用牙咬着系紧了。帕特里克很满意地看到,他胳膊上的凹陷处,还有个锥形火山式的地方供他扎针。
帕特里克的瞳孔放大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收缩起来,就像一只海葵捕食时的嘴巴。
“好了。”他用嘶哑的嗓子说,想要摆出一副啥事儿也没有的模样,但听那声儿还是有抑制不住的喜悦。“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他又把注射器里灌满,把液体全都滋进了玻璃杯里,第二杯粉红色的水里。
帕特里克在裤管上把湿哒哒的手揩了揩。此刻他的耐性就像心脏快要爆裂一般,而能让他耐住性子的,只有眼下这场棘手的谈判了。
“你还有多余的注射器吗?”他问。说到注射器,皮埃尔可能会刁难人。这东西到底价值几何,全取决于他手里还有多少存货。虽然在帕特里克消费满一千美元的情况下,皮埃尔总愿意绅士地提供额外帮助,但也得防着有这样的危险,皮埃尔会基于自己的预设,来一番义愤填膺的演讲。
“我送你两个吧。”皮埃尔的回答带着些江湖气的慷慨。
“两个!”帕特里克大喝一声,就仿佛看到了一件圣髑,隔着外头的玻璃罩冲着他招手呢。皮埃尔又掏出一架颜色惨绿的天平,根据约定的数目称好了相应的分量,然后按克数分包装起来,这样帕特里克在嗑药时候,能清楚地控制自己的剂量。
“你永远是那么体贴,那么大方。”帕特里克嘟囔说。皮埃尔又顺着布满灰尘的镜面,把那两支珍贵的注射器递到了帕特里克手里。
“我再给你接点水吧。”皮埃尔说。
也许他刚才往“快球”里掺的海洛因剂量超过了平常的量。要不然,如何解释这一番叫人不甚习惯的善意呢?
“谢了。”帕特里克说着,着急忙慌地让大衣从身上脱落,再把夹克衫的袖子卷起来。苍天啊!刚在奇力家扎针扎歪的那地方,皮肤上惊现一处黑色的肿块。他还是别让皮埃尔看见为好,毕竟这东西象征着他的无能和绝望。皮埃尔可是个道德意识很强的人。帕特里克又把左边袖子垂下来,松开了右边袖子的袖口链扣,再把袖子卷起来。在扎针这项活动中,他倒是真的可以左右手灵活使用的。这时皮埃尔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玻璃杯,一个装满水,一个是空的,还有一个勺子。
帕特里克取出一包可卡因打开。银光闪闪的白色包装纸上,印着一头浅蓝色的北极熊。和皮埃尔不一样,帕特里克更喜欢吸不掺其他东西的纯可卡因,一直吸到那紧张和恐惧的感觉让自己难以自持为止。那之后,他又会请出海洛因这个“禁卫军”,将他从疯癫和挫败的痛感中解决出来。他把装毒品的袋子搁在一个漏斗上,轻轻地敲了几下。可卡因呈小颗粒状从纸袋子那狭小的缝隙中滚落下来,掉进勺子里。这点量用作第一次注射,并不算多,也并不算少。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那种水太多、料太少,稀稀拉拉的一针。所以他继续敲一点下来。
“你最近怎么样?”皮埃尔问。他的语速很快,问完整句话好像就念了一个单词的时间。
“是这样,我爸前几天死了,所以……”帕特里克也不确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瞧了瞧手里的纸袋子,又下手干脆地敲了一下,又有一小堆粉末急匆匆地滚落下来,掉进勺子里本有的那一小堆里面。“所以啊,现在我自己也有点搞不清状况。”他这就打住了。
“他是什么样一个人,你爸?”
“他像个小猫一样乖巧。”他换了一副叙事诗般的咏叹调开始说,“他还有一双艺术家的手。”说到这时,倒入勺里的水仿佛化作了琼浆,继而又溶解成了一股清澈的试剂。“他本来可以当英国首相的。”他又补充了一句。
“他是从政的吗?”皮埃尔问着,双眼开始凝视。
“不是,不是。”帕特里克答道,“我刚这是说笑话呢。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一个纯粹由想象构成的世界——与其说他就是首相,还不如说他本来可以当首相:这样更能凸显他那粗俗的野心。”帕特里克正推动活塞,把注射器里的液体滋到勺子的内壁上,突然听到一声微弱的、金属质感的电话铃声。
“他去世了,你难过吗?”皮埃尔问得很干练。
“不难过,一点也不难过。要是他活着我才难过呢。”
“但没有他的话,又哪来的你呢?”
