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墨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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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冷面铁心

1

“支书爷!”一个小子站在元魁家的地上。

元魁的一番深思心情都稍有安定,门里来了一位俊小子。随叫声已站在他面前了。刚躺下正准备休息的他受到了干扰,很不高兴地半眯着眼。

小子很有礼貌地向半身躺在被子上的支书笑了笑,尊敬和希求的目光注视着支书。

欣欣又叫了声支书爷,支书还没动声色。欣欣第三次叫了声支书爷,他感到支书这下该听到了。其实第一声就听到了。这娃啥事?支书很冷淡地问了一声,把身子向上耸了耸,右手顺便把背后的被子往起垫了垫,半依着。

“我和我姐考上大学了。”欣欣才说了前半句。支书说:“好啊!这娃你是给我报喜呀!”“不是。是出证明。”“那得拿户籍证明才能办粮户关系。”支书又半闭起眼,说了一句,只一句,钉子似的,便瞌睡了似的,不出声了。

欣欣掂量了下自己的轻重,分析了支书对此事的态度,恭敬地递上两份大学录取通知书,把大学给村上和家长的喜报又揣在怀中没显露。

元魁想接又不想接,欣欣向前了一步,双手呈给,以表要手续的证据。这时,他才直起身子,背下的棉被受压后,迅速膨胀,恢复原状。他扫了一眼,一份是西安交通大学,一份是甘肃师院。他把小纸片放到炕沿,没放稳,被门外的野风刮下了地。欣欣弯腰去拾。元魁开始吸烟、品茶。茶刚到嘴边,欣欣问,啥时办呀?三分钟后,勉强回答:“你去给会计说一下,今天明天都可办。”欣欣心里真高兴。他想,人说去支书那里,脸难看,事难办,不全是这个样啊!他已一步跨出了门槛。元魁放下杯子,响亮地喊:“欣欣!”欣欣闻声返回身来。支书说,给会计说随时把你两人的承包地下了。欣欣没作声。支书不高兴了。带劲儿地说:“你有意见是不?不能一个人吃双份粮啊!”欣欣没回头,径直走了。

出了院子,又站定,后悔没说谢谢,但思量了一下才直向家去。回到家里,真也产生了点感想。首先是为这村子忧思!本村有这种愚钝的带头人,真是不幸啊!他那种思想境界,那样短浅的目光,那样阴冷的心肠,那样妒忌的心态,在农村举旗挂帅,坚守堡垒,真是一种悲哀!难怪村上旧貌如故。渴望他领头挑灯奔小康,何年何月能圆梦!

欣欣不愿再想下去,也更不想多评。他径直向会计家去。会计是本族门的一个远房长辈。他叫了声碎大,把迁户口证明的事说了。会计也没问他给支书说了没有,说,吃过饭来吧!——他得请示支书。

欣欣听便。走了几步,又想:这本是会计本分的事,为甚要推到饭后?

2

欣欣迁证时,打算改名为于国,姐姐改心怡。白于国、白心怡,是新中国三十四年来,白墨这个拥有上千口人的大村开创性同大学结缘的年轻后生。也是本村有史以来新型教育培养进高等学府的农村孩子。更可喜的是破天荒女孩上大学。这不仅仅是一个穷苦农民家庭的幸运,也是全村人的光荣和自豪。本该皆大欢喜才是,谁料最先碰到的是村级最有权人的抵阻与刁难。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正是拨乱反正,百废俱兴的激情岁月。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改革开放,国家把教育强国作为战略大计提到优先地位。就说高招吧,从20万渐之提到40万、60万,国民也把投资教育与治愚治贫紧紧相连。男女平等,女孩不再受歧视,不再被偏见革之校外了。许多村委、乡镇政府对考上大学、中专的分档给1000元、500元的奖励,并发贺信,鞭炮红花、会议锣鼓地庆贺。而白墨村的支书爷截然反态,冷面对立,不鼓励罢了,反倒制裁。他一点也不觉悔愧,还自以为在正确执行了政策。范仲淹翁言:国家之患莫大于乏人。一个支书难道不懂人才对国家的重要?

待欣欣走后,他又是怎么样的心思呢?他走到自己的宝宝跟前,温柔得鸡毛翎似的抚摸着无比可爱的小脸蛋,亲了又亲,然后给婆娘说,白先生家(欣欣他大是位教书匠,乡下人习惯称先生)大儿子大女儿一次考上大学了。粉娥抬起头欣喜地说,那好啊,那好啊!这家人总算熬出果了。元魁说,人家的喜,看把你高兴的。咱宝宝啥时考上了,那才真叫高兴哩!王粉娥说,他家那么困难,一次能考上两个大学生多不容易呀,这高兴才是真高兴哩!元魁说,人家鸡婆一次下个双黄蛋,咱啥年月能养出这么个鸡来呀!粉娥说,这也得辛苦地熬过来,才能有的。欣欣家六七口人,生活那么紧,农业社时劳少,人家用车子往回拉口粮,他家用小口袋背,小篮提。地承包了,八九亩地的农活,欣欣妈一人扛着,起早贪黑,爬爬跪跪干,星星月亮地熬,不管多大的苦和累都挪住让娃念书,没有苦中苦,哪来甜中甜?再说,人家娃娃也能争上那口气。欣欣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三好”,奖状墙上都贴满了。初中毕业考上全省最好的中专,最后也没上。人小志大,就是个上大学的料嘛。高中毕业,一次就中了。天生的!咱这么大的村子,今年就考上这两个娃,还是出在一家子,他家光荣,村上光荣,你当支书的当然更光荣啊!

元魁听老婆一口气说了一串串,越听越不高兴了。他打断粉娥的话语,重重地说,光荣光荣,人家挣的钱给他大他妈了,人家享福,你光的什么荣!咣当咣当吧!

