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噩耗》(7)
帕特里克又一下瘫倒坐回了椅子里。郁于胸中的紧张情绪烟消云散。在那一刹那,他感觉分外宁静。但是没多久,一个崭新的角色又钻进了他的身子里,让他不自觉地把双肩后翻,肚子冲前,然后又跟发作似的开始了模仿表演,他自己也管不了。
胖先生(把椅子往后推了推,好让自己硕大的肚子不那么挤得慌):“我觉得我不讲不行了,先生,当真是这么觉得的。不讲不行啊,先生,算是一种委婉的表达吧,毕竟这件事里面我也是有点责任的。我的故事很简单,讲的是一个男人虽然爱得深沉,但爱得并不明智。”(说到这儿,他擦掉了眼角的几抹眼泪。)“这个男人吃东西不是为了贪婪,而是为了激情。吃东西啊,先生——这一点我并不打算遮遮掩掩——我活着就是为了吃。我这副行将就木的垂老身躯底下,蜷曲着这世间最精致的菜品所残存的痕迹。当马匹在我硕大的身躯之下倒下,四条腿碎成渣渣,浑身的血都回流到肺里面,我也被逼着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在摩托车的座椅和方向盘之间乖乖束手。我不禁沉思,我的体重是‘赢来’的,而不光光是‘添上’的,也只有用这一点来安慰我自己了。一般来说,我都是去雷班或者雷波餐馆吃饭的,但有时候也会光顾基多或者喀土穆。当那帮面目狰狞的亚诺玛米人[40]给我端上来一盘人肉,我也就不故作矜持啦,接连让他们又给我上了三盘。没错,一点都不矜持,先生。”(露出了欲求不满的笑容。)
南妮(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真的是人肉啊!下面还有些什么?你真是个怪咖男孩啊。”
“滚,闭嘴吧。”帕特里克边步行着穿过已然褪色的墨绿地毯,突然猛一下回头,默不作声地尖叫一声。
加里(仰头望着天空,轻轻地报以一声迷人的叹息):“我名叫加里,今晚很荣幸为您服务。今晚的特别推荐菜式包括盘装人肉、不含钠的哥伦比亚可卡因冰晶,作为底衬的是一丛名叫‘野生婴儿’的中式白色海洛因。”
彼得·波洛克:“你们这儿有霍维斯小麦面粉吗?”
波洛克夫人:“对啊,我们想要来点霍维斯。”
霍维斯画外音(配上英剧《加冕街》[41]的主题曲作为背景音):“我年轻时候那可是好日子。我就在毒贩子身边兜兜转转,买个暗(半)盎司可卡因,再加四额(克)海洛因,然后再点一轮贝瑞兄弟的香槟酒,从蜜拉贝儿那儿带个小姐姐出来,兜里还有一法新的零钱。那可真是好日子啊。”
他已经不受控制了,这很危险。每一点想法,或者说想法的苗头,所呈现出的人格特征,都要比他本人来得浓烈得多。“求你了,求你了,求你歇停会儿吧。”帕特里克喃喃着,一边坐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嘲笑的回音:“求你了,求你了,求你歇停会儿吧。”
南妮:“关于贵族我了解一些,还有他们那些肮脏的手段。”
没精打采的夯泼:“你说的肮脏手段是啥,南妮?”
奶奶:“哦,可别想,奶奶出了学校就不会讲故事了。我的嘴巴给缝上了。戴德伍德女士又会想些啥呢?滚动的石头不会生苔藓,你就记住我说的话好了。你真是个怪咖男孩啊。”
盖辛顿太太:“这里谁是管事儿的?我要跟你们经理说两句,现在马上。”
麦考伊博士:“这就是人生啊,吉姆,但跟我们以为的总是有差别。”
柯克船长[42](轻轻敲开了他的发报机):“把我们传送过去,苏格兰狗。”
帕特里克打开了一包海洛因,时间太紧来不及再扎一针了,就只能倒了一些到桌上那层用来保护桌面的玻璃上面。
义愤填膺的埃里克(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哦,很典型啊,面对着一个问题:再多整点海洛因吧。基本上说,这是一种能使自我持续存在的终极系统。”
帕特里克从兜里掏出一张钞票,伏在桌子前面坐下来。
没精打采的船长:“我说,中士,你把那些玩意儿关上行不行啊?”
