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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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您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先生?是公务还是度假?”

“都不是。”

“您说什么?”问他话的是一位戴着大框眼镜、穿一身深蓝色制服的短发女士,梨形身材,面色慵懒。

“我来这儿是为了替我父亲收尸的。”帕特里克嘟囔着。

“对不起,先生,我可能是没听清您说的。”她官方的语气中透着点恼怒。

“我来这儿是为了替我父亲收尸的!”帕特里克放慢语调,吼了出来。

她把他的护照递了回去。“祝您过得愉快。”

在入境检验处被激发的这团怒火,冲淡了他过海关时习惯性油然而生的恐惧感。(要是海关工作人员把他衣服扒下来怎么办?要是布满针眼的胳膊被他们看到了怎么办?)

于是又一次,他瘫倒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那座椅经常用黑胶布补得东一块西一块,但总免不了有口子裂开、塌陷成坑、露出星星点点的黄色泡沫。他此刻回到的这个国家,正在通过节食期盼获得永生,而他本人却仍在通过节食,走向另一个截然相反的结局。

搭乘着出租车一路颠簸,沿着高速公路呼啸而过之时,帕特里克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只得开始寄情于重回纽约的心绪之中。当然,他又碰上了一个不会说英语的司机,而他那张惨兮兮的证件照,便不难想见那份扫他一眼后脑勺,就可以体会到的令人绝望的阴郁。一旁的车道上,无非是奢华与腐朽的常规组合,令观者生厌。成群结队的破旧轿车,引擎发出慵懒的轰鸣声,掺杂在黑色窗户的豪车之中,一窝蜂似的涌进城里,就像成群的苍蝇俯身于它们钟爱的食物之上。帕特里克的目光,又盯上了一辆老旧的白色旅行车,那已经凹损的轮毂罩上。他陷入了回想,曾经见过了那么多,能记住的却寥寥无几,就像一个聪明伶俐的健忘症患者,翻卷于成千上万叫人晕眩的图像之中,却又在一瞬间将它们全部弃之——在一片更加苍白、更加宽阔的苍穹之下,将那本就空虚的生活消磨殆尽。

之前一晚困扰着他的迷思,如今又适时地切入了他的恍惚。真是忍无可忍:他父亲又一次欺骗了他。帕特里克本想将自己幼时的恐惧和不情愿的倾慕一道,倾注到这个令人生厌、牙齿掉光的老头子身上,转化为一种带着轻蔑的怜悯,但他父亲把这种可能性都剥夺了。然而帕特里克还发现,自己被一种更强的模仿习惯所吸引,距离他父亲的死亡越来越近。这种习惯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在理性范围内都无法承受。当然了,死亡永远都是一种诱惑,但现在它更像是一种需要他屈从的诱惑。以其最鼎盛的力量,死亡甚至可以在青春那场无尽的歌舞杂耍中,以一种颓废的、不羁的姿态亮相。死亡有一种熟悉的魅惑,关乎原始的暴力和自我毁灭,当这种魅惑发挥到极致,它会呈现出其遵从的一面,就好像经营家族生意一样。说真的,它涵盖了所有的选项。

沿着高速驶过的这一路,眼瞧着一亩又一亩立满墓碑的田地飞速掠过,帕特里克想起了他最爱的那几行诗:“死去了,早已死去,/早已死去!”(这怎么可能踩对节奏啊?)“我的心是一把尘土,/车轮从我的头顶驶过,/我的骨头正因痛苦而震颤,/因为它们就要被推进一处浅浅的墓中,/只比街市的土地深了一码的距离。”[2]这些东西,这些东西,“足以把一个人逼疯了。”

构架起威廉斯堡大桥的那些滑腻腻、隆隆响的金属片儿,唤醒了他对周遭的注意力,但这注意力并不能保持多久。他觉得恶心反胃,又坐卧不安。又要在外国酒店的一间客房里给自己来一发了,他知道这是常规套路。但唯一不同的是,他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做了;或者说,是最后几次中的一次。他紧张地笑出了声。不行,他才不能被那帮狗杂种擒住呢。要像火焰发射器一样集中火力!一个俘虏也不留!