粉娥说,你想沟里去了。咱已有儿子了。你有本事就像他家那样供儿子吧,长大考比欣欣更有名气的大学!人,心胸不要窄,只想着自己啥都好,见人家强了点就小心眼,这不好!真的不好!按往时,粉娥是没心事说这些,就是说,也不会说这么多心里话。说出了元魁也会骂她一顿的。现今,她为白家扎下了老瓮粗的根,立下了汗马功劳。说话自然有了后劲,理直气壮!元魁听了觉得粉娥大度,作为男子汉大丈夫也该有器量。不该鸡肠鼠肚。于是突然喜上眉梢,响响地吻了下儿子,向着老婆说,咱一定要让儿子上大学、上个好大学。粉娥平平和和地引出让他高兴的话题:儿子出世这么些天了,得给起个好名字报户口呀。元魁这时才说,从你怀上那天,我就给咱宝宝起了几十个,振江、振国、治国、精英、超群、星斗多得很,一时我还选不出哪个好了。

“前几天我出50元请卦人在字典上又选了个字。”粉娥急着问:“什么字?”元魁说,“超人。就是聪明才智要超过当代所有的高人,那时候你这个母亲就猪咬桃胡——活(仁)上了,也能腾云驾雾了。”粉娥想了想说,名字太硬太霸气,小娃娃受不了。起就起个平平淡淡的吧。吉祥不吉祥,成才不成才,不在名字上。少奇、小平名字多平俗啊,他俩还不是咱国家伟大人物吗?元魁挠着头说,那你说起个霉气味的名字行吗?叫个叫花子你愿意吗?粉娥说,好,好,好,就叫这个。叫个叫花子就成叫花子了?有人把娃叫猪、叫狗,都成猪成狗了?那才是爱,真心的爱。粉娥看着元魁脸色有些变,她就也声亮了点,“我说你这人呀,提起别人家娃,你总是那个冷冰冰的态度,说起自家的娃就眉开眼笑的。人常说,人家娃娃头上抚一把,自家娃娃长一拃。”二人说得时而高兴,时而不快。元魁最后讥讽粉娥:“你呀真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家,哎……让人咋说哩!”

粉娥问:“我见识短,你就见识长了!你对欣欣姐弟俩公平吗?”

元魁:“我知道你和欣欣妈是一个娘家村的,就偏向着,对吧?”

粉娥:“对着哩,我俩是一个娘家村的。小时候在一块耍着长大。我是说,谁家娃,只要能天天向上,能拨出去,我都高兴。你是全村的支书,是最有觉悟最有眼光的人,村上成才的越多,你应该比我更高兴才是!”

元魁:“对咧,对咧,你是菩萨,是慈善家,有佛祖心行吧!”

儿子哭了。二人方止。元魁急了,快去看是尿下了,还是饿了。粉娥忙解衣襟的扣子忙取奶头说,贪顶嘴忘了给娃喂奶了!噢,噢,妈来了!

3

吃过饭,元魁习惯地要品一杯浓茶。他放下杯,就急着到会计怀东家去。

欣欣按时来到他碎大家。怀东不在了。欣欣不知等还是不等。去不是,等候也不是。只硬着头皮在他家的院子急得陀螺一样的打转转。心扑腾扑腾,快从腔里迸出来。眼都瞅斜了。足足有一个半钟头。

会计怀东,小学文化程度,生产队记工员出身,打得一手好算盘,一年后任小队会计,再进大队接替了已上年纪的老会计墨一万。农村体制变后,他继任村委会会计,(有的村称文书。)猫叫咪咪,咪咪叫猫,一回事儿。他既管账又管文秘、户籍,大印都在他一人之手。论说,权力集中着,是个最实权人物。但他一切要受两委会头儿的制约。尤其是支书。所以,会计只是个工具而已。有些事得不到点头或指示,他不敢独自做主。就是主任泯义,在某些事上也得依支书意志,因为一切得服从党的指挥。支书就是党!这是几十年来农村工作绝对不可违背的原则!

怀东从元魁家贺毕满月回来,灯下翻了私记的账,他这一点是得教于他大的提醒。就是“防后路”。事事先弄清自己的屁股,即使目下擦不净也要多预备些卫生纸。白墨村近几月已在镇街的三个大酒店挂欠了8600元。老婆知道他是个假财神,就常说,你在庙里只能受烟熏,吃不上供,图什么?这些天,电话催,来人讨,追得他恨不得有个地缝钻。好在忙罢征收农业税时搭车收了一股,各付了一部分。但继续吃着,旧账没了新账又累上了。缺口仍是个洞。咋办?他决定寻支书元魁和主任泯义要办法。

在泯义家的客厅里。三个人坐着,怀东汇报,两个头儿支起脑袋听着。二人看来也头疼了。活人不能让屎尿憋死呀。讨论后的方法,还是泯义那句话:“老办法。零吃瓦子趸屙砖,该人家的就给吧。”

什么是老办法?放屁打拍子,玩的什么谱,怀东自然心领肚明。

这就是群众公开锐骂的:

血盆大口吃机动地。这是一。

全村四个村民小组,1400多口人。共有土地3400多亩。“机动地”,按政策不能超过总面积5%,总共就是百多亩。上边的意图是作为两委会办公和为民公益开销的。而到了下边就变了味。成了干部特权。各组遵照的非统一标准。有的还严重超限。成倍成倍地超。村民无权干涉。干涉也是白搭。哪个组的村民硬茬,能有几位盯住姜笼又能盯住秤的,拿着政策条文拦,就画不出超限。哪一组村民窝囊,只在背地怨,面上没个出头的,就让干部当软蛋捏了,肯定留的多。比如二组留了六七十亩,三组原也留的多,嚷嚷到镇上,最后把多出的按人口带着分了。只留50多亩。四组留了90多亩。一组留了104亩。各组留下的这些地就是干部私房钱匣子。国家的单位部门叫小金库,农村的差不多。各组由小组长(村委会成员,相当原生产队长)按当年的市场行情定价出租。开始每亩60元,渐之80元,100到120元。一手交钱,交清了丈量划地。实则,老实人把钱付清了,干部没交,厉害人,和个别与干部有利益关系的户并没交钱,或象征性交个样子。政策上留机动地不是为少数特权阶层,而是为促进农村经济发展的。比如种烤烟,栽果树等等。好政策到下面全变味了。

每年,组长把钱收腰包里,村委会从中提大部分,剩下的各组长掌握着花。这笔收入什么条据也没有,也不进正式账簿。群众问钱花哪了,回答得理直气壮:还贷了!