中士:“别担心,长官,一切都尽在我掌握之中。这也没啥,就是一堆毛茸茸、软绵绵的玩意儿呗,都是些黑了心的畜生,长官,在他们可怜巴巴、缺乏信仰的人生中,从来都没见过一支格林机关枪,长官。”
没精打采的船长:“干得漂亮,中士。”
帕特里克又吸了几口台上的粉末,猛地把头往后一甩,然后用鼻子深吸一口气进肺。
中士:“请允许我一道感受一下这波冲击的猛力,长官。”(一声呻吟,一根长毛刺进了他的胸膛里。)
没精打采的船长:“哦,谢谢你……唔……”
中士:“我叫威尔逊,长官。”
没精打采的船长:“是啊,当然了。干得漂亮,威尔逊。”
中士:“我只希望同样的事儿我还能干一遍,长官。但我只能很遗憾地告诉您,我受了致命的伤病,长官。”
没精打采的船长:“哦,亲爱的。这样吧,你找人帮你处理处理那伤口。”
中士:“谢谢您,长官,您真是太体贴了。您真是一位了不起的绅士啊!”
没精打采的船长:“如果最坏的那种情形不幸变成了事实,那我可以担保为您提供类似送殡时候敲锣打鼓的服务。我叔叔就是做这一块儿生意的。”
中士(坐起身来,敬礼,并大喝一声):“长官!”(又往后靠了靠。)“这可帮了威尔逊太太和他们的小娃了,真可怜啊,这么小就没了爸爸。”(一声哀吟。)“真是……一位……了不起的绅士啊!”
吧台男招待乔治(正在若有所思地擦亮手里的酒杯):“哦,对了,就是那个没精打采的船长。这人我记得很清楚。他以前来过这儿,每次都点九个生蚝。不是六个,也不是十二个,而是九个。他可真是一位绅士啊!他们现在不那么做生蚝了。胖先生我也还记得。哦,没错,怎么可能会忘掉他呢?到最后,我们这酒吧都没地方留给他了,一点不夸张,就是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但他也是一个十足的绅士啊!他是个相当老派的人,从来也不掺和任何节食的计划,老天爷啊,从来没有过。”
胖先生(站在老贝利街中央刑事法庭里一个定制的特大被告席上):“我的命就是这么苦啊,长官,生活在这样一个到处是美食、到处是兵团的年月。”(说到这儿,他擦掉了眼角的几抹眼泪。)“他们管我叫‘胖先生’,我也确实是胖,胖到可以奉承自己说,我这诨号根本无需任何解释了。我作为被告站在这儿,罪名是我食欲的非同寻常,以及食欲非同寻常之程度。长官,你说要是我往茶杯里倒水倒到边沿,要是我盘子里的新鲜薄荷贻贝垒得比天高(这道菜可真是能让死人喘气啊,长官,能让皇帝也着魔!),我就应该被定罪吗,长官?我可不是摩登生活里那些畏首畏尾的流浪汉,也不是碰上宴会就胡吃海塞的穷家伙。死掉的人,都没来得及在葬礼的城堡吞下最后一口中世纪风格的早餐,又怎么会在绿兔子餐厅接受美食菜单的挑战呢,先生?他们又不会叫人开辆救护车来载他们(那可是让人天生心情愉快的交通工具啊,长官,堪比皇帝的马车啊!),拿上钱袋子,带着冷酷无情的放纵,顺着皇家菜单上推荐的克里斯塔滑雪道[43]一路狂奔下去。”(这时弗洛里安咖啡馆的小提琴手拉起了背景音乐。)“我人生最后那段日子,最后那段日子,长官,可是为我的肝操心啊——这辈子它都一直英勇地为我服务,但是现在它有点累了,我自己也有点累了,但它已经做得足够多了。我人生最后那段日子都被诽谤中伤的阴霾笼罩。”(法庭中响起了故作低沉的抽泣声。)“但我并不后悔这辈子吃了那么多菜,或者说,吃了那么多盘菜。”(露出一丝悲伤的微笑)“真的,我一点也不后悔。”(鼓起了所有的自尊感。)“既然要吃,就要勇敢地吃。”
法官(义愤填膺,如狂风暴雨一般):“这桩案子被驳回了!这种事儿居然都能上法庭来审判,简直是对正义的严重亵渎!有鉴于此事实,法院决定奖励给胖先生在猪哨酒吧享受一人餐的机会。”
心满意足的群众:“万岁!万岁!”