他老是想要海洛因,这是最让他烦恼的事儿。那感觉就像是房间着火时,腿脚不灵的残障人士想要拼命挣脱轮椅一样。如果你对于某样东西想得如此迫切,那你最好还是拿下它吧。帕特里克的右腿一上一下频率颇快地抖动起来。他双手交叉摆放在肚子上面,又把大衣领子整个都揭了下来。“滚他妈去吧!”他大声叫唤起来,“现在就滚!”

现在驶入了漂亮的街道了。一个街区连着另一个,尽是光与影的投射。车子一路开到这条大街的尽头,都没遇上一个红灯。旁边好像有个节拍器来回滴答作响似的,而光与影就这样汹涌地穿越了地表的弧线。

时间已经是五月下旬了,天气炎热,他真的应该把外套脱下来了。但要是不穿这大衣,路上行人漫不经心地朝他的衣服里撒玻璃碎片怎么办?更不用提商店橱窗玻璃可能像放慢动作那样爆炸,地铁车厢可能发出那种让全身骨头都震颤的雷鸣,每一秒的流逝都让人心碎,就好像他身体这个大沙漏里面,有一粒沙子穿过通道流到另一头去了。不行,他可不能把大衣给脱了。你见过让一只龙虾自己剥光光的吗?

他抬头望去,发现已经到了第六大道了。四十二街、四十三街,在密斯·凡·德·罗[3]后面一排。这话是谁说的?他记不得了。别人说过的话从他脑子里浮游而过,就像是《他们来自外太空》[4]开片的第一个镜头,一株风滚草穿越过狂风大作的沙漠。

再说说那些寄生在他躯壳之中的角色呢?就好像他是一间便宜的小旅馆似的。这些旅客包括加布·奥康纳的礼物和胖先生,还有盖辛顿夫人,还有其他那些人,他们都盼着能把宿主本人推到一旁去,为自己赢得话语权。有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台电视机,总有人拿着遥控器飞快地切换着频道,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罢了,他们也可以滚他妈的蛋了。这一回,他马上就要悄无声息地变得支离破碎了。

车子朝着皮埃尔酒店越开越近了。那是一片满是静态电击的土地。每一处门把手、电梯间的每一个按钮,都能把火花溅到一个人的肉体上。这肉体一路踏过了不知多少英里长的厚重地毯,却最终忘了把自己埋进土里。他上一回来到纽约时,就是从这家酒店开始那一段精神错乱的堕落之旅的。在他住的那个套间里,你能接受有多少中国艺术风格的家具,里面就有多少。楼底下是车流的震天声响,房间却远在高处,透过窗子正好能望见中央公园。原本以为切尔西酒店破破烂烂的样儿已经丢人丢到国外了,谁晓得住宿档次还能降下去,最后落脚在一间只有棺材大小的房间里。这酒店位于第八大道上,C区和D区之间,一个被垃圾塞满的筒井底下。基于这些“优势”,他回想起几个礼拜前下榻的另一家酒店,居然心生些怀旧的念想。虽然那会儿,他还因为在冰箱里发现一只老鼠而对那家酒店嫌弃万分呢。

然而,虽然住宿的标准在一降再降,但帕特里克每周为海洛因和可卡因撒的银子,绝不可能低于五千美元。买来的毒品里,有百分之九十是自己享用的,其余百分之十留给娜塔莎。帕特里克跟这女的姘居了半年时间,但娜塔莎于他而言始终像一个顽固无解的谜团。唯一能确信的一件事是,她总能把他惹毛了。不过话说回来了,谁没把他惹毛过呢?他自始至终都在追求一种不受外界污染的独居状态,但是每等他如愿的时候,又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这种状态。