还谁的贷了?无下文了。干部说还信用社6万。上前年这么说,前年这么说,今年还是这么说。可能过一百年还这么说。是不是真有6万的贷且不说。这6万年年下儿子吗?陈年老账,子子孙孙啥年月才还清?这贷是干了什么的?无解。

二是吃计划生育,村民骂“吃女人的屄”。

计划生育,走完了从不理解、抵制到自觉执行的过程。国策是得人心的。百姓也认识到了多子并不能多福。但出于农村实际,出于传统观念只要生出一个继香火的男丁,就自觉不要了,打死也不要了。

村上名为党支部管,一把手直接抓,还有计育专干——妇女主任,但有谁认认真真地宣传政策,解读政策呢?且枝枝节节漏气儿,医务人员、镇上主管,徇私的徇私,日鬼的日鬼,真的实行了“计划”的是些基本的百姓,老实疙瘩。运动来了,村上提供对象,苛逼收罚。收的多,村镇自然都有创收。各归各的金库,吃呀喝呀方便得如在自囊中取物。

三是退耕还田,虚报面积,骗领补金。大占国家便宜。

四是截留克扣各种扶贫和照顾款。

五是借收农特税,搭车摊派。

六是集体财产能卖的搜腾着卖,卖了就花。

总之,这些群众称之为“吃人贼”的村干部,吃到头,是在吃共产党的形象,吃百姓的血汗,吃政府的威望。

发掘财源,总是能找到机会的。元魁、泯义、怀东三人还是蛮有把握的。

泯义说,秋季有几项款将下到村上。欠下的那部分透支就有希望解决了。

元魁郑重其事地说,从今往后,咱都得把嘴管严点,不节制不行了,无关紧要的招待和可办可不办的事,就不要赊账去那地方了,越扑腾越大,迟早是个事!

怀东:“几个酒店我大体过了下目,有的只记了个钱数,因什么事没写清。有的还没签名字、日月。这谁知是真是假。”

元魁:“下次再开会,碰一块了,把这事专门说说。咱几个人首先得特别注意。”

泯义:“装船带桶的不光咱几个,每次都是一群人呀!”

元魁:“往后不能这样了。我们几个带头吧!”

怀东想,我是个没品没级的农民,进村级班子,全当是下苦打工哩。磨道驴听吆喝啊!他推卸自己的责任,“球”的一声,把许多道义都咽下去,用唾沫浇到大肠排泄了。他想天塌下来有人撑,我跟上也是混个肚儿圆罢了。

他们在这里研讨“老办法”,欣欣焦心地在怀东院子外打转转。最后只得回家去。

4

填洞的老办法几个人都表了态,怀东打着一个老主意——天塌下来有大个子撑着。他就不用多说什么。他问支书:“欣欣的户口给迁办不?”元魁不费思索地回答:“等等再说。”怀东要的是肯定回答。说,他是我侄子,娃来过几回了,急着办其他手续。元魁漫不在心地说,有多少手续,出国呀是不?怀东说,要卖口粮,还要兑些粮票、油票。

元魁很坚定地说,当着他的面下两个人的地,先下地后办。我已给一组组长兴发说了,你见了兴发的话才能办。不见他话不能办。

怀东:“咱这么执行,妥不妥?”

元魁:“有什么不妥的。这理端的连棍一样。要说是‘土政策’,土政策也是个政策啊!”

怀东:“我有个亲戚乐于乡的。他儿子今年也考上大学了。还有个亲戚是庙坡乡的,儿子考上中师。这两个乡镇府都给奖励。大学500元,中专200元。村上也各奖100元,没听说收地。或可能不立即收地。我看,能不能先办手续,地的事咱还是了解周围镇村咋对待这类新情况的再说,或者先请示一下镇政府,看有没有这方面的政策下来。”

元魁头一摆:“别扯了。这个没有优惠余地。咱村的事咋能照人家的棋法走?”怀东管他耐不耐烦,还是坚持说完自己的意见。最后又说,这是个政策问题,还是慎重着好。

泯义一直听着,像是在中立。听到这儿,干脆劝怀东,支书的处理是对的,一个人总不能吃两份粮。承包地是保口粮的,他上了学即吃了国家粮,这地全下掉也合理合法。元魁得到了泯义的支持,说:“执行政策不能以感情用事。”瞅了一下怀东走了。泯义拍了一把怀东,你这小伙子看不来火色,书记管你还是你管书记!他说扣,你就扣,又没扣你的对吧!

当权者面子不可丢,语出不能是戏言。元魁在欣欣面前说出了口,那是泼出的水,不能再收了。况且那话已在村中传开,又说收回,不是和放了个屁一样!那怎行!农村的支书是“公众”人物,是一级小官。说了的话没权威算个什么!就是说错了,也不能更改。“天子”口里无戏言!

由于这层小官们年深月久地任性用权,他的意识,已定格在一个“家长制”的框架中。心理上一旦出了毛病,处事待人总就唯我独尊,以我最大,所以很难有一个标准的出色接力者!

5

欣欣一家人这多日来为两个娃上学的事,苦闷更比高兴多。高兴的是父母多年的辛苦总算初见了成效,苦闷的是测不透支书和他家到底有何恩怨!苦思几天几夜。最后归到一个“蛊疾”上——蛊虫入髓所致。农民话叫“心曲意短”,用文人话讲叫“嫉妒”。户口签转证明拿不到手,什么手续也办不了。

欣欣妈打算去娘家借几百斤麦子,为两个孩子换些全国通用的和本省的粮票。以补国供外的欠缺。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正长身体。每月没个10多斤粮票填入,饿着肚子怎能保证学习呢。天下父母同一心,谁能忍心孩子饥肠饿肚去上学呢。他家的麦子受阴雨影响,多有出芽,妈妈去舅家借了300斤去年的陈麦子。欣欣和他姐已从10多里外的路上拉了回来。心急火燎地就等那盖了章子的小片纸。粮站不光认录取通知书,还要见证户口迁转证明。妈去了支书家几趟,也不顶用,最后一招是抹下脸皮找粉娥,试试夫人外交灵不灵。