帕特里克感受到无以复加的恐惧。他的思绪如腐朽破烂的地板一样,一块接着一块凹陷下去,到最后脚下的地面就跟湿透的纸片一样,就算他倒下去也根本兜不住了。大概一切都不可能停下来吧。“我真是累坏了,累坏了。”他边说着,边靠着床沿坐下来,但是忽然又倏地站起身来。
嘲笑的回音:“我真是累坏了,累坏了。”
葛丽泰·嘉宝(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我可不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呆着的滋味我已经受够了。”
帕特里克靠着墙壁滑溜地倒下:“我他妈的真是累坏了。”又是一声哀嚎。
拖把夫人:“你要不再好好给自己来一针可卡因吧,亲,让自己神清气爽一点也好。”
死亡博士(掏出了一根注射器):“东西我都替你准备好了。有至亲去世的时候,我们都是靠这玩意儿度过的。”
克里奥佩特拉:“哦,是啊。”(跟个小姑娘似的噘起嘴来。)“吻一下我最青的那根青筋。”
拖把夫人:“上吧,亲,就当帮自己一个忙。”
克里奥佩特拉(嗓音变得沙哑):“上啊,你这个狗杂种,来操我啊。”
这一回帕特里克只能求助于自己的领带了。他拿领带在袖肥上绕了好几圈,然后用牙咬着一头收紧,齿龈露出,像条狂吠的狗一样。
加布·奥康纳的礼物(一口干了一杯詹姆逊威士忌):“她十分钟爱水蛭,带着撒克逊人那份粗暴的放任,哭喊着,‘我一直在想,要能在同一时刻身处两地就好了。’”
朝臣(非常兴奋):“中了,很明显的一剑。[44]”
柯克船长:“曲速层级是十,苏鲁先生。”
匈奴王阿提拉[45](庄严男低音):“我把敌人的头颅割下来当足球踢。我骑马从凯旋门下穿过,我坐骑的铁蹄踏在鹅卵石铺的地面上,霎时火星四溅。罗马的奴隶分立两侧,朝我前进的道路播撒花瓣。”
帕特里克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又从地板上蜷身坐起。刚才那阵奔涌的激流未免太过暴烈,他到现在还气喘吁吁,头晕目眩。此刻他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让他整个人都瑟瑟发抖,就像弯腰屈膝在直升飞机的双旋翼之下的感觉。因为肌肉太过紧张,他的四肢都已经瘫痪了。他心里琢磨着,他的血管大概就跟香槟杯的柄脚那样,纤细而脆弱,仿佛他只要一用力弯下胳膊就会啪地折断。要是没有海洛因,他就要死于心脏病发作了。“赶紧他妈滚吧,你们所有人。”他默念道。
老实人约翰(摇了摇脑袋):“真是个恶毒的小杂种啊,呃,我说你呢那个阿提拉。亲爱的,哦,亲爱的。‘内(你)在瞅啥呢?’他问。‘没瞅啥。’我答道。‘挺好,那就别他妈的瞅啥,知道不?’他又说。”(摇了摇脑袋)“真是恶毒啊!”