“酒店到了。”司机对他说。

“还真他妈准时。”帕特里克嘟囔了一句。

门童穿着灰色的外套,微微举起帽子示意,然后伸出手来,这时有个行李员急急忙忙跑出来,一把接过帕特里克的包裹。在“欢迎光临”的问候,给完两个人小费之后,帕特里克又满头大汗,昂首阔步地走过长长的走廊,通向那一头的前台。椭圆形办公室的桌子旁都坐满了一对对正在进午餐的妇女,手里把玩着盘子,盘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生菜叶子,而对面前玻璃杯的矿泉水看也不看一眼。帕特里克对着一面边上镶金的大镜子,照了照自己的样子,发现跟往常一样,身上衣服厚得几乎不合时宜,而且又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他身上衣服一层一层码得用心而精致,但那张脸却故作一副轻松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塌了。这份用心和那副轻松形成的反差,叫人心神不安。那身长得不一般的黑色大衣,深蓝色的礼服套装,还有浅黑和银色相间的领带(这是他父亲六十岁出头的时候买的),配上那头乱蓬蓬的棕色头发,以及头发底下那张死白死白、油光可鉴的面孔,显得很不着调。就光说这张脸,也正在经历一阵自相矛盾的抽搐。他把双唇朝嘴里面抿紧,双眼眯成两条细缝,鼻子没有哪一刻是不堵的,强迫他只能张着嘴才能呼吸。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像个智障。稍一皱眉,整个前额就缩成了一道水平的褶皱,正好位于鼻子的正上方。

前台登记完之后,帕特里克就做好准备要尽快甩掉那俩戴着长手套,向他喊欢迎光临,问他要小费的家伙,不然他怎么在房间里喝一杯啊?有人领他去电梯间,有人领他坐着电梯去楼上(眼睁睁瞧着显示楼层的数字一直跳到三十九,真是又臭又长的等待),有人为他演示怎么开电视,有人帮他把行李箱放上搁物架,有人指给他看卫生间电灯开关在哪儿,有人把房门钥匙递给他,还有,终于到最后一项了,有人给他拿来一瓶杰克·丹尼,还有一个黑桶,里面装着都快化成水了的冰块,还有四个玻璃杯。

他给自己灌下了满满一杯酒,杯子里放了几块冰。波旁酒的气味与他的味觉碰撞,那种精致中带着痛楚的感觉被无限放大;他囫囵饮下第一杯,口中还带着灼烧的痛感,然后兀自站在窗边,俯视着窗外的中央公园,在一片更加苍白、更加宽阔的苍穹之下,显得葱郁、炎热,他几乎想哭出来了。这场景太他妈美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悲伤和疲惫,与波旁酒入口时那瞬间溶解、又略带伤感的触觉交融于一处。这一刻,他被一种毁灭性的魔法所击中。他怎么可能指望自己放弃毒品呢?这些玩意儿让他的身体充满了强烈的情感。不得不说,吸毒后他被赋予的权力感非常真实带感(就好像躺在被罩下面就能统治全世界,直到送奶工找上门来,你还以为那是一个排的突击士兵,不光来抢你的毒品,还要打得你脑浆飞溅在墙面上)。但也就在那一刻,他觉得生命也是如此真实带感。

现在他真的应该起身去殡仪馆了。如果错过和父亲遗体再见一面的机会,那真有点大逆不道了(不过他或许会跷起一只脚搭在遗体上)。帕特里克咯咯笑着,把喝空的酒杯放在窗台上。他不准备再吸半点海洛因了。“我想要绝对清楚地表述一下。”他学着中学时代教化学的穆菲特老先生,拖着长长的声调。挺直腰杆,这是他的人生哲学,但先得给他弄点镇定剂再说。没有谁能够一劳永逸地抛弃所有,尤其是(嘤嘤嘤)在这样的时刻。他只好下楼走进那使人血脉贲张、野蛮生长,又形貌巨大的植物群,也就是中央公园,去淘点好货色来。公园入口正对着他下榻的酒店,那儿的老黑和老墨毒贩子咯咯笑着,离着帕特里克还有一段距离呢,就认定他可能是个潜在客户。

“安非他命!镇定剂!瞧一瞧咯!”一个面带淤青的高个儿黑人冲帕特里克喊道。他自顾自接着走。

一个双颊瘦削、胡子稀疏的老墨,恨不能把下巴伸长凑过来,冲着他说:“整点儿夜宵吗,哥们儿?”

“我可有好嗷——嗷东西,”又一个戴着遮阳镜的黑人冲他说,“自己瞅瞅。”

“你手头有安眠酮吗?”帕特里克拖长调子,慢吞吞地说。

“当然了,安眠酮正好有。我这里有‘柠檬714’[5],你要几个?”

“怎么卖?”

