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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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安·艾森转身走进自己住的那栋楼,手里拿着一盒“勒芙莱正宗糕点店”买的蛋糕。这家店原来的名字叫“拉芙莱正宗糕点店”[6],维克托总是乐此不疲地指出这一点。要是没改名字的话,听着会比现在更加正宗[7]吧。她边思忖着,边冲着门童弗雷德笑了笑。这个叫弗雷德的男孩,穿着件好像是从他哥哥那儿传下来的校服。那是件棕色的外套,那镶着金色饰带的袖子,直垂到双手的指关节处,双手是煞白的。这孩子的裤子显然已经装不下他的屁股和大腿,垂下来根本盖不到脚踝,以及几乎和脚踝黏合在一起的淡蓝色尼龙袜。

“嗨,弗雷德。”安招呼道。

“你好,艾森夫人。您手里的袋子我来帮您拿好么?”弗雷德边说,边蹒跚着走向前。

“谢谢。”安答道,又稍显做作地弯下腰来说,“但是两个拿破仑和一个葡萄干面包,我还是拿得动的。对了,弗雷德,”她接着说,“四点左右我有一个朋友要过来。他看起来挺年轻,但是病恹恹的。你接待他的时候和善一点,他的父亲刚刚去世。”

“哦天哪,真替他感到难过。”弗雷德说。

“我倒没觉得他很难过,”安说,“虽然他本人可能还没获悉这个噩耗。”

弗雷德装得好像他没听到上面那番话。艾森夫人待人真的挺和善的,但有时候她说出来的话总让人摸不着头脑。

安走进电梯里,按下了到11楼的按钮。再过几周时间,一切都会结束。没有什么十一楼,也没有威尔逊教授的藤椅,没有那些非洲风的面具,也没有画室里让他自我感觉良好的抽象画(“我觉得画得很不错,但他就是不红有啥办法?”)。

吉姆·威尔逊有个有钱的老婆,所以他才能在公园大道给他那些风格老旧、自由主义的陶器办了个展览;也是得益于此,他自打十月份起就在牛津大学“访学”,而维克托作为交换则在哥伦比亚大学访学。每次安和维克托一起参加派对——他们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派对上——她总要提醒他作为访问学者的身份。安和维克托维系着一段“开放式”婚姻。这里的“开放式”,和“开放式伤口”、“公然反叛”[8]中的“open”一词是一个意思。“开放式婚姻”未必总是件好事,但考虑到维克托已经七十六岁了,这时候和他离婚恐怕不划算。更别说,他还需要人看护照料呢。

安走出电梯,打开了11E号公寓房的门,伸手摸到了大厅里挂着的那条印第安风格的毛毯,灯的开关就在毛毯旁边。一会儿她到底应该跟帕特里克说点什么见鬼的话?虽然他肯定已经变成了一个性情乖戾、不怀好意的小年轻,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因为沉迷毒品而掏空了身体;但是安还能依稀记得他五岁那年,乖坐在拉斯科特台阶上的样子。当年安没能让帕特里克的母亲从那场阴森恐怖的宴会上抽身而退,时至今日她仍觉得自己对此负有责任——虽然这听来有些荒唐。

蹊跷的是,那让她下定决心嫁给维克托的错觉,也是从那一晚开始真正萌发的。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维克托一直埋头创作他的新书,而片刻不得抽身。这本新作的书名叫做《存在、感知和判断》,和他之前的作品《思考、感知和判断》很容易就会混淆起来(但混淆起来是绝对错误的!)。维克托的解释是,之所以给自己的书起如此相近的名字,是为了让学生们能够循序渐进;但这一说法既没法让安信服,也没法打消那些出版商们的疑虑。不过,他的新作就像一把无所不能的扫帚,扫去了在“身份”这一主题上积攒已久的灰尘,并把他们扫进了一旁更让人兴奋的故纸堆里。

在自己的创作的狂潮行将退去之前,维克托终于向安求婚了。那时安才三十四岁,虽然她当时还对维克托的上述成就知之甚少,但对他的钦慕却正值巅峰。她接受了他的求婚,原因之一是他自带那份儒雅的名人气质,对于一位在世的哲学家而言已算相当可以的了;另一个原因是,她相信维克托是个好人。

