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沉浮谁主
1
无“官”真的是“一身轻”了吗?
第五天。
镇党委派董书记来召开支部大会。村主任墨泯义一扫平日面目清冷,语言刺硬的习惯,另一个人似的对待各位在座的党员,语气分外热情平和,笑脸相对。元魁坐在稍后的偏位,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泯义主动请他前边坐。元魁摇了摇头,右手推示了一下,又抽起了烟。董书记宣布了党委给予黄元魁撤销党支部书记职务的处分。董书记问元魁有啥要说的。
元魁站起说:“完全接受,无话可说!”说完坐下了。
听了处分,党员也受教育,都觉是够严肃了。消息传开,党外人一片声说,党管党,靠“家法”!一个政党,没了“家规”了不得的。
泯义殷勤地招呼董书记去他家里坐坐。董书记摆摆手坐在吉普车上离开了村子。
元魁是最后一个离开会场的。这时他真正体会到没了权力后的失落。若秋末高枝头上最后一枚叶片,无声地脱坠在地,被人踩着,啥时化作尘泥,他不知道。
他是怎么一步一步回家的,记不清了。
轲亮得到信息后幸灾乐祸说,他是往枪口上碰,还怪枪子不长眼。他洋洋得意的样子哼着:“没风的帆,霜煞的烟,出了怂的鸡巴,丢了权的官。”故意往元魁耳里灌。气他,讽他,刺他,羞他。元魁多日里腔子像装了扳倒的五味瓶,身稍一晃动就漾了出来。
权力是有保质期的!不然,社会上怎会有“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经典之言呢?同样,“人情也是有保质期”的,尤其是在许多实用者心目里。元魁见了那些小人不屑一顾,乜视一下就过。
这几日,他的门庭一下子冷清了,无人问津。反差之大,他伤感的心真有些疼了。往日人见人问,管真管假,殷切如亲,突然,来了大背叛,被人遗弃,冷落脑后。真是墙倒众人掀吗?不可能,不至于的。粉娥出去了。他独自在家。守候着睡眠的儿子。阔大的院子清净得寺院一样。没有响响的脚步声,听不到呼支书的祈求声。连邻居的狗也不常汪汪了。
2
下一任支书谁干,元魁思虑重重。本不该他想,但却要想,必须去想。
现在,丢权歇肩了,又有谁来接棒呢?这本不是过河连自己也保不了的泥菩萨要想的事了,但不由得又去想。他觉得他多少还有点老资格,老余威。因为目下的党员有一半是自己一手培养发展的。包括现任村主任兼副支书墨泯义。农村支部书记都是土生土长,就地取材。支书的空位谁上合适呢?他把党员全过滤了一次,按惯例倒是往上替补的,现职也只有泯义,再就是副主任黄国玉。国玉党龄才两年多。他是两年前趁一个机会才进了大队委班子的。什么机会?村委副主任白系牢因财杀害了与他关系最好的本村“万元户”白守财,这个位子被国玉补上了。村民一片议论,村上大权让黄家掌握了。说是说,议是议,在血案的恐怖氛围里,不久,就敛声匿音了。国玉这个人咋样呢?这人私心重,群众呼声不太好。元魁心里是清楚的。泯义这人他是最熟悉的了。心眼太多,善耍手段,胃口大。他最大的毛病是惯染着“五毒”。五毒中最引人骂的是管不住他那个东西,嫖是一把超级高手。瘾发了就不顾一切。煤矿工的婆娘,打工者的媳妇,不正经的女人,甚至军婚他也敢冒险着闯红灯。全村几个组都有他享受的“性福”。可谓“三妻四妾”“妻妾成群”。他不检点的生活作风,党员和村民不断地向上反映过,或许是把这些花事不当回事,或许认为是小节淡事,从未真正重视过。无意的放任,使泯义越来越放胆。纵了他的恶习。元魁很担心若真让泯义当了支书,村上发展不实抓,狗改不了吃屎,继续给党员脸上抹黑,上千口村民也要受灾害的。
支书这一职务没听有进口的先例,他明知当下选用这一职的人,实则看重的还是既有霸气又有治民强力的人。经济头脑,德才俱优,为民服务这些“软件”虽也响亮提着,却并没摆到首位去。
白墨村如果把党权让泯义这种人掌了,难免有人说“换汤不换药”。自己的影响能否对他不任这一要职起作用,谁能说上“可以”或“不可以”呢!