粉娥见欣欣妈第五次来了。真的也没有办法道歉了。不好意思地迎进屋去。问:“姑姑,你又是欣欣和他姐的事吧?”这是按娘家辈分称呼的。“是的。我还能再有啥事,三番五次地来。我真没脸踏你家门槛了。”欣欣妈太不好意思。粉娥脸忽地泛出两片愧红。有言难出地嗫嚅了一下,拉着姑姑的手不放。只能拉开本腔说心底话。“我给掌柜里把嘴都拌烂了,是个泥的早不见唇了,他没说一定不给办,只是……”

欣欣妈:“两个娃退了也只是二亩来地。地不多。我种上,化肥、人工各种摊派和税收,也没多少利,交队上也是开水锅里几片雪花。就是觉得不太合情理。上学四年,他们是当学生的,花销大,这全得靠家里填入,他大只三十几块钱工资,一个萝卜几头切着。我是说,娃出来工作了,我当即把地交回,一料子也不拖的。你能不能再给好好说说,好处我忘不了,娃娃也忘不了,一村一院的嘛。你给说,我不是蹬着鼻子上脸的人,就那件事。”

粉娥:“姑,你放心,我绝对是会帮你说好话的,他那死牛筋,我想办法。泡都要泡开!”

说真的粉娥也尽了心。虽是一个被洞睡觉的丈夫,她也有难处。欣欣妈不好意思再强人之难了。她看炕上已睡醒的小宝宝在蹬小腿。抱到怀,亲了左脸蛋又亲右脸蛋。那乌亮乌亮的眸子灵动地瞅她,白胖白胖的手乱抓,太可爱了。她用手指在小脸蛋上一逗,宝宝就咧开没牙的小嘴唇甜笑。一笑两个显然的小酒窝更让人喜欢。她以慈母舐犊之情,又亲了亲宝宝的脸蛋脖项说,有个苗苗快得很,觉不来就成小伙了。可要培养成才,得花心血!粉娥自豪地说,姑说得是,等成小伙了,我长工也拉老了。欣欣妈说,父母心到儿女上。天下父母都一样,一层一层都是这样的。恨不得用水浇,浇大了还有操不完的心。这时,粉娥只是点头应。没听话头儿,她琢磨着欣欣妈心上的意思。欣欣妈又逗宝宝,说真像画儿上的。眉儿眼儿像他大,一笑像你。正乐着,宝宝打了个小颤颤,有经验的欣欣妈说,快,娃要尿了。于是分开小腿托着。宝宝的牛牛躁动着,速一下射出好远,欣欣妈评经验(男婴尿的远)高兴地说,再一个还是个小弟弟。粉娥说,就这一个都胆战心惊的,还再敢要?就是生皇帝也不敢了。说着又开怀笑道,真的,姑姑,满月那天,我给剪的胎毛,一揉就紧紧地成团了,再生肯定还是个儿子哩。欣欣妈说,胎毛松劲也灵验得很。粉娥说不是计划生育限制,就再生一个也能养活大。就生这一个他大整天准备受处分哩。欣欣妈宽慰,只要生下了儿子,罚几个钱就让罚去吧。生二胎三胎不是谁家一家,村上多了。罚了钱,儿子总是亲生的,比抱养的强呀!

临走时,欣欣妈掏出一个红裹肚。红底上活脱地爬着“五毒”:百节虫、蝎子、长虫、蜈蚣、壁虎,像活的一样。她说,娃满月前我就做了一半,有些事搅打了一下刚绣成的。我再没啥,把这给娃穿上,避邪。你给里边装些花椒、陈艾、和姜片捂住肚脐,能祛风除病,和那个505一样道理。粉娥接着,欣赏得爱不释手,感激道:“姑那么忙的,还做这费心费手的细活。这比端午节街市上卖的好几倍呢!”欣欣妈说,你弄好了就给娃紧在肚脐上,护着定能长个结结实实,虎头虎脑的小子!

两个人“江湖”了一阵子。粉娥把姑姑送出门深情地说:“姑,你给娃该准备的就准备。办户口的事,他是白丢着个人,你信不?”

欣欣妈笑了一下。说,快回看娃去吧。她说的话掏出的心,真金白银,和天底下母亲一样!无丝毫假意。

6

农村是一个水肥不均的广阔天地。多少人看不起它,但谁也离弃不开它。它呢,从不自卑自贱,也从不自夸是天堂,这天堂盛满着唐僧肉。

这片天地里有环保的湿地,草木茂盛,郁郁葱葱;有肥沃的耕地,物华丰厚,取之不尽;有美化的天然园林,风光秀丽鸟语花香;然而,更有相当面积的芜杂、龟裂和贫瘠不堪的不毛之区。其中,自然地活跃着快乐的百鸟、兴旺的百兽,有“终日乾乾,与时俱进”的强者,也有“无事生非,伺机劫利”的异类。所以这里似一个看不见的厮杀场。激烈与和谐并行,相惜相斗,一天也没停。严重了吗?非。已有异化天性的,一天也不愿闲着,见村中风平浪静,团结安宁,乐业勤奋的就很不舒服,苍蝇那样嗡嗡着寻缝去叮。若觉哪方有丝风,他就积极前往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台前的有他们,幕后的有他们,演员是他们,导演也是他们。

白墨村在广袤版图上,也是千千万万个希望田野之一。天父之子,地母之一块肉。养育着她的苍生,苍生的乳汁就是从她的胸膛吮的。但这里也是历史残渣积淀的滩头,枯枝败叶收纳的站点,乱石尸骨堆砌的堤岸。生息在这里,能享到物产恩赐的精华,能闻到鲜花溢漾的芳香,然而,也不乏腐朽污秽不时的围袭。

元魁以不正常的心态,对待无冤无仇的年少辈,在科学成才路上设障的信息一股风漫过家家户户。比大学录取的喜讯更快地传到人人的耳里。引起正义的反响:不该,真不该!