她到底应该跟帕特里克说点什么见鬼的话?她边思忖着,边从芭芭拉那琳琅满目的藏品中取出一套菠菜绿色的马略尔卡陶碟,在那光泽并不均匀的盘面放上了几块蛋糕。

想要在帕特里克面前装作自己对戴维·梅尔罗斯充满好感,那肯定是徒劳的。即便是在戴维和埃莉诺离婚后,在贫穷和病痛中度过的那段日子里,在她眼里也不如一条拴了链条的德牧讨人喜欢。他的一生,可以说是失败一词的完美注解;他的那份孤寂,光是凭空想象,就足以叫人毛骨悚然了。但是他仍带着一副刀子一般的笑容,装出一副他曾经努力学着(还是一个很成熟的学生哦!)取悦别人的样子。但是了解他真实本性的人,对于他的这番“努力”只会嗤之以鼻。

安斜身靠在那矮得出奇的摩洛哥式桌子上面,顿时感觉戴在头顶的墨镜滑了下来。在时下这种场合,她穿着黄色的棉质连衣裙会不会显得太欢快了?但这又有什么倒霉关系呢。帕特里克已经有日子没有见过她了,估计也瞧不出她染过头发。换做芭芭拉·威尔逊,她毫无疑问会让头发保持最自然的银灰色。但是安明天晚上还得上电视,聊聊“新女性”这个主题呢。她倒是绞尽脑汁想弄明白“新女性”到底是啥意思呢,不过还是先整了个新发型,买了件新衣服。这就算是做过调研了,她希望能给些经费。

三点四十分了。在帕特里克到来之前,她都没啥可做的。也许是时候点上一根能要了她命、能叫人得癌的香烟,全然不顾卫生局长给她的健康提示——说得好像你能相信一个既是外科医生,又是将军的人给的建议一样。但她的确怀有深深的负罪感,这一点无须隐藏。但随后她又感到负罪,是因为自己往洗澡水里倒了三滴沐浴精华,而不是两滴。这到底是什么鬼?

安还没来得及点燃她手上那根口感柔、劲头轻、薄荷味,抽起来仿佛完全体会不到的香烟,就听见楼下响起了门铃声。

“嗨,弗雷德。”

“哦,你好,艾森夫人,梅尔罗斯先生到了。”

“好的,我说你最好给他带个路到楼上来。”她边说,边思忖着刚才这番话,有没有可能用别的表达方式说得更好些。

安走进厨房,打开了开水壶,又往那日式的茶壶里零星撒下几片茶叶。那茶壶的把手是藤条做的,好似歪歪斜斜的一道拱。

听到敲门声她就停了下来,然后快步走出厨房,准备打开前厅的门。帕特里克背对着她站立着,穿着一件黑色长外套。

“你好,帕特里克。”她招呼道。

“你好。”帕特里克含糊不清地应道。他正准备缩身穿过她和门之间的缝隙进去屋里,却被她一只手搭在了肩上,然后是一个热情的拥抱。

“我为你父亲的去世感到难过。”她说。

帕特里克可不想就这么被她抱住了。他像摔跤手试图从对手的抱摔中挣脱那样,一溜烟地就逃开了她的拥抱。

“我也很难过。”他边说,边浅浅地鞠了个躬。“老是迟到会让人厌烦,但是到得太早又是不可饶恕之罪。准时准点,这算是我从父亲身上遗传的所有恶习中,比较轻微的一项了。这样意味着,我永远没法做到真正的时髦了。”他双手全程没拿出外套的口袋,在画室中来回踱步。“不像这套公寓啊,”他冷笑一声说,“是谁那么走运,拿这套换了你伦敦那处漂亮的房子啊?”

“和维克托交换的那位哥伦比亚大学的学者,吉姆·威尔逊。”

“上帝啊,想想还有人来跟你交换是啥感觉,有些人就只能自己跟自己交换。”帕特里克说。

“你要喝点茶吗?”安叹了一口气问道,透着些同情的味道。

“唔,”帕特里克答道,“我想问下我能不能真的‘喝一杯’啊?对我而言,现在就像是晚上九点钟了。”

“对你而言,每时每刻都好像是晚上九点钟。”安说,“你想要喝啥,我来帮你调。”

“不麻烦了,我自己来。”帕克特克说,“每次你帮我调的酒都不够烈。”

“好吧。”安说着就转身回了厨房,“酒都放在那个墨西哥磨盘上面了。”