“在这些事情上,还是不要那么自我中心主义了吧。”
他右臂上的伤疤相对少一些。在小臂上有几处烟渍颜色的擦伤,让整条胳膊都看着黄蜡蜡的。主静脉的正中靶心处,周边布满了褪色的粉红色针眼。他把针头抬高,任几滴液体从针眼溢出滴下来。他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直叫唤了,紧张和激动之情陡生,就像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坐在昏暗的电影播放厅后排,此生头一遭把胳膊搭在女生肩上的那种感觉。
他把针头对准了一个之前就有的针眼正中心,一下刺入了皮下,几乎没有痛感。一股鲜血涌出,回流到针筒里来回打转,在密闭空间中生出一团蘑菇云,在清澈、苦涩的水中闪出亮晶晶的红色。谢天谢地,他总算找准一根静脉了。他心跳加速,就好像一艘战舰要驶向战场的前一刻擂起的隆隆战鼓。他用两指紧紧地把注射器夹牢,不紧不慢地把活塞推下去。只见针筒里的血柱从哪儿来,又被推回了哪儿,就好像一场倒放的电影。
就在毒品的劲头上来之前,可卡因那让他心潮澎湃的芬芳气息钻进了鼻孔里。又过了几秒钟,随着一阵预设好时间的爆发,无数冰冷的、呈几何形状的花朵在他身体里处处绽放,霎时铺满了他身体内壁的每一方寸。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快活的事儿了。几乎要在愉悦中溺死,要被爱情噎死之时,他朝前弓起身子,把注射器重重地丢在玻璃桌上。他必须得赶在针筒里的血液凝固之前,把整套装备拿水冲干净,但他不可能现在就站起身做这事儿。此刻感官的体验太强烈了,耳畔的声音都扭曲、放大了,就像一架即将着陆的喷气机发出的呼啸声响。
帕特里克后仰着坐下,闭上双眼,猛地伸出舌头来,就像个期待亲吻的孩童。他的前额早就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而腋窝里每一秒都有汗往下滴,就像拧不紧的水龙头一样。
对于帕特里克的处境,皮埃尔明白得一清二楚,所以也坚决反对他显失平衡的策略,也反对他没把注射器里的针剂打完就拔出来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他把注射器捡了起来,充满了水,这样内部的机械就不会堵上了。帕特里克觉察到周遭有动静,然后睁开双眼耳语道:“谢谢你啊。”
“你应该混着点海洛因一块儿吸进去的。”皮埃尔的语气透着责备,“这是药啊,哥们儿,这是药啊!”
“我就喜欢这种飞流直下的感觉。”
“但是你打得也太多了啊,你都失控了。”
帕特里克坐起身来,突然聚精会神地盯着皮埃尔说:“我从来不会失控。我只是在测试我的极限罢了。”
“胡说八道。”皮埃尔应道,显然没吃他这一套。
“你说的当然都对。”帕特里克笑了,“但你知不知道那种近乎临界状态,却又坚持不坠落的感觉?”他们俩彼此之间一直很有默契,帕特里克还指望他能明白这一点。
“我知道那是啥感觉。”皮埃尔的回答听着尖利刺耳,但是双眼中恰似有热情灼烧般明亮。“八年了,我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鸡蛋。但是我对自己能完全掌控,完全掌控。”
“我记得。”帕特里克的语气舒缓了许多。
那股子劲儿已经过去了,他就像一个跟惊涛拍岸、波光粼粼的大海刚搏斗完的冲浪者,终于从刚才的恶战中抽身而退,在残余的波浪间平稳登陆。在开启无尽的不安情绪之前,他的思绪还像一片散沙。这波注射完之后才几分钟,他就开始痛心疾首地怀念起刚才那一阵危险的愉悦,虽然劲头已经慢慢淡去了。他的翅膀仿佛在强光的灼烧下融化,折翼的他感觉瞬间坠落,落进一片让人不能自已的失望之海。在这种感觉的促使下,他又拾起了注射器,一把将余下的溶液注入体内。虽然双手还在瑟瑟发抖,也不妨碍他立刻准备起下一发来。
“你是不是觉得,衡量一个人变态与否的标准,得看他反复发作的迫切感,以及欲求不满的饥渴度?”他问皮埃尔。“我父亲要是在身边就好了,他能回答这个问题。”他补了一句,挺虔诚的。
“为什么?他也是个瘾君子吗?”
“不是,不是的……”帕特里克说。他还想再解释一句“刚那句算是个玩笑”,最后还是忍住没说。“你爸是怎么样一个人啊?”他着急转了话题,生怕皮埃尔就刚才那番话刨根问底下去。
“他是个公务员。”皮埃尔带着轻蔑的口吻说,“每天就是地铁、工作、睡觉三点一线。他最快乐的时光,可能就是服兵役那会儿吧。最骄傲的时刻,可能就是部长先生表扬他的时候,具体为啥也没说。你能想象吗?每次有人上我们家做客,当然这样的机会也不是很多啦,我爸对客人讲的都是同样的故事。”帕特里克听着把背挺直了一下,露出沾沾自喜的微笑,然后伸出手指头绕了绕。“‘然后部长先生对我说,你刚刚一句话都没有说,这样做就对了。’每次他又在提当年之勇的时候,我就从房间里溜出去了。我真是听得快吐了,真觉得恶心透了。”
“那你妈妈呢?”帕特里克问道。眼见皮埃尔的注意力已经从自己的爸妈的这个话题上转移了,帕特里克觉得挺高兴。
“一个女人如果毫无母性,那应该管她叫什么?”皮埃尔厉声问道,“不就是一件长了俩乳房的家具吗?”