3
泯义代支书主政了村上工作后,总觉名不正,言不顺,心里很不踏实。他要尽最大努力取得享受权力的快感。元魁虽已什么也不是了,可泯义知他的影响依然。所以,一天间能去元魁家几次,有事没事烟瘾似的去转悠。鬼使神差地跑熟路,尊元魁为太上皇似的。说是早请示晚汇报,不对;说是尊崇老领导、老搭档,去宽慰,也不确;说是听音讯,探信息,没必要。那为什么?泯义自己也说不出个丁卯。元魁自己已是一个打落下架的凤凰,凤凰落架不如鸡,虎落平川失真威。确切说已是一只病乌鸦了。泯义去他家,是秀给人看的。立马划清界限,断了来往,人会骂他不够人,是乘人之危。所以,他得秀出个好听好看来,免得元魁骂他为小人。
他的算盘是这样打的:机不可失啊!失去机遇,将是终生遗憾。现职党员中,一个是会计怀东。这个人谁上去都跟着转,属中立派人物,要他贴靠自己,是轻而易举之事。另一个是副主任黄国玉。这个人虽资历不深,却心计多,城府深,胆子大很霸道。凡事不先表态,可在关键时一句话扭转局势。他高个儿,黑脸膛,看人凶巴巴一对鹰眼,若被激怒了两脸蛋的肉痉挛式跳动。很可怕,不好斗的。他比白系牢难对付。系牢当副主任是怂管娃。分了的干,不分的不闻不问。而国玉尽管厉害,不过,他从预备党员转正才两年,他的副主任,支部委员,是排名他后的。硬件不硬。但国玉手下有几个随和应声虫,其中有几个名扬四海,曰牛筋、牛舌头、变色龙、野蔓藤。不好缠的。尖扎鬼祸根子轲亮、文国等都是他手中虾兵蟹将。如果安抚好国玉手下那帮人,党内党外局势都能左右的。利用好,是一支“友军”。也是一股资源。搞砸了就是对手。再说,一组兴发任组长的一半权在国玉手里。比如卖机动地收款、上边扶贫款下来了给谁不给谁都是国玉说了算。所以,国玉是鸡冠子上的肉,大小是个冠(官)。一个王者,一方诸侯爷。什么事不随心随意,他暗里使个动作,旗下就有兵有马,有二杆子,二彪子,摇旗呐喊。有时还会引起宗族宗派冷战。所以,对这个不可测的人,他既胆怯,又恨又想制服。分析了这两个人,他又想到一个人才。这人叫黄致祥。三年前从县三中毕业。副科级的父亲给找了个修车工,他不干,当了一年流浪者,后跟人家学艺,八样技能,一个真本事也没学到。光学了个八哥嘴。瘦嘴上的功夫足达博士学位。他回村后,瞅准了泯义这条腿,百般巴结,终被泯义接纳在自己麾下,成为听指挥的棋子。这只棋子的独特功能是游说。村中哪个宗系,他的巧舌都会弄过来为泯义效力。泯义已打算在自己取得了名分坐正位子后,直接培养这名精英入阁。目下,泯义要他周游各组,汇集需要的一手材料和人物。比如村民和党员都议论他什么,好听的有利的是什么,难听的攻击性的是什么,拥护他当支书还是反对他当支书等。反正白墨的天下非己莫属了。他信心百倍!他的触角和活动先锁定了这几个为自己效犬马之劳的对象。历史的经验,现实的考察,大小当权者都是遵循“一朝天子一朝臣”原则,自己利用自己圈里的人。至于得势后,亏待不亏待就看他们了。时下他以百倍的信心,握住元魁掌过多年的那个还有温度的权柄。高兴着高兴着,激悦的脑子忽然闪出一则笑话:笑话说,某兄弟三人为刚过世的父亲办丧事,老大买了几大提金箔和彩纸,要造楼房,车、马、电视、摇钱树、金山;老二要糊制别墅、童仆、靓女还要把人间用的现代电器置全。老三什么也不买,耻笑两个哥哥傻,说你们尽你们的心,我的办法只一个,给老头糊顶大官帽,裁制一身官服,这样一武装,什么都会有的。取其所需,享之不尽。泯义笑庆老三之智商。他想,阳间当个官什么都会有,阴阳一样,阴间不是更神灵了吗?他更增强了笼络人心的勇气,加倍了努力的精神。——争官帽。