一时间,欣欣家成了新闻中心。虚的实的都认为是这“中心”发出的。他家像颗白净而坚硬的蛋壳儿,有的人看来已现裂隙,裂隙里已有腥味散出,于是有弹着膀子嗡嗡而来的不速之客。

欣欣妈刚迈进家门,卷起袖子揉和了一案子面局到面盆下,洗过手,坐草墩上抓分夺秒给儿子绣鞋垫。大门咯吱响了,轲亮和文国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了。

欣欣家里是土墙围着的一个小院子。当院有颗大枣树,树的枝丫上稀里叭拉挂着些能数着的绿枣儿,几只雀子在上跳跃着,叽叽喳喳不歇气。树下卧着的小狗抬头瞅着,间或汪汪几声,鸡在墙角刨虫子吃,他们依主人活着,却不知主人之心。

坐东面西是两高一低的几间土坯房,安着高个儿伸脖子就碰头的矮门。他俩是第一次光临寒舍。欣欣妈对不速之客颇有十分的不解,她怎料他们是为蓬荜生“非”的。而来者更是惊奇:怎么这么破的地方也出大学生呀?莫非真是寒门出才子?他俩被让进房里,二人看没凳子,只有土炕,也就没坐。站脚地东张西望地打量这个穷酸的小天地,看有什么吉物存在着似的详细侦察。两间稍高的房子,中间用芋杆绑个架子糊了墙壁,将这空间一分为二。壁门靠西有一斗口大的窗子。挨窗的北边是进隔一间的小门。进门西是满间的土炕。东挨墙是几个藤条囤子,还有两个泥瓮。虽然丑陋不堪,搁置还很讲究,整整齐齐列着。外间依东墙有一张几页长短不一的木板支起的床。只铺一页麻袋。袋上是一张发紫的旧席。北墙角是一个老式旧柴柜。跟前有一个粗糙的木凳。这就是孩子们回家做作业的地方。在这只能活动几人的空间,轲亮和文国无所适从地站着。欣欣妈把草墩提到门外。说,真不好意思,地方局卡得没处站脚。轲亮和文国连连说,都是自己人嘛,随便吧。顺着就坐到床沿上。欣欣妈深知这两个人的人品。常是东头说贵,西头说贱的挑事者,二人都会看风向说话办事,一旦风向有变就马上变向的人。无利不出面,出面就兴风。能捡到好处的绝不搭末班。她从柜盖取出一包拆开的花果山烟,每人给了一支。轲亮别到了耳夹,文国自己点着吸了。轲亮看了文国一眼。示意他先说话。文国用眼表示让他先开口。轲亮是本族门的长辈,他说,欣欣他妈,两个娃娃考上大学了。听说欣欣和他姐办户口,队上要扣地,是真的吗?

是。欣欣妈平淡地应了一声。

文国:“咱这么大的村子从没考上个大学生。连个正儿八经的中专生至今还没一个。这姐弟两个为族门也为村上赢得了光荣。我听了都高兴得睡不着觉。支书这人太不近人情,恐怕做得过火了点儿。”

轲亮:“岂是不近人情。他心眼太狭,专意压咱这族。怕比他那份子人强了。人软被人欺,马软被人骑。都多日子了,还卡住不办,这怎么行呢!你问他要什么!”欣欣妈说,谁能这么问。轲亮继续说,你瓜了,谁能直接张口要呢!几年前六海想从坡里往上迁,跑了八回,他不动言语。后来得高人指点,给买了一台18寸的黑白黄河电视机,当即接收回来了。你也动动脑子!现时正兴送礼风!

文国:“那是啥事这是啥事。性质不一样。给他个辣子把。娃是国家招考的,又不是后门买的。我看你得硬起来,不能让捏了软柿子。”

欣欣妈:“那有啥办法哩。村上只有他一人说了算。再等等,看看吧,我想他卡不到底的。”

文国:“等等,等到开学了还不给办你还等呀?”

轲亮:“太丢咱这族人的面子了。不能让他在咱们头上敲尿臊。他算个什么东西,以官胁人,作威作福!”

文国:“要问他政策依据是什么,拿不出条款就告他。”

欣欣妈:“咱说不能扣地,人家问政策咋说?我哪知道啥政策。只觉立马下地不合理。”

轲亮:“看看看,你都打退堂鼓了,失信心了。这事咋办得成。”

欣欣妈:“唉,百姓嘛,忍忍,事弄大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呀,鼓那么大的力,还不是个白费了!”

轲亮:“咱八头有理。为啥不敢让人都知道都评评呢?肯定一告就赢。半个嘴也说过他。我俩掌握支书主任不少丑事,真事。目下,只有一打必倒的武器,就是多生超生。别看他欢天喜地大操大庆,高兴到天上去了。到他下台的时候谁也保不了。那时再看他能不能再狂妄!”

文国接着把材料掏出来在欣欣妈面前照了一下,说材料我两个拟好了,后边还有和他差不多权力的人支持,你别担心,你先签个字。他俩一副抱打不平,助人讨公道的样子。欣欣妈说,你知道我不识斗大一个字。怎么签字?轲亮说,盖个指印也行。文国随即取出印泥盒。

欣欣妈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字,知道写了些什么?”她有意堵截往下发展的浪头。轲亮文国一看,还是打不开欣欣妈“愚钝”的门。她这把柴是湿的,怎么引火也燃不起焰,只有丝细细的生烟,生烟过后,湿的柴还是灭的。

欣欣回来了,姐姐也回来了,妈妈闭口没言刚才的事,就像没有发生什么的平静。

第二天、第三天,轲亮和文国又来过两次,说已有十几个人签名了。他们还是来鼓动签名的。欣欣妈说:“我不会写。你俩的好心我领了。”

后来知道,两天前已把材料送了。一份送镇党委和政府,一份送县信访局,一份送到了县计生委。上面没签任何个人实名,而是“白墨村全民呈”。

7

几天后县里来了两个人,在村民中走访了四五户人家。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问村情民情,问元魁给儿子满月的规格和关于他的多胎生育等。所调查的事实基本与材料相符。而对大吃大喝、多占耕地、收支乱象,克留有关济民款等稍作了解,没深究。还有欣欣户口一事,也只提了提,其中一位说:村上能考个大学生多好的事啊!为什么要办成不得人心的事呢?