“有道理。”帕特里克边说,边把新的溶液吸进注射器里。听取了皮埃尔的嗑药建议,他也决定做些妥协。他放弃了再注射一发可卡因的念头,虽然这样冷飕飕的一射会开启一段宁静的时光;他决定先来点海洛因。
“这些事情你都丢到脑后才行。”皮埃尔说,“父母啊,诸如此类的破事儿。你得重新发明自己,让自己变成一个独立的个体。”
“言之有理。”帕特里克嘴上答应,心里明白还是别追着皮埃尔的理论辩个不停才是。
“美国佬,就他们喜欢一天到晚把独立人格这种事儿挂在嘴上。但他们自己也不明白这是啥,除非所有人在同一时间都达成统一的认识。我那些美国来的客户,每次都跟我聊什么独立个性,说着说着就他妈能把我惹毛。但他们都是这么干的啊,一模一样。现在我一个美国客户都没有了。”
“大家都觉得自己是独立的个体,因为他们说‘我’这个词说得很频繁啊。”帕特里克也品头论足一番。
“哪天我要是死在医院里了。”皮埃尔说,“我的意识肯定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我什么都知道,哥们儿,真的是什么都知道。断了气之后,从社会学和心理学层面人家会给你贴上什么‘精神分裂’、‘偏执狂’,或者‘二等公民’、‘三等公民’之类的标签,我从来都不当回事儿。这帮人真是啥都不懂。他们以为自己对人类的思维了若指掌,但其实一无所知,一无所知。”皮埃尔对着帕特里克怒目圆睁,情绪激动,“这不就像让鼹鼠来掌管航天项目吗?”他冷笑一声。
帕特里克干笑了一声。他已经不听皮埃尔说话了,开始找一条静脉出来。看到一团鲜血把暗红的颜色打在针筒上时,他看准了就猛扎进去,然后把针头拔出来,这一发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海洛因的猛劲儿和顺滑感,不由让他叹服。他浑身的血液就像装满了硬币的袋子一样,变得沉甸甸的;让他庆幸的是,灵魂终于又能下沉回到自己的躯壳里了。把可卡因像弹弓那样赶得远远的之后,他自己又融化成一个单一物质了。
“一点没错。”他轻声应和道,“就像鼹鼠……苍天啊,这海洛因货很正啊。”他闭上双眼,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货很纯。”皮埃尔说,“你可得当心了,这玩意儿后劲很足啊。”
“唔,我感觉到了。”
“这是有配方的啊,哥们儿,有配方的。”
“好吧,现在我一点事儿没有了。”帕特里克轻声说,脸上挂着一丝私密的微笑。一切都将很快回到正轨。就像在狂风骤雨的寒夜,端坐在炭火前取暖。雨水拍打在窗玻璃上丁零当啷作响,却没法把他打湿半分。烟幕汇成一道道光束,烟幕射进华光璀璨的池塘融为一体。在一丝慵懒的幻想边缘,是思想在熠熠生辉。
他又挠了挠鼻子,张开了眼睛。没错,有了海洛因打下了扎实底子,他这一整晚都可以高调地狂嗑可卡因,也不用担心裂得粉身碎骨了。
但是他还得有一份私密空间才行。淘到了那么正的货,孤独不光是可以忍受的,甚至应该说是必不可少的。“这玩意儿比波斯人的海洛因还要细腻。”他撕扯着嗓子说,“一道温柔的、内敛的曲线……就好像,就好像是一块抛过光的乌龟壳。”他又把眼睛闭上了。
“这是全世界劲儿最猛的海洛因。”皮埃尔干脆地说。
“是啊。”帕特里克慢条斯理地说,“烦死个人了,在英国哪里搞得到这种货色啊?”
“你应该过来,在这里长住。”
“好主意。”帕特里克语气都变得乖巧了,“哦对了,现在几点了。”
“一点四十七分。”
“苍天啊,我是该睡觉去了。”帕特里克说着小心翼翼地把注射器放回衣服内口袋里。“能再见到你真是太棒了。过不了多久你又能找到我的。”
“没问题。”皮埃尔说,“我今晚不打算睡了。明天白天,明天晚上,也都醒着。”
“完美。”帕特里克点点头说。
他穿上夹克衫,又把大衣套上。皮埃尔站起身来,摘下了那四副安全锁,打开大门,目送帕特里克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