磨盘上刻着的图案,是身披羽毛的勇士;但是真正让帕特里克眼前一亮的,却是那瓶野火鸡威士忌。他倒了些许到一尊高脚杯中,迅速一口闷掉同时又吞下了一片安眠酮,最后又把杯子注满。凭吊过父亲的遗体后,他又转而去了摩根担保银行的四十四大街支行,取出了三千美元现金,现在就揣在衣服口袋里一只橙棕色信封里,装得鼓鼓囊囊。

他又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片(右侧下方的口袋里),然后是装钱的信封(左侧内口袋),最后是信用卡(左侧外口袋)。这一套紧张的动作,他有时候隔几分钟就要重复一次,就好像在神坛前把自己钉上十字架一样——毒品、现金,以及信用卡的圣灵,三位一体。

去银行取款之后,他已经嗑了第二片安眠酮了。但是此刻他仍觉得脚踩棉花,绝望无助,却又兴奋异常。如果嗑第三片的话可能有点矫枉过正了,但矫枉过正不就是他的职责所在么。

“你有过这种感觉么?”帕特里克又变得容光焕发,迈开步子踏进厨房对安说。“你看到一口石磨,还有一句叫做‘绕在我脖子上’的话,那感觉跟把价钱记入老式的收款机一样。真是太让人丢脸了。”他说着,又夹起了几块冰块,“老天啊,我真是爱死这制冰机了。到目前为止,这是全美国最让我喜欢的东西。我刚说那丢人的事——一个人的所有思想,都被那些白痴一样的制度给提前准备好了?”

“白痴一样的制度的确不好。”安表示赞同,“但是也没必要用收款机来点那些便宜货啊?”

“如果你的脑子跟收款机那样运作的话,你脑子里不管蹦出啥来都注定是便宜货。”

“你肯定没去勒芙莱正宗糕点店买过东西。”安边说,边端着蛋糕和茶水进了画室。

“如果我们自己都无法控制清醒时的反应,在人们面对我们无法辨认的影响时,又如何应对呢?”

“我们毫无办法。”安欢快地答道,随手给他递上一杯茶。

帕特里克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声。他刚才说的这番话,倒让他自己感觉释怀了。大概是安眠酮开始对他起作用了吧。

“你要来块蛋糕吗?我买来是为了纪念一下拉科斯特的。这蛋糕就跟……额……跟‘法国来信’[9]一样充满法国味儿。”

“你说那种‘法国’啊。”帕特里克喘了口气,出于礼貌把她手里的拿破仑蛋糕接了过来。刚把蛋糕递到嘴边,奶油就从侧面溢了出来,活像伤口里流出几滴脓来的感觉。苍天啊,他心里感叹道,这块蛋糕已经完全失控了。

“它会动唉!”他大声呵道,特别用力地把拿破仑蛋糕挤了一下。这下里头的奶油喷涌而出,面前那张摩洛哥式的桌子,那精致的黄铜桌面上被溅得四处都是。他的手指因为沾到了糖衣,变得黏糊糊的。“哦,太对不起了。”他嘟囔着把手里的蛋糕放了下来。

安递给他一张餐巾纸。她能觉察到,帕特里克变得愈发笨手笨脚、口齿不清。他来之前,安还担心他俩聊天逃不开他父亲这个话题呢;而现在,她担心他俩根本聊不起来了。

“你去看过你父亲的遗体了吗?”她简单直接地问。

“确实看过了。”帕特里克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觉得躺在棺材里对他最好吧——不用像平常那样难受了。”他朝安邪魅一笑,让她放下了防备。

安也报以淡淡的一笑,但帕特里克并不需要她来给他提气。

“我小的时候,”他接着说,“我爸经常带我下馆子。这里的‘馆子’我之所以用复数,是因为我们每次吃饭都要闯进闯出至少三家馆子。每次不是因为菜单上得太慢了,就是因为我爸觉得服务生蠢到不可忍受,再就是因为酒水不合他的意。我还记得他有次把红酒瓶子底朝天拿着,瓶里的酒汩汩地全倒在地毯上了。‘你给我上的这是什么马尿啊?’他冲着服务生吼道。服务生也是吓坏了,没敢把他轰出去,还重新给他上了一瓶酒。”

“所以,他到那个地方能不抱怨了,你就喜欢了。”