奶奶:“奶奶说了,你要是再用这种傻里傻气的嗓音说话,风向就会变了,那样你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男孩(有点绝望):“但我是想停下来啊,奶奶。”
中士:“请您自己握紧了。”(高喊一声)“快速进发!左,右,左,右。”
帕特里克的两条腿在地毯上滑前滑后,就像个上下翻滚、左右颠倒的洋娃娃一样。
他的目光又忽然聚焦到《时代周刊》刊登讣告的那一页:“梅尔罗斯。于5月25日,在皮埃尔酒店度过了愉快的一天之后,安详辞世。帕特里克,享年二十二岁,戴维和埃莉诺的爱子,将被以下诸位悲伤缅怀:匈奴王阿提拉、拖把夫人、义愤填膺的埃里克,还有他生前的多位好友,挂一漏万,恕报不周。”
加布·奥康纳的礼物:“多么可怜,多么凄凉的一条生命啊。要是他没跟镀锌青蛙折掉的那条腿一样,颤抖个不停就好了。心绪的压力把他整得太沉重了,就像在遗体的眼皮上放上一枚硬币的感觉。”(说着把一玻璃杯的詹姆逊威士忌一饮而尽。)
奶奶(现在看起来老多了,记忆估计也不复当年了):“我又怎么受得了啊,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多可爱啊。我以前老是叫他‘小宠物亲亲’,记得可清了。我老是对他说:‘别忘了,奶奶喜欢你。’”
加布·奥康纳的礼物(两行眼泪滚过双颊):“看他那两条惨兮兮、病恹恹的胳膊,就算是个壮汉看了也要落泪吧。胳膊上被厚厚的伤疤盖着,活像是饿坏了的金鱼,嘴巴张开,哭着喊着求那一件能为他困顿不安的可怜小心脏,换来些许安宁的玩意儿。”(说着又把一玻璃杯的詹姆逊威士忌一饮而尽。)
没精打采的船长:“他属于那种在自己房间里一待待好久的宅男。当然了,这样没啥不好的,但他就是老喜欢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就像我说的那样,一个人要是决定闲下来,那就应该彻彻底底地闲下来。”(露出一丝迷人的微笑。)
加布·奥康纳的礼物(眼见瓶子里酒不多了,直接对着瓶子吹,单膝跪地,泪眼蒙眬,讲起话来都有些含混不清了):“这孩子还是心理有毛病啊。可能还是对于自由的忧虑,让他最终丢了性命吧。每次出状况——他的确是老能让自己出状况——他都看到各种选项像发疯似的铺陈蔓延开来,就像眼珠子里的血管崩碎的模样。每动一步,他都能听到自己从前没做过的那些事情,发出死亡般的呼喊。即便是在照得出天空的水坑里,或是小英国街街角闪着微光的水沟里,他都觉得自己可能会晕头转向。像得了失心疯似的,就怕哪天再也记不得自己是谁了,于是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然后他就开始绕圈圈,活像一条他妈的比狐狸还狡猾的猎狐犬,困在了一片他们的树林里。”
老实人约翰:“他可真是个糊涂蛋啊,不是吗?这辈子有老老实实地工作过一天吗?你啥时候见过他扶老太太过马路了?啥时候见他给吃不上饭的小孩买包糖了?你得实事求是啊。”
胖先生:“这个人,先生啊,吃饭总是吃不饱,因为对食物太挑挑拣拣了。原来守着人生中的丰饶角,后来直接跌进药罐子里去了。一句话总结,先生,就没见过他这号的大混蛋。”
加布·奥康纳的礼物(间或在一片眼泪滴成的湖面上划过):“只要一看到他啊……”(咕嘟,咕嘟,咕嘟)“……那对撕破了皮的嘴唇,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爱……”(咕嘟,咕嘟,咕嘟)“……上下嘴唇一碰就喷出些狂放不羁、苦了吧唧的词儿……”(咕嘟,咕嘟,咕嘟)“……那嘴唇被撕裂全是因为自己的愤怒,以及对自己大限将至的预感吧。”(咕嘟,咕嘟,咕嘟)
黛比(结结巴巴地说):“我都不晓得自己到底想说啥了。”
凯伊:“他没了的那一天,我还见过他。”
“可别让我发疯啊。”帕特里克大吼的这一声,开头听着还像他自己的声音,到最后两个字就变成约翰·吉尔古德[46]的腔调了。
牧师(带着安慰的目光从讲道台朝下垂望):“在我们有些人的记忆里,戴维·梅尔罗斯是一个恋童癖者,是个酒鬼,是个骗子,是个强奸犯,是个虐待狂,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东西’。但是,你们也知道,在那样一个场合,基督会要求我们说什么,以及他本人若是能亲口发话的话,又会说些什么,”(停顿片刻)“但这并不是他人生的全部,对不对?”