已落架的元魁那里他已去过多次,连鸡都认熟了他,狗也向他摇尾巴了。说透了,作秀还得有耐性,忍辱之下才能如愿以偿!起码不让还有一定影响力的老支书揭他的短,碍他的路。下来就分别到怀东国玉他们跟前去。观察他们的动向。看否听自己的话,跟随走。
他先到怀东家去。他问近几天各组收缴西兰公路石料款的任务情况。怀东说,按承包地每亩摊二点四方,每方16元。村上每方加1元8角,这样下来,还没收到一半,各组进展也不平衡。泯义说。必须抓紧收,赶时间要完成任务。后天镇上召集各村去现场分配领任务。到时你带几个组长去,每人补助20元。接着绕圈儿说了正事。泯义按村方低一辈分,平时呼怀东的名字,如叫儿子。今天一改往日的口叫了一声,怀东叔。这一声叫得怀东十分惊恐,惊恐出了一身汗。泯义叹着。说谁知咱班长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对他打击太大了啊!老板掉队了,这公路的事,收费多少的事,本是支书拍板定调的。这下只得咱定了。唉,今后咱这么大的村子没个好舵手咋办?
怀东这时候虽已非诚惶诚恐,却又是以往那种唯唯诺诺的样子说:“这个职总得有人干吧。我看这大梁非你莫能啊!”
泯义:“支部里能人多的是,我怕挑不起,硬挑上,赶不上奔小康的趟子,挨批评事小,误了民众利益事就大了!”
怀东:“你现在挑上不是轻轻的吗?原是主任,现在当支书不就是抬一步上个阶,挪把交椅!”
泯义:“当个主任,前边有个挡风的。党在前边,那行政上事是马马虎虎跟着跑龙套便了。现在的代支书,只是过渡角色啊!”
怀东听音,就实心说实话:“代职紧跟就是去‘代’。你从省市县到乡镇,哪个‘代’字不是很快走个过程,完善个举手投票程序就摆正了。咱是社会主义呀,不学洋人竞选,吵吵闹闹‘民主’一阵子。咱都是遵循一个潜规则推进的。你放一百个心吧!”泯义听了心里实在了。说,你爱看电视,看书看报。真的没看出你还在研究这些政治哩。叔,你说的什么是潜规则我不懂。怀东说,举个例子,比如县上县长调走了,常务副县长上。县委书记调走了,当然是县长上。省上也一样。代省长,代几天,就正了。上行下效、套框框,一条道儿嘛,你这支书也是稳拿稳扎的。谁也抢不去。
泯义:“支书也罢,主任也罢,都是为村民服务的。”
怀东:“是服务的不错,可是权的大小有别啊!咱们国家,除企事业以‘长’字辈揽大权,其他都以‘党’为大,党说了算!村级不是都得听支部书记的吗?”其实这些泯义比怀东懂得更深刻。不然,怎么拼命奔支书呢。两人的交流,泯义心理基本有底了。底线在握,全身心自然勃了起来,声音马上有了力度。他拍一下怀东的肩说:“好好干,相信不会招聘个支书来的。至少近几年不会实行。我不干,还有国玉、你哩。不管谁干,党的工作,大家的事,都得和谐,好好配合。你说是不是啊?”