调查后,让说话人在记录上签名押了指印。因元魁是当事人。就去和主任泯义交谈了好久。泯义说得细,说得同状子上原话几乎无异。调查人走后,泯义第一个去见元魁,很同情很知心地汇报了事情。他说,不知谁告了你的超生,县上计生局和组织部来人了,刚这么一说,元魁微微发了声笑,不惊不奇,十分淡定地说:“这个我有思想准备,知道迟早有这一天。早比迟好。”泯义参谋说,你得想个办法解释啊!元魁说,这是明明的事实,能解释出什么结果?泯义又说,你说这告人的是谁呢?元魁说,这又不是诬告!泯义好人当了。他走后,元魁开始猜测,怀疑了几个对象。首先是欣欣家。

却说镇党委书记。那天也参加了酬谢酒宴。当收到告状后也为到底如何处理他手下这匹黑马为难了。这些年毕竟对镇上那么多工作给了很大的支持,功不可灭。党对犯错误干部,惩前就是为了毖后,最终目的就是治病。病治了人还要救活。惩前,功是功,过是过,也不是以功饰过,更不是以过否功。不过元魁最严重的,如材料首条所控,他身为支部书记,带头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不是二胎,而是多胎,是第四胎了。计育是国策啊。国策是高压线,国家党政干部不能触犯,党员干部更不能触犯。一票否决,是铁的。千条理,万条理,谁也不能灵活。前边有例,几年来就正科级乡镇党委书记,局部级领导党纪政纪已处分了五名。都是因求子心切生二胎的。有党内记大过,留党察看,降级,行政撤职。一位还给开除留用处分。书记这两天吸烟量增了一倍,想不出个周全的办法,道不出个占理的强项。正在为难的十字口徘徊。二位钦差到了。一进门,书记的心就克楞了一下。下意识地感到,这一状真是抓住了元魁的软肋,打在了元魁的七寸上。没救了,没救了!他心一下子凉了!

谈话中,他知元魁的支书不保了!他没再强调爱护干部的“理”,只是掩饰不住地叹息说,这个同志任支书已好多年了,工作还是很得心的。十多个农村支部书记中,是走在前边的。这次他犯了一个不该犯的严重错误,原则性的错误。后果自然要他负。我们党委也有责任,尤其是我。今后我们要总结教训,加强党员政策观念教育。他颇有情感地说了一套场面话。组织部负责农村支部书记管理的同志说,你的心情我理解,这是他不加强自身建设的结果,谁也替不了他。计育局副主任说,具体处理你们研究。处理结果向县作个报告。

接着,书记唤来办公室秘书,让通知纪检书记和白墨蹲点的师柳二人同元魁谈话。让他先写深刻的检讨,交党委研究,按组织手续给予相应处理。

送走县上二位后,书记即拨通白墨村电话,简单扼要,直截了当地向元魁说了关于他的事情。安慰几句,要他正确对待。刘柳根是白墨村蹲点的。他名为镇上干部,但一下去到村,就把自己看成支书的助理,一切言听计从。他的这种随和态度是不少像他这样无权干事安泰的、明哲的处世哲学。再说,他和支书交往毕竟时间久了,感情也深了,撕面情是很难的,他和纪检书记下来,把自己看作配角,刀下要多少菜,全看书记了。他见到支书,就表现出这样的暗示:我不是投石下井的人,绝不会把你推下深渊,也不会是一棒击在你的脑门上,让你变成植物人的狠心人。纪检书记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策略的考虑,还是也想当好人,就把那份告发材料交予元魁。元魁抑住呼吸默看了一遍,书记又把县上来村调查的情况也说了。书记这些不合规矩的做法元魁也看出来了。他知道处分是背定了,今天来只是组织手续罢了。

元魁对于自己的下场好像不以为然。因为他早有思想准备,正和自己预料的一样。他像赴刑的英雄视死如归地哈哈笑了几声说,实际三堂会审对我没必要了。柳根端过水杯让元魁喝口。元魁用手接了,但没喝。沉着地说:“我错误的性质和影响我是知道的。不过,请放心,今后我还是要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

8

轲亮和文国原想利用欣欣办户口的事放一颗大炮弹。炸响后,燃起一股烈焰,哪怕焰不冲天,变成一股狼烟也能扩大事态,造出影响。起码爆裂的弹片也可以造出一场震惊白墨村的强烈地震。即使现在轰不倒元魁,肯定会动摇他的基座的。谁知费尽心机,却全是对牛弹琴了。欣欣妈,妇道之人,助不上威,弄来弄去村上人粗骂他俩是“尻子屙屎,鼓那么大劲!”

眼看开学日一天天近了。

姐姐,女孩儿家,不言不喘地为自己准备生活用品,抽空去了舅家一趟,赶天黑就回家来。欣欣被几个同学约着到村上学校打了半天篮球,很愉快地哼着歌回家。男孩儿有男孩的气度,遇事不乱,思考全面。他听了妈妈就近情况的诉说,像无事一样:“妈,轲亮和文国那两个人,一个是紧贴猛裂,一个是马屁精,和咱不是一路人,别听他们的。我和姐姐的事,你也不要太搁心上去了。世上任何事都有个结局,结局也有个过程。我洗洗脸,再去找一下支书,看他改变不改变自己的主意。如果还坚持着不愿回头,也不给个说法,我就回来了。咱不必生气,生也是白生哩,伤害了身子划不来。”

欣欣妈:“娃,妈不生气,妈想,咱在村上谁也没招惹过,咋能遇这么拌坎的事。怪,就怪你老子没本事。”

欣欣:“妈,怎么能怪我大呢?算咧。开学日子快到了,你把我衣裳洗洗,被褥也拆洗一下。咱没钱就不置新的了。床单也不必扯新的,有褥子就行。我是农村娃,啥艰难都知道,啥苦也能吃。进城也不怕笑话的。”