老实人约翰:“不,这就是他人生的全部。”
牧师:“刚说那个关于‘人生全部’的想法,其实是基督教中最叫人激动的事情之一。像我们阅读自己最喜爱的一位作家所写的书时,甭管是理查德·巴赫[47]还是彼得·梅尔[48],我们之所以期待,不是因为这本书写了某种特殊的海鸥,也并不是因为故事发生在迷人的乡间,或者我用个法语词来说,发生在普罗旺斯。我们寻求的是那种,从开头一口气读到尾的满足感。”
老实人约翰:“你就说跟你有关的。”
牧师:“跟这差不多是一样的道理。当我们要对其他人做出判断时(我们谁没做过这样的事啊?),首先得确保这个人的‘全部人生’都铺开、呈现在我们眼前。”
匈奴王阿提拉(庄严男低音):“受死吧,你这条信基督的狗!”(话毕就砍下了牧师的头颅。)
牧师被砍下的头颅(若有所思地停顿了片刻):“跟你说啊,之前有一天,我的小孙女走到我跟前对我说,‘爷爷,我喜欢基督教。’我对她说(感觉彻底无解),‘为什么啊?’你知道她是怎么回答的吗?”
老实人约翰:“我们当然不知道了,你这个糊涂蛋。”
牧师被砍下的头颅:“她跟我说,‘因为基督教能给心灵以安慰。’(又停顿下来,这次更加不紧不慢、语气庄重)‘能给心灵以安慰。’”
帕特里克睁开眼睛,慢悠悠地躺在地板上舒展开身子。电视机对他怒目圆睁,仿佛他做错了事一样。也许这样反倒能救他,让他的注意力从自己不由自主的表演中转移过来。
电视机(哭哭啼啼,颤颤巍巍):“把我打开,兄弟。快来把我打开。”
总统先生:“不要问你的电视能为你做什么,要问问你能为你的电视做什么。”[49]
陷入狂喜的民众:“万岁!万岁!”
总统先生:“我们将不惜任何代价,我们将担起任何担子,我们将直面任何困难……”
冯·特拉普家庭合唱团(唱出狂喜的心情):“攀登每一座高山!”
总统先生:“……支持任何朋友,抗击任何敌人,确保电视机能历险生存,取得胜利!”
陷入狂喜的民众:“万岁!万岁!”
总统先生:“让我从此时此地告诉世界,这支火炬已传交新一代的美国人,他们出生在本世纪,经历过战争的锻炼,受过严酷而艰苦的和平的熏陶,以我们的古代传统自豪,而且啥事也不愿意做,除了看电视!”
“是啊,是啊,是啊。”帕特里克趴在地板上蠕动着,“电视机。”
电视机(支撑脚在两个转轮之间无休止地切换着):“把我打开,兄弟,我必须得打开了。”
观众(操着冷冰冰的口气):“你为我们准备什么节目?”
电视机(极尽阿谀奉承之态):“我准备了《百万美元大电影》、《十亿美元大富豪》,还有《万亿美元智力问答》。”
观众:“好好好好好,但是现在你能播个啥?”
电视机(换做满含歉意的口吻):“一张美利坚旗帜的静态照,还有一个穿着淡蓝色尼龙套装的古怪家伙,聊着什么世界末日。《农业报道》节目过不了多久也应该要开播了。”
观众:“好吧,那我觉得我还是盯着旗帜看好了。但是千万别催我。”(掏出一把左轮手枪来)“要不然,我就一枪把你的荧屏给崩了。”
电视机:“好吧,兄弟,千万别冲动,好不?虽然大家不是顶喜欢,但那张旗帜的照片拍得还是挺赞的。我私底下可以向你保证这点。”
帕特里克把按钮一转,关了电视。这个叫人心慌慌的夜晚,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他又爬上床去,瘫倒下来,闭上双眼,心无旁骛地聆听着寂静之声。
罗恩·扎克(他也紧闭双眼,带着一丝慈祥的笑容):“我就想要你听听这寂静之声,你能听得见吗?”(顿了一下。)“让自己化作寂静的一部分,寂静就变成了你的内心之声。”
老实人约翰:“噢,我的亲,这事儿没完没了了,是吗?这个罗恩·扎克又是个谁,啊?我听着有点像个糊涂蛋嘛,实话实说哦。”
罗恩·扎克:“在寂静这件事上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一群学生:“我们都听明白寂静这件事了,罗恩。”
罗恩·扎克:“那就好。”(停顿了好久一会儿。)“现在,我希望你们能用上上周刚学过的视觉化技巧,来想象一座宝塔长什么样——就差不多是海滩别墅的中国版,不同之处是建在山上的。”
一群学生:“噫,罗恩,你这形容太简单了。”
罗恩·扎克:“这玩意儿有一个漂亮的金质屋顶,花园里还有冒着泡泡的、圆形的池子如网状排列。你就挑一个池子爬进去——嗯,感觉好极了——然后让看门的给你洗洗身子,再递上一身崭新的袍子,真丝质地,佐之以其他名贵的材质。听起来就棒极了,是不是?”