“五美元一粒。”

“给我来六粒。要不再来点‘快快’吧,”帕特里克又补了句。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冲动消费”啊。“快快”是他最不喜欢的玩意儿,但是他实在是不喜欢自己买毒品,但是他又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抵抗毒品的诱惑。

“我这儿还有很多靓货啊,都是有——配——方——哒!”

“你意思是你自家作坊做的?”

“不是的,年轻人,‘有配方’的意思是这些都是贼——好的东西啊。”

“那给我来三粒。”

“一粒十美元。”

帕特里克递过去六十美元,拿走了那些药片。就趁着那会儿,又有好几个毒贩子聚拢在帕特里克身边,他掏钱时那副眼都不眨的神色,在他们看来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内(你)是英国人,对不?”一个老墨问。

“别缠着这人了。”戴遮阳镜那位说。

“我是。”帕特里克答道,也料到后面接着会问什么了。

“你们那儿是有不要钱的海洛因的,对吧?”那个面带淤青的黑人问起来。

“没错啊。”帕特里克的语气中透着一丝爱国的情绪。

“等哪一天我也打算去趟英国,免费搞一点那些玩意儿过来。”面带淤青的黑人接着说,面露几秒钟如释重负的表情。

“那就这么办吧,”帕特里克说着,又朝着通向第五大道的台阶走回去了,“现在拜拜吧。”

“你明天还要来这里哦。”戴遮阳镜那位显得占有欲很强。

“没问题。”帕特里克含糊一声,然后跑上了台阶。他把那片安眠酮放进嘴里,强挤出一小口唾液,使把劲儿才终于把药片咽下去了。不喝水就能把药片给吞下去,这可是一项关键技能。要靠喝水才能吃药的人真是不能忍,他心想着,边扬招了一辆出租车。

“去麦迪逊大道和八十二街的路口。”他说话的时候,才意识到那片安眠酮被半路卡在喉咙里了,毕竟那也是一片不小的药片啊。出租车加速驶向了麦迪逊大道,帕特里克试了好几个不同的角度,把脖子来回扭动几下,好让药片落进肚子里面。

等到帕特里克到达弗兰克·E.麦克唐纳殡仪馆的时候,他像只仙鹤似的把脖子朝后面、朝边上伸得老长,已经越过了座位的边界,整个人都快被扯坏了。为了竭尽全力从自己干涩的双颊挤出些口水来,然后猛地一下吞进去,他的头发几乎都要碰到身前地上黑色的橡胶垫子了。司机朝着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又是个怪咖。

那片安眠酮终于还是卡在了帕特里克喉结的凸出位置,然后他步行穿过殡仪馆那扇高大的橡木门,恐惧和荒唐两种感觉仿佛在他身子里打起架来。弧形的橡木柜台,内板两侧都放置着多利安式的半身柱。柜台后面站着个年轻的女招待,穿着灰色的丝质衬衫,外面套一件黑色的夹克,那感觉就像飞往来生的航班上站着的空姐。

“我是来看戴维·梅尔罗斯的遗体的。”帕特里克冷冷地说。她告诉帕特里克说,径直走进电梯,然后“直接往上”开到三楼就行了。那口气,就好像担心帕特里克会受不起诱惑半路停下,转而去看看别人的遗体呢。

电梯里每一处都像是向法式壁毯制造工艺致敬。皮革质地的长凳上安装有按钮,让那些遭受不幸的可怜人在见他们至亲的遗体最后一面前,还能坐着缓一缓。在那长凳的上方,是一面描绘阿卡狄亚的针织挂毯。画面上一个假装是牧羊人的侍臣,正在朝另一个假装是牧羊女的侍臣吹起笛子。