“一点没错。”帕特里克说,“也不知是我运气太差还是怎么的。刚看到他时有那么一刻,我真盼着他从棺材里坐起来,就像日落黄昏时的吸血鬼那样,说‘这里的服务真是差得不能忍’。然后我们只好轮番换个三四家新的殡仪馆。我提醒一下啊,那家殡仪馆的服务的确差得不能忍。他们把我带去看别人家的遗体了。”

“别人家的遗体?”安叫出了声。

“是啊。我走进去才发现,那是一场喜气洋洋的犹太教鸡尾酒派对,为了纪念刚去世的赫尔曼·纽顿先生而举办的。我倒是愿意在那儿多待会儿的,他们看起来都玩得很尽兴啊……”

“这故事真是吓死人。”安说着,又点了一支烟,“我猜他们会提供哀伤辅导之类的课程的吧?”

“当然有。”帕特里克说着,又发出了一声短促、空洞的笑声,然后又瘫坐回他的扶手椅上。他能确凿地感受到安眠酮的劲儿开始起来了。在酒精的作用下,安眠酮的效力被激发到了极致,就像在阳光照射的诱惑下,鲜花慢慢将花瓣打开的模样。他轻柔地想象着这一切。

“你刚才说什么?”他其实没听清安之前的问题。

“他的遗体是准备火化吗?”安重复了一遍。

“是的,没错。”帕特里克答道,“我听人说遗体火化之后,我们拿到手的并不是真正的骨灰,而是焚烧炉里用耙子耙出来的积灰。你大概可以想象,这对我而言算是个好消息。在理想状态下,所有的骨灰都是归属原主之外的其他人的,但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本就不完美啊。”

安原来还想搞明白,帕特里克是不是因父亲的去世而感到悲伤呢,现在她放弃了这番尝试。她倒是盼着,帕特里克能有那么一丝悲伤。他刚才这番近乎恶毒的评述,虽然对他本人毫无影响,但却让他看起来如此病态,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只等着断气的那种状态。

帕特里克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过了挺长的一段时间,才又缓缓地把眼睛睁开。这整个过程持续了差不多得有半小时。后面的半小时,又被他用来舔舐着自己干燥却又带些溃疡的嘴唇,那仿佛让他格外出神。最后吞的那片安眠酮,真的让他体会到不一样的感觉。他身体里的血就像断掉电源后的电视屏幕那样,发出嘶嘶的声响。他的双手就像握着一对哑铃。只要向外一曲张,就会感到成倍加剧的沉重感。

“喂,你还醒着吗?”安叫了一声。

“太对不起了。”帕特里克回过神来,朝前探了探身,摆出一个他自认为足够迷人的笑容,“我真是累坏了。”

“也许你是该上床睡觉了。”

“没,没,没。咱们不要大惊小怪。”

“你可以躺着先眯几个小时啊。”安提议说,“醒来之后再跟我和维克托吃饭。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去参加个派对,是长岛的一群亲英份子组织的,吓死个人,但应该是你喜欢的类型。”

“你对我真是太好了。但是目下我可没法面对这么一大群陌生人。”帕特里克婉拒了。他想打出父亲去世这张牌来让安信服,但这一招出得有点晚了。

“你还是一起来好了。”她倒是不轻易作罢,“我相信这派对可以完美诠释‘问心无愧的奢侈感’。”

“我搞不懂这词儿是啥意思。”帕特里克听着快睡着了。

“甭管去不去,我先把地址给你吧。”安挺坚持,“想到你要孤零零一个人待好久,我就不好受。”

“好吧。我走之前记得写给我。”

他心里明白,过会儿自己又得吞几片“快快”了,否则就得不情不愿地接受安的邀请,“躺着先眯几个小时”了。他也不想吞下一整片“黑美人”,不然接下来的十五个小时里他都得沉浸在自大狂的臆想之中,踏上一段奥德赛式的旅程,但他也不想变得那么清醒。另一方面,他总感觉自己像被丢进了游泳池,而周遭被慢慢凝固的水泥所包围着,他得想办法丢掉这份幻觉才行。

“厕所在哪儿?”