欣欣的话说得妈妈心酸难忍,两股眼泪控制不住无声地流了出来。她怕儿子看见就转过身抹了一下,其实儿子早看见了,便取来手帕给妈。妈捏着帕子,转过身来慈祥地笑笑说,我娃这次要出远门,走出咱这个穷窝去。背着打补丁的被子盖身上,就是没人笑话,妈心上能好受吗?咱的被子都是十几年的旧棉絮了,早不保暖了。也太薄,冬天快来了,没热炕咋过这个冬天哩。娃呀,再为难,妈也不让你在城里娃面前短精神。欣欣眼圈也红了。他是为妈妈那颗慈爱心感动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忍住,怕妈妈看见了,又触疼妈妈心。他看见妈妈已在墙上打好了袼褙,定是要赶做新鞋的。底都连夜纳好了,针针全是挽的疙瘩,密密麻麻,靴子底那样,硬邦邦,厚实得很。妈说城里水泥地费底,穿上这个多久也不会伤脚。妈正做鞋帮,她倾注全情剪好样子,一层又一层粘上旧布,最后上了黑灯芯绒新面。又一针针缝制。看着妈妈那高大无比的形象,他心里默默吟诵起了那首脍炙人口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首诗曾背过多少次,今天,只有在今天这种情境下才真正体会到了诗的精义和温度。

欣欣说,妈,我到支书家去呀。妈看着儿子的背影,那雄气昂扬脊直阳刚的样子,有点不放心,就叫站定了。说,妈叮咛你,要好好说话。说多说少一样。欣欣到妈妈怀前小声说,你知道你这个儿子会发脾气吗?妈说,那好,你去吧。这时他心中念着“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忍得一时气,免得百日优”朝支书家去了。妈还不放心,向前跟上说,我娃一定要听妈的话,千万别动肝火,也别带脸子。你是下辈,说话要像个读了书的。瓜子头上顶青天哩,你大学都考上了,怕什么,不过是迟办几天手续嘛。去吧好好说。慈母的慈话春雨入地,滴滴在心头。他干脆地回敬妈妈:“妈,你放一百个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妈站着看儿子。自己给自己说,受点磨难是好事。

9

元魁正在院子转悠。看得出他不安的心神。

“支书爷!”欣欣心平气和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把支书呼醒了,也呼威了。他像一头正眠的雄狮被骚扰了,甩过身来,不怀好意的目光冷冷地直刺向欣欣。脸色很可怕,刮过没几天新生的胡茬也铮铮铮地竖了起来。欣欣从没见过他那威风八面的样子。欣欣到底是个没经大风大雨洗礼过的娃娃。虽有初生之犊的刚勇,却在时下,对这位官爷不知所措了。他凝固在原地,听他如何训斥:

“哼!你还是要上我这门的呀!”这话爆发力极强,冲击波几乎击倒这位小子。

欣欣:“支书爷,我怎么能不上你的门呢,至少是今天,因为你是支书呀!这门槛自然得过。”元魁按捺不住性子了,轰地把憋不住的话挑明了:“原来你们这几日串通一气,搞地下活动,把状子都送到县上了。告吧,告吧,脚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斜。就是个超生嘛。我等着下台哩,不用你们扳!”

这一口气的发泄,让欣欣一时懵在万里云海中,莫名其妙地噎住了气。

欣欣:“爷,我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只办个手续嘛,值得费那心思,花那么大力气!明人不做暗事。我今后的路长着哩,怎么能那样走?”

元魁:“是个男子汉就来明的。何必放冷箭。背后日弄人是不道德的。”

欣欣:“爷,你冤枉我了。你越说我越糊涂了。谁告你了,告什么了。还说是搞地下活动。把我说得谍特一样。我反反复复找你不就只是一件事吗,都是大白天当面讲的呀!”

元魁:“别再演戏了。好汉做事好汉当。咱都是男子汉,不是小人。”

欣欣光明正大,心里是踏实的。支书越发火他反越冷静,放松了许多。

欣欣:“支书爷,你先别太生气,这事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真相大白的。我再几张嘴辩解,你是不会信真的。这事就撇一旁吧。我今天登门还是为我迁转户口的事。”

元魁恼恼地说,你们族大人物多,本事那么大,通天通地,你那点区区小事作何难呢!元魁这么说,他心里已猜向了轲亮、文国、胜胜。他忽然想起那天柳根和纪检书记来时给他看过的材料,里边好些内容欣欣一个娃娃家是不知底细的,肯定是和自己做对头的一伙提供的。他还记起儿子满月那天,轲亮他们抬着大镜框热情祝贺,席面有殷勤敬酒,全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们一伙最能人前面后了。于是语气慢慢软缓下来。

欣欣本想多言几句,劝慰一下眼前这位长辈,劝他心胸放宽,直面现实,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他温情地说:“支书爷,惹你生气了。对不起。”他转身正要走。大门来了两个人。

10

他俩是谁呢?时下何干?

一位是镇党委副书记梁希贤,一位是纪检委书记董伟华。原定和元魁二次谈话人临时变为这二位。梁希贤,大家号称他稀泥书记。什么也不做主,什么也做不了主。只能弥糊缝子。行政圈中叫“老好人”。谁也不惹,所以谁办事,多不找他,说他是个不顶用书记。纪检书记伟华,“够威够力”断决事有才有华。基层党员或支部书记有违党纪或触犯国法,党委就要他挂帅出征。所以,今天出场的梁书记把他看作主角,自己甘愿为配角。

元魁一见二位,就他们的身份判断,自己马上要被提审了。也可能是终审宣判了。他以下级的礼貌把二位招呼进屋递烟沏茶后,问是去办公室还是在家。董书记说,就便吧。梁随声道,那就在家吧。元魁心里说,听天由命吧。党不高抬贵手,我也甘愿“伏法”。