一群学生:“噢,对啊,听起来就棒极了。”
罗恩·扎克:“好极了。现在我希望你们能走进宝塔里去。”(停顿了好久一会儿。)“宝塔里面还有别人,对不对?”
一群学生:“对啊,里面还有个向导,我们上上周学过的。”
罗恩·扎克(看起来有点不开心):“不对,向导在另外一间房间里。”(顿了一下。)“宝塔里面的是你们的妈妈爸爸。”
一群学生(终于认了出来,一脸惊愕):“妈妈?爸爸?”
罗恩·扎克:“现在,我希望你们走到你们妈妈的面前去,对她说,‘妈妈,我真的很爱你。’”
一群学生:“妈妈,我真的很爱你。”
罗恩·扎克:“现在,我希望你们给妈妈一个拥抱。”(顿了一下。)“这感觉不错,对不对?”
一群学生(他们或狂叫,或晕厥,或填写支票,或彼此拥抱,或涕泪涟涟,或狂揍枕头):“这感觉太不错了!”
罗恩·扎克:“现在,我希望你们走到你们爸爸的面前去,对他说,‘至于你,有一事说一事,我绝不会原谅你。’”
一群学生:“至于你,有一事说一事,我绝不会原谅你。”
罗恩·扎克:“把左轮手枪掏出来,对准他,把他的脑浆都给打出来。砰!砰!砰!砰!”
一群学生:“砰!砰!砰!砰!”
柯尼希·斯波克(身上的盔甲发出瘆人的咯吱声):“欧姆莱!我是你的波波斯波克啊![50]”
“噢,赶紧他妈的滚吧。”帕特里克咆哮着坐起身来,甩手猛扇自己那张脸,“快别再想这些东西了!”
嘲笑的回音:“快别再想这些东西了!”
帕特里克靠着桌边坐下,伸手捡起了一袋可卡因。他把那纸袋子轻敲了两下,只见一块大得出奇的结块掉进了勺子里。他又朝着可卡因粉末喷了一注水,水击打在勺子边边上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银铃般的声响。那堆粉被水淹没,溶解成了液体。
因为这一晚遭受到如此狂野的猛烈追击,他的血管都开始收缩了,除了在前臂很下部位的那一根,不靠外加的刺激也能凸显出来。这条血管看起来挺粗壮,蓝色的,一路蜿蜒直通到手腕处。手腕附近的皮肤更加厚实,要从那儿刺破扎针进去,想想都挺疼的。
奶奶(对着他的血管唱着如梦似幻的歌曲):“现身吧,现身吧,甭管你在哪儿。”
针筒里涌起了一柱鲜血。
克里奥佩特拉(喘着粗气):“噢,来了,来了,来了,来了,来了。”
匈奴王阿提拉(咬牙切齿,语气里透着恶毒):“一个囚犯也不留!”