怀东:“咱这人你放心。不会耍心眼儿,搞阴谋诡计的,因为我没野心。”他看了一眼泯义的反应。
泯义去了国玉家。国玉不在,就去了轲亮家。对这些毛毛茬茬、棱角锋利的党外人士,安抚不好也别想一帆风顺了。这是他狡黠之处。他走火入魔,神经过敏茶饭不思,夜不安寝。对形势估计:外围环境不疏通,往往会影响大局的。他匆匆而入。
“支书来了!”“支书来了!”胜胜热情地把泯义称为支书了。泯义听了并不觉肉麻,反而特别的舒服。一下子对胜胜有了亲切感,知己感。
轲亮说:“支书百忙中来寒舍太荣幸了!”
泯义:“我是看分配的沙石款收得差多少,也是路过的。”
轲亮:“好好好,今天聚一起了,喝几盅。”说着已拿出几个杯子,取来一瓶太白家宴斟满了。一人一杯,来个痛快,底儿朝上,无一点滴。
喝着拉着。先说村上这几年谁家的日子过得好,谁家还缺吃少穿,谁家娃娃念书好,谁家娃娃爱逃学。谁家庄基申请该批,谁家不该。东拉西扯才拉到沙石上。胜胜说,有的村自己出劳干,有的村出钱包。咱村收了款你们说怎么包?
泯义:“村上劳力不足。好些户无劳力,有劳的才几户啊。只能收钱向外包了。”
轲亮喜上眉梢。又给泯义斟了一满杯,给自己和胜胜也斟了,三个杯举起来,碰得咣儿灵响。各自饮尽,又把底朝上,同声说,看,一滴没留。又一阵欢笑。
泯义看出胜胜有话要说。便揣摸着心思试探:“俗话说得好,肥水不能外流。不知村上有没有人愿包?”轲亮接言,我先听你说咋个包法。泯义说,你问价吗?市场经济,这好商量。胜胜说,尽铁打镰,还是镰上克铁?
泯义:“你两个愿包,就尽铁打镰,包给外人,必然要减铁量!”
轲亮不停地满杯,不停地劝杯,又一轮端到口边,门里进来一个人,先声夺人:“哎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真是口福不在迟早。”致祥笑着已端起杯,一声令出,几杯合奏,热闹非常。大压小、五魁手、两相好,你罚他赖,你灌他躲,好不快乐!一会儿都喝得阴阳不分,天地旋转了。泯义舌已硬硬的了,指着胜胜说,你……你真的要把这些款一包袱包了?胜胜舌也有些硬了,你的醉话算数吗?
泯义:“胸部一拍,老子是支书了,你知道吗?支书说话不算数谁……说话算数啊!”
酒场的话确定吗?轲亮问泯义:“你真没醉?”
泯义:“我没醉,我清醒得很。再来二斤全当水喝哩。我今日不是往日了。你们还用老眼光看我啊?一口喝一半,这样的干部需锻炼,能喝八两喝一斤,这样的干部党放心。今天党政大权我一身担。说一不能二。”他斩钉截铁又重重拍了牛皮鼓一样的胸,嗵嗵了几下。“晚上你两个都来我家,定事!”
轲亮在桌下踢了一下胜胜。灵犀之心通了。胜胜满口答应:“没问题。酒是我的!”