安给他指好了路,帕特里克一路踏着脚下的地毯,沿着她指的方向走去。把卫生间门锁上的那一刻,一种再熟悉不过的安全感油然而生。唯有在卫生间里,他才能放心让自己生理、心理上对某物的痴迷彻底释放。平常时候,要不是有旁人在场,要不就是镜面的采光不够好,他总不能如愿。他人生中大多数的“高质量时光”都是在卫生间里度过的。扎针、鼻吸、吞药、偷东西、过量服药;检查自己的瞳孔、胳膊、舌头,还有他的“藏品”……

“哦卫生间啊!”他站在镜子面前张开了双臂,长声吟叹道,“卿之医药箱赐我绝世之愉悦,毛巾似荡涤我血液之洪流……”随着朗诵声渐渐淡出,他从口袋里掏出片“黑美人”来。他要喝完足够的量,药才能起效果……足够的量……他刚说什么来着?自己都记不得了。苍天啊,这就是传说中的间歇性失忆症吧。专攻药物滥用的莫里亚蒂教授,适时地打断了他,然后让那份克服重重麻烦才终于摄取的宝贝快感,一下子冲刷殆尽。

“毫无人性的魔鬼。”帕特里克喃喃道。

那黑色的胶囊终于还是一掰两半了,帕特里克凑着水池边上一圈葡萄牙式的瓷砖,从胶囊里倒出一半的粉末到上面。然后又掏出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卷成一条密不透风的烟卷,凑着瓷砖上那一小撮白粉末一鼻子吸了上来。

他的鼻子感到一阵刺痛,眼睛里泛起了一小股泪水,但没有什么能让他分心。帕特里克把胶囊又重新合了起来,抽了张克里奈克斯纸巾给包了起来,放回了衣服口袋里。突然,出于某种他自己也莫能名状的原因,他几乎是逆着自己的性子,又把胶囊掏了出来,把里面余下的粉末倒在瓷砖上,跟上次一样一吸而尽。他说服自己,这样药物的效力不会持续很久,然后用鼻子猛吸了一口气。什么事儿只做一半就停下来,都让人感觉不干净。甭管怎么样,对于一个刚失去父亲的人,他是有理由感到困惑的。最至关重要的一件事,这件事彰显了他的英雄壮举,证明了他的严谨认真,也饱含着他与毒品作斗争这场战争中的武士身份——这件事就是,他没碰过海洛因啊。

帕特里克向前探身,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瞳孔。很明显,瞳孔扩张了。他的心跳也在加速。他有种精神焕发的感觉,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事实上他还有种勇猛敢闯的感觉。这感觉就像是他从来没酗过酒,从来没嗑过药,此刻他又重新夺回自己的控制权了。“快快”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照射出夺目的光芒,照亮了安眠酮、酒精和时差所造就的漫漫长夜。

“现在呢,”他又扣紧了西服翻领,面露一副市长般的庄严神色,“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一点,他指引我穿越了哀悼戴维·梅尔罗斯逝世的悲伤,蒙上的那一层——如果我可以这么表述的话——阴影。”

他在卫生间里待了多久了?就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再过不了多久,消防队怕是要强行破门而入了吧。帕特里克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现场了。他可不想把“黑美人”的空胶囊丢进废纸篓里(妄想症犯了!),于是他把空胶囊掰成两瓣,丢进了水池的出水孔里,一下子冲走。他现在又重焕生机了,但是怎么跟安解释呢?他洒了几泼凉水在自己脸上,又故意任水滴沿着面颊淌下来。现在就剩下一件事要做了:要来一声实实在在的马桶冲水声,每个躲在卫生间里吸毒的人都懂这一套,希望这样能骗过那帮他假想出来的、熙熙攘攘的观众群体。

“苍天啊。”安见帕特里克走回了画室,不禁感叹道,“你干吗不把脸擦干呢?”

“我刚给自己灌了一瓶冷水,顿时感觉又活过来了。”

“哦真的吗?”安问,“你喝的是什么水啊?”

“让人非常神清气爽的水。”他答道,然后坐下,把他两只汗涔涔的手掌在裤腿上擦了又擦。“这倒提醒了我,”他又倏地一跃而起说,“如果可以,我想要再喝一杯。”

“当然没问题。”安的口气挺顺从,“对了,我刚才忘记问了,黛比最近怎么样?”