帕特里克晕厥过去,朝后一倒瘫卧在地板上,那感觉就好像身子里一瞬间就被灌满了水泥。当他从天花板的高度俯瞰自己的身体那一刻,一片寂静。
皮埃尔:“好好瞅瞅你的身体吧,哥们儿,就他妈是一堆垃圾。你的意识可是完整的。没有限制。”(帕特里克的身体开始急剧加速。这空间的颜色从蓝色变成深蓝,又从深蓝变成黑色。天上的云就像七巧板里残落的一块。帕特里克低头望去,只看见在他身下更深的地方,看见了他酒店房间的窗户。房间里面,是一处浅白色的沙滩,而包围着沙滩的大海却蓝得发亮。沙滩上有几个孩子,他们正在用沙子把帕特里克的身体掩埋,只有头露在外面。他原以为,只要轻轻地挪动一下身子,他就能从这沙筑的桎梏中脱身。但是当其中一个孩子抄起一桶湿水泥,一股脑儿糊到他脸上时,他才意识到刚才完全想错了。他试图将覆盖在嘴上、眼睛上的水泥给抹掉,却发现两条胳膊都已经被装进了水泥筑造的坟墓里,动弹不得。)
“詹妮弗的日记”:“帕特里克·梅尔罗斯的墓碑旁无人凭吊,而他的棺木就要这么被放进坑里了,感觉有点草草了事。话说回来,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奇力·威利两口子,这对曾经名噪一时、风度翩翩、魅力十足、百折不挠的伉俪,来自字母城的瘾君子组合,虽然极少有机会来到近郊,但还是带着迷人的姿态现身这一重要场合。‘别把棺材放进去!别把棺材放进去!他是我熟人。’奇力·威利已经哭号得痛不欲生了。‘谁给我拿个零钱包来行不行?’他带着哭腔问。‘他遗嘱里有说留下什么东西吗?’同样悲痛欲绝的威利夫人问道。夫人的葬礼礼服虽然精心设计,价钱却也不贵,外头还套了异常花枝招展的织物。在没有拨冗出席葬礼的众人中,有人声称他们连这位逝者的名字都没听过,他们包括犬舍岛大元帅,韦里迪安·格拉瓦洛—格拉瓦拉爵士,还有他的表妹,非常迷人的罗威娜·济慈—雪莱小姐。”
老实人约翰:“我觉得这一回他是挺不过来了,实话实说哦。”
义愤填膺的埃里克(摇摇脑袋,不愿意轻易被糊弄):“居然有人觉得他们可以就这么跑过来,呃,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呃,就把人给活埋了——这真是让我叹为观止。”
克罗诺斯夫人(手里拿着个硕大无比的沙漏,身穿一件破烂流丢的旧舞会袍):“好吧,我必须得说,被需要的感觉真是太好了!自从演完《冬天的故事》第四幕之后,我连一个角色都没演过呢!”(语气很热情。)“那是比尔·莎士比亚[51]的作品,当然了——他是个挺可爱的人,私底下也正巧是我的好朋友。随着一个又一个世纪的时间匆匆而过,我忍不住想,‘这就对了,没人在意我了,我再也不被需要了。’”(双手交叉在胸前,点点头说。)“人们都把我看做是一个性格演员,但如果说有哪件事我特别不能忍的话,那就是被某种特定的角色给限定住了。”(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想现在该轮到我念自己的台词了吧?”(做了个鬼脸。)“说实话,我觉得这些人的情趣有点过时啊。我是一个很摩登的女孩子,而人们却不懂得欣赏这一点。”(腼腆地笑了笑。)“我就再多说一件事,”(换做一副严肃的面孔)“我要给我所有的粉丝送上一句大大的‘谢谢你们’。是你们,让我在那些孤寂的年月里,还始终保持着向前的动力。谢谢你们写给我的十四行诗,写给我的信,还有陪我聊的天,这些对我而言都特别有意义,真的非常特别。即便当你们的牙龈变得漆黑,当你们再也记不起其他人的名字时,我的亲们,希望你们还能时不时地想起我来。”(冲着观众席一通飞吻。然后站定姿态,理了理裙子上的皱褶,然后走向了舞台的最前端。)
“既然死亡不可挽回,
且停下狂欢与陶醉。
莫对此剧太过苛求,
择一良时精彩尽收!”
匈奴王阿提拉(一拳头把棺材盖儿都打落下来,发出一种咆哮声、怒骂声、嘶嘶作响的愤怒声混作一团的声响,就像一头被诱捕的豹子,关在铁笼子里朝外面嚎叫):“嚷啊啊啊啊啊!”
帕特里克猛地一下起身坐直,脑袋朝着椅子左边那条腿用力地撞了几下:“狗屎!变态!恶心!滚蛋!”终于,他可以用自己的嗓子发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