终于来了,这个重要的时刻:这是他一生之敌的遗体,这是创造了他的人唯一残存之物,这是他死去父亲的尸体。那些没说的永远都不会说出的话,最终只剩下全部这些分量。现在说出来,即便没有任何人听见,他也会感到压力。若以他父亲之名说出来,这种人格分裂的举动可能会把世界割得四分五裂,把他的遗体变成一具七巧板。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电梯门滑动打开的声响,就好像是在欢迎帕特里克的到来,让他怀疑乔治是不是组织了一场惊喜派对。但是这个念头太荒唐可笑了,考虑到要从全世界范围内抓来超过六个在对他父亲知根知底的前提下,还喜欢他的人,这事儿本身就有难度。他踏出电梯,走进楼层,透过两根科林斯式的柱子,看到一个装有镶板的房间,里面都是陌生的长者,穿得披红戴绿的。男人们穿着各式各样轻便的格子呢衣服,女人戴着宽大的、黄白相间的帽子。他们一边品着鸡尾酒,一边攥着彼此的胳膊。帕特里克根本看不出状况,于是走进了房间的深处,看到一口没有盖上的棺材斜放着,里面衬着白色的缎面。棺材里装的那位身材矮小,身上的衣物倒是整理得一丝不乱。他戴着一枚镶钻石的领带别针,满头银发,身穿一件黑色西装。棺材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帕特里克看到一沓卡片堆叠着,上面写着“深切怀念赫尔曼·纽顿先生。”死亡定是一种能将你一切击垮的体验,但它也许比帕特里克所料想的还要强大。因为它居然把他父亲变成了一个小个子的犹太人,还配上了那么多滑稽的新朋友。

帕特里克突然听见砰的一声的动响。他兜了一圈,又火速回到了电梯里。按下通话按钮的瞬间,他还被静电电了一下。“我他妈的真的不敢相信。”他边怒吼,边用脚踢着旁边路易十四风格的座椅。电梯门打开了,外面站着一个面色灰沉、肌肉下垂的老头子,下身穿一条特夸张的百慕大短裤,上身是一件黄色T恤。赫尔曼在遗嘱里肯定是讲明了不要举行任何追悼仪式。帕特里克心想,另一种可能是,大家看到他死了都挺高兴的?老头身边站着他的老伴,邋里邋遢的,也是一身海滩度假的打扮。站在她身边的,是刚才楼下那个前台女招待。

“你们他妈的搞错人了吧。”帕特里克怒目圆瞪对她吼起来。

“哦,吼,别这样。”那胖子的口气,就好像帕特里克是在小题大做一样。

“重新告诉我一遍。”帕特里克理都不理那对蹒跚着走开的老夫妻,又对女招待说。

他瞅她的那眼神,每一道目光都好像脚手架一样沉重,穿过他俩之间的空间放射过来,将放射性物质一股脑儿倒进她的脑子里,定为一个“化你为无物,要你死就死”的怒视。但是她看起来依旧泰然自若。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现在整个大楼里就这么一场派对。”她说。

“我不想参加什么派对。”帕特里克说,“我想要见我父亲。”

他俩又回到了一楼,女招待走回前台,就是他俩刚见第一面的地方。女招待给他看了一张大楼内举办“派对”的单子。“这上面只有纽顿先生的名字,没有其他的了。”她得意洋洋地说,“所以我才让您去雪松套间的。”

“可能我爸压根还没死吧。”帕特里克朝她逼近一步说,“如果是那样,那真是太惊人了。可能他只是在向我求救,你觉得呢?”

“我最好再去跟我们主任确认一下吧。”她退了两步说,“你稍微等我一小会儿。”她打开了一扇墙裙背后藏着的暗门,溜了进去。

帕特里克把身子倚在柜台上,恼火到气都喘不过来了。他脚下,踏着大厅里黑白相间的镶钻大理石,很像伊顿广场大厅地板的样子。那时候他的个子还只到老奶奶的手那么高。她拄着根手杖,手上的青筋特别凸起,顺着手指一直蔓延到手指上戴着的蓝宝石戒指那里。老奶奶在跟帕特里克的母亲聊什么委员会的事情,而帕特里克却迷失在一种感觉之中,就好像是他让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发生的。现在这些日子里,任何事都像极了任何事,而用作比较的哪怕最微小的借口,也可以让一样事物如饕餮盛宴般,将另一样事物吞噬。