梁书记已坐了,端起茶品了一口,指着另一把椅子让董书记坐。董书记向院子走了几步,看这个小青年还没走出院门,就问那位小伙是谁。元魁说,他叫白欣,我村今年的高考状元。董书记欣喜道,一位大学生啊!便走近去,以祝贺的目光和语气:“喂,小伙子,你等等!”欣欣转面来,笑颜相对。董书记说,进来吧,白欣!顺便自我介绍了他和梁书记。白欣说:“二位领导好!”恭敬地站着听话。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董书记随时向元魁说,咱镇上14个村委会今年考上8位大学生。其中两位是定向的,四位是委培的。这些都是降分录取。白欣是最优秀的一位,他进的是全国重点大学西安交通大学。梁书记插言,今后咱镇上搞“交通”就有门路可寻了。董书记说,交通大学不是搞交通的。公路学院才是培养交通人才的。梁书记脸有点红,顺手又抿了一口茶。董书记接着说,别的乡镇和村委会去年就实行升学奖励制度。咱镇上今年也要开这个良好的局面。今天,我带了镇党委和政府的贺信,他先给了村上一份,元魁接过捏在左手,右手和书记握了握。董书记把另一张递给白欣,白欣双手接过,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书记,谢谢!他激动得眼圈红了。

董书记叫白欣进到屋内,白欣一直没坐。董书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元魁,说,请你看看,这是尚方宝剑。元魁接了过来并没有立即打开,心里说什么尚方宝剑,这剑要亮向谁?是什么来头?迟疑着,梁书记说你先看看吧。元魁认真取出几页纸。先看台头,再看落尾。心里一下子明白了。

明白由于自己的不明智,才引出这么多奇枝旁节,竟惊扰了几个乡镇的领导。

这是两页纸的信。信纸是紫薇县中学的信笺,如果后边不署名他也会断定是白欣的父亲写的。信是写给北新镇党委书记黎春晖的。字写得较大,实际只一页,下页仅有一行半字:“此致”“握手”“再见”。

元魁控制住情绪,放慢速度地看。眼看着字,心思全在信外——怨自己愚,无理智。自己竟做了一件尴尬又丢人的蠢事。信中没有过激言词,也只字未提村上和元魁本人所见不得阳光的事。单就孩子上学事说了两点。首先讲了家庭目前的经济困难;其次是询问地市县有没有出台收缴学生上学期间承包地的新政策。如果还没有,能否具体问题具体对待,暂予保留他两个孩子的承包地。待孩子毕业后定自觉如数退还集体。再下面的空白处是庙坡乡党委书记曹骧给黎书记的电话记录。

大意说,白诚石是他的要好同学。家庭经济目前正在困难处。今年两个孩子有幸考上了大学。村上要立退承包地。他问黎书记,可否以庙坡乡的办法把地暂保留几年。孩子毕业,马上退地。庙坡的办法是:凡考取中专以上学校农村户籍的孩子,其上学期间承包地予以保留;一切按人摊派比如农田建设分任务,义务工等全取消。并且中专每人奖200元。大学每人奖500元。这行文字后,注明是“电话谈话”。

信的下部有毛笔亲批:

元魁并泯义同志:

你村白欣姐弟二人承包地在其上学期间不宜收回。其他考入中专以上学校的学生同样对待,以作鼓励和支持。需办有关手续应积极协助,勿误。

此黎春晖

1984年8月28日

白诚石的信并未提元魁的名,也无“告”之嫌。元魁看完信,收起来。对欣欣说,去吧,去吧,叫怀东开信去。欣欣问,会计再要不要兴发组长给话?元魁说,不了。

欣欣摸不着头脑,是谁写的信,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让支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二话不说就开恩了呢?他温顺地说,支书爷,你写个条子吧,不然他当假传圣旨呢。元魁说,去,不会的。你就说是我说的。

欣欣控制不住自己喊了声“理解万岁”!

董书记亲切地拍了拍欣欣的肩膀,说,好娃娃,是你爸向黎书记问政策的信。通过你曹叔转到。黎书记问了你曹叔乡上的办法,给你们村上写了意见。我今天专程带来的。看你父亲对你上学多苦心,你得好好深造,将来报效祖国,回报家乡和父母。你们是多么幸福的一代!欣欣不住地点头,说,谢谢党,谢谢政府!谢谢黎书记、董书记!

今天的顺利让欣欣万没料到。一个多小时里,心情几度波澜。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终于走入了坦途。他十分激动。回家途中他想哭又想笑。多日里,踏破铁鞋无觅处,现在尘埃落定了。他心全安了下来。他高兴得想跳想喊,很快到了家门前。门口的一片小草上不知谁踢来几块石头,镇压着脆生生的野菊秧和顽强向上的小草们。他弯腰拾了撇到路边深陷的坑里去,看那压着的地方,全是黄白的凄惨。这位理科学生由衷地发出几分感慨,几份抒情:只要小草野花的根旺盛活着,地母必定会给充分营养的。即使已长出的秧枝被伤残了,也一定会生发出新芽来,沐浴阳光,定会比原先的更茂盛更郁葱呢!

回到家中,妈妈看儿子脸上浮着喜色,就问:“娃呀,你去没闹吧。”欣欣说了情况。妈妈高兴地说,前天我给你大捎了话,看能不能想个啥办法。这下一河水都开了,妈也把心放展了,放展了!

11

欣欣走后,董书记、梁书记和元魁开始谈话。

气氛较严肃。平时,他们若在非公众场合,浓浓的江湖气冲淡了上下级的尊卑,可是当下已大不同往日,元魁已觉自己是一个被审者。

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元魁今日登上这座云遮雾罩的山,他拉不出彩腔,一开口就本腔实道。由于自妻子身怀六甲到产下儿子,他已有充分的精神准备。所以今日说事比较直白,坦然,放松。他想,不管什么处分,都是身外的东西,像包装商品的彩膜,去了就去了,不损筋也不损骨的。他从最坏处也有了招架准备,就是撤了职,开除党籍,我还是我。只要有了儿子,没赔本的。无官一身轻,好好为儿子过日子就是了。但又一想,这种思想算什么共产党员呢!消极,消极!事到如今,床铺了,毡尿了,错误已成无法改变的事实。组织不论给什么处分,他决定心悦诚服地接受。

谈话是很顺利的。董书记说了几句党员要正确对待所犯错误的官话,梁书记开始念党章有关条款,又重复了省市县计育政策和细则。元魁这几年也学会了检讨,知道怎么应对这种场面,从党员最高要求承认错误严重性,请求撤职处分。董书记说,伙计,咱这些年龄的人都是重男轻女思想害着,总脱不出那个笼子。元魁说,我要了个儿子,真是付出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