这问题一出,恐惧瞬间就占据了帕特里克的全身。每次他被别人问及关于另一个人的感受时,就好像是遭到了突然袭击一样。黛比最近怎么样?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啊?他自己的情感生活正在遭遇雪崩,要完成自救都已经够费事的了,还要让他关注的那阴郁的圣伯纳德犬不至于游弋到别处去。另一方面,安非他命开始作用于他,让他交谈的欲望变得更加迫切,没法对面前这个问题视若无睹了。

“好吧。”他站在房间的另一侧说道,“她现在追随她母亲的脚步,在写一篇关于如何做好女主人的文章呢。特蕾莎·希克曼的脚步,那可不是普通人能看得见的。它藏在暗处熠熠生辉,等待她顺从尽职的女儿来发现。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对她心怀感激,毕竟她的对话风格没有学得跟她父亲一个样。”

帕特里克又陷入了间歇性的迷失,陷入了一种冥想的精神状态。他觉得特别清醒,但不是为了任何事情而感到清醒;让他清醒的,只是清醒本身。他的思绪,在绝望中期盼着思绪本身,在起跑线上结结巴巴地说着,又将他流畅的感觉朝着沉默推近了一步,也离危险更近了一步。“但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帕特里克把自己从这段有趣的心理层面的口吃中拽回来,同时又打算报复一下安,谁让她提了黛比呢,“维克托最近怎么样?”

“哦,他挺好的。他现在算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了,这一辈子不都在训练自己融入这一身份么。关注他的人很多,他现在在教关于‘身份’这个主题的课程。用他自己的话说,闭着眼睛都能讲了。你有读过他的那本《存在、感知和判断》吗?”

“没。”帕特里克说。

“好吧,那我一定得送你一本了。”安说着,站起身来走到书架。

“这书是关于身份的,对不对?”他有些怀疑地问道。

“所有你曾经想知道的一切,所有你从未敢于分毫不差、明确表达出来的一切。”安说。

“好家伙。”帕特里克说着,就一刻不闲着地站起身来。他必须得走一走,他必须在空间中穿梭,否则这世界就会有把自己夷为平地的趋势,这显然太危险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趴在窗玻璃上的苍蝇一样,寻觅着一条能逃出这透明监狱的出路。安以为他是过来拿书的,就顺势把书递到了他手里。

“哦,呃,谢谢你。”他说着,又迅速凑上前去给了她一个吻,“我过会有空一定拜读。”

他努力想把这本书塞进大衣口袋里,当然他早就知道根本塞不进去的。这根本他妈的是无济于事的。现在可好,他甭管去哪儿都得扛着这本笨头笨脑、厚得可笑的大部头。他心中又泛起一波狂怒。他又情绪激动地怒目瞪着一旁的废纸篓(那原来是个索马里水壶),想象着跟扔飞盘那样,把手里的书旋转着向它扔去。

“我现在真的得走了。”他短促地说。

“真的吗?你不多留一会儿,好等维克托回来跟他打个招呼?”

“不了,真的得走了。”他听着有点没耐心了。

“好吧。但是等我先把萨曼莎的地址写给你吧。”

“什么?”

“就是那个派对啊。”

“哦,对的。但我估计我不会去的。”帕特里克说。

安把地址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了帕特里克:“拿去吧。”

“谢谢你。”帕特里克的回答有点突兀,然后掸了掸大衣的领子,“我明天给你打电话吧。”

“或者今晚就见个面呢?”

“可能吧。”

他转过身去,快步朝门走去。他必须得逃到外面去。他的心脏好像随时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跟玩偶匣里的杰克一样。他费尽力气把匣子的盖子按上,但是估计也只能坚持个几秒钟了。

“再见。”他在大门口跟安告别。

“再见。”安说。

搭着那破破烂烂、不通风的电梯往下去,从那个看着挺弱智的胖门童身边走过,他走上了大街。此刻他完全暴露在一片苍白、宽阔的苍穹之下,多么震撼的感觉。就像盘子里的生蚝,当食客把柠檬汁挤到它身上时,肯定也是这种感觉吧。

他干吗要离开安的公寓呢?那好歹是个栖身之所啊。而且他的态度还那么粗鲁。现在,她怕是要恨他一辈子了。他刚就没做一件对的事。

帕特里克一眼望到了大道的尽头。那感觉就像是一部讲述人口过剩问题的纪录片,开篇的长镜头。他沿着大街一路走下去,想象着一个个行人的脑袋被砍下来,咕噜噜滚进他身后的排水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