到底他妈的发生什么情况了?他父亲的遗骸怎么就那么难找到呢?要他自己去找的话,不会有任何困难,现在是弗兰克·E.麦克唐纳殡仪馆在经历这些困难。正当帕特里克的脑袋里发出歇斯底里的爆裂声响时,从墙裙背后暗门后面走出一个光着脑袋、留着小胡子的人,娘里娘气的。他身上透着一股强烈的克制、内敛的天赋,仿佛是进入殡葬行业之时就与生俱来的。这人穿过大厅点缀着黑白菱形的地板,发出踢踏声响。没有一句道歉,他吩咐帕特里克跟着他走,又把他重新引回了电梯门里。他按下了去二楼的按钮,可能不及纽顿先生离天堂那么近,但不用忍受鸡尾酒派对的喧闹了。走廊里的灯调得很暗,主任在他前面碎步走着。帕特里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那些防备心理,早就浪费在刚才那个冒名顶替者身上了。刚为纽顿先生守丧的那群演出闹剧之后,他发现自己就要承受不了目睹父亲遗体那一刻情绪的震颤了。

“就是这间房了。”主任边翻卷着袖口边说,“现在就留您和您父亲独处一下吧。”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

帕特里克扫了一眼这间房,房间不大,地毯倒是铺得很厚。去他妈的蛋吧。他爸躺在棺材里干什么呢?他朝主任点了点头,在房间外头等着,感觉心里有一波疯狂的怒潮在身体里扶摇直上。他马上就要见到自己父亲的遗体了,这有什么意义?这又原本打算要有什么意义?他在门口盘桓了许久。他父亲的遗体头冲着门口躺着,所以他还看不清那张脸,只能瞧见他灰色的发卷。工作人员给他的遗体上盖上了绵纸。他就这样躺在棺材里,就好像是谁拆了一半,没来得及拆完又放下的一份礼物。

“是我爸。”帕特里克声音低沉,仿佛难以置信。他把自己双手紧扣在一起,又转身面向一个想象出来的朋友说:“你不该这样的!”

帕特里克步入房间,此刻恐惧已经占据了他全身,但好奇心仍在驱使着他。父亲的那张脸啊,唉,倒是没有用绵纸裹上。他的容颜还透着高贵感,这让他感到有些吃惊。他的这副长相欺骗了很多人,因为大家都相信面由心生这档子事。但如今,随着相貌和人性之间的联系被切断,这样的推断也变得不甚相干。看他父亲的样子,死亡好像是一种热情,而他本人却无从体会。但是正因为有了死亡,他就像置身拳击赛场上的一位牧师一样,被人包围起来。

那双淤青肿胀、翕张忽闪的双眼终于闭上了。那眼睛曾经像出纳员的指尖清数着一堆纸币那样,评估着每一个弱点。他那下唇,但凡在一阵暴怒之前就会向前伸出,如今却与这骄傲的表情形成鲜明反差,而如今他的所有容貌都栖身于这份骄傲之中。他的唇齿曾被撕裂开来(他现在肯定还戴着那副假牙吧),因为怒火,因为抗议,也因为对于死亡的意识。

他曾经紧密地追踪着他父亲生活的行迹。这一习惯给他带来的影响,就好像血管里的血被污染了,就好像他自己给自己下了毒,不把病人的血抽干,便根本无法彻底净化或是榨取。但无论他多么紧密地追踪父亲生活的行迹,无论他多么仔细地想象着骄傲、残酷与哀伤——这三件贯穿他父亲人生始终的东西——如何形成一种致命的组合,无论他多么盼望这一组合不会贯穿他自己人生的始终,他都无法跟随父亲体味那最后一刻的感觉,即他预感自己时日无多,而且这样的预感还是对的。帕特里克也经常预感自己快死了,但这样的预感没有哪次是对的。

帕特里克突然生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想要用双手把父亲的双唇掰开,就像撕一张纸那样,就顺着他牙齿已经咬出的那条深长的伤口。

别,别那样做。他不应该有那样的想法。居然想着绕到窗帘杆后面做那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别那样做,他不应该有那样的想法。谁也不该对任何其他人做这样的事。他可不能做那样的恶人啊。混蛋。

帕特里克咆哮了一声,牙齿露出来,咬得紧紧的。他握紧拳头用指关节猛敲了下棺材的侧部,好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怎么可以把电影里的情节搬到现实中重演一遍呢?他又整了整自己的思绪,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微笑。

“爸。”他操着那种甜得发腻的美式口音喊道,“你他妈可真可悲啊,现在你还要让我变得像你这样可悲。”紧接着是两声听来并不真诚的抽泣:“好吧,运气真糟糕。”他用自己的嗓音加上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