泯义要回去。胜胜问:“墨支书你一人能行吗?”泯义说,我稳得很,没事儿,没事儿。说着已跚哩倒活了。致祥早已贴着身,说,你几个耍吧,我扶着。泯义又卖派:“不用扶,那点猫尿能漾倒我?老子是久练科场出来的……,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胜胜和轲亮在路上先议定给泯义好处的意见。晚上胜胜揣了二斤老太白和轲亮二人就去了泯义家。仔细算了工期的天数,方量,实际投资和净赚利金。为庆贺成功交易,自然又少不了酒局。怀东、国玉也在场。泯义说,咱们几个家里就免收了吧。全当尽心尽力劳务。怀东、国玉只喝酒,内幕不再追问。因为按往年这类事的规则,利益如何分配心知肚明,这一次吃个哑巴亏算了。
原说收了各户钱,多退少补的。实际上收时每方加的连干部跑差补助,吃喝全包进去也花不了的。而这次泯义与轲亮胜胜的交易全吞进一人胃里了。工程由轲亮和胜胜包去,不几天,又转包给专门包工程的司机。除过给泯义1200元,二人轻轻松松赚了4000多。
这次交易的真正目的不是钱,而是拉关系相互利用。泯义拿民众的血汗钱给些实惠,得好处的轲亮和胜胜必会不遗余力地为泯义制造好舆论。
4
欣欣刚卖完口粮,开出了粮油关系就向家走。这次他的名字正式改为白于国。
到家后,欣欣把姐姐户口交到姐姐手,又给姐姐30斤全国通用粮票和30斤本省通用粮票。姐姐拒要。全交予弟弟。说国家供应的足够了。女孩不需补充的。你是男子汉壮小伙子了,又爱打球多拿些粮票,免得挨饿。姐弟推让不休,妈说姐少拿些弟多拿些也好,男娃饭量大,正长身子骨哩。欣欣甜笑着对妈说,妈,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啊,在外边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一百个放心吧!
票证时代记录着共和国面临物资短缺至极为匮乏的无奈,而油、盐、糖、火柴、布料、棉花等百姓日用生活全实行定额供应,那小小一方供粮票证则浸透着百姓生活的酸甜苦辣。过来人提起票证,都有说不尽的故事,尤其是粮票,没有二两证,就吃不到5分元一个馒头,或9分钱的一碗面条。饿肚子是最难熬的罪。对今天白米细面吃着浪费着的年轻一代“痛说革命家史”,往往会听到脱口回敬:“那怪你们的命运不好!”欣欣妈是受过大艰难的人,所以把粮票看得命一样宝贵。一两不留地给儿子装在内衣兜里,用了两个别针别了,又检查几遍,还千叮咛万嘱咐的。
轲亮和胜胜离开泯义家顺路又到欣欣家来。在门外就清楚地听到里面浓浓亲情的交融。他俩扑腾进去,看那场面,颇得几分感动。胜胜说,我在黑市3角元一斤买了十多斤粮票。都是全省通用的。全国通用的三角七八到四角只买到五六斤。欣欣不够就拿去用,欣欣妈很感激地说,不用了,不用了。他舅家借了麦子,已兑了百多斤。你也常出外的。胜胜说,听消息,有的地方已有不要证的议价饭。深圳已开始了,估计不久都会学的。
欣欣说,那是特区,咱内地当下还不可能实行。我换了百余斤,吃完了回来我拿学生证出个证明就能到粮站用粮换票。
轲亮一听说“证明”,话引话:“元魁沉落西山了,这下再要证明就无碍了。那个东西太心短了,老天睁眼才把他撵下了台。”欣欣妈只顾照料儿子上学带的东西,没抬头应道:“谁上去都一样。或许……”她把后句改过来说,“都是给大家干事的。”
胜胜说,是的。谁上去都一样。你没听流传很广的话吗?社员一槽一槽地养着,前槽刚喂肥,后边又换个瘦克郞,又得喂哩。现在不是吃人贼的少啊!上台的都是利牙大胃!
欣欣妈听出味来。马上纠正说,我是说谁当上咱都一样还是个种地的。边种地边为大家干事。
胜胜说:“妹妹、弟弟你两进了大城市,几年后就是咱村上的大人才。可不要忘了咱这些种田的土八路噢。万不敢‘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他边祝贺边开玩笑。
欣欣看看妈,看看胜胜和轲亮,笑道:“这怎么会呢,大学又不是教唆犯。没有父母和乡亲在土坷垃里受的苦,哪来城里人的福,哪来我的今日?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民的儿子,怎么敢背叛脚下这片土地,背叛生身父母和乡亲!”
轲亮挑衅地说,你走时,去元魁那瞎东西跟前戗他几句,说上几句讽刺话,叫他几天几夜睡不着地细细想去。欣欣妈平和地说:“人都有糊涂的时候,他那人啊,唉!”
二人看这家人忙,也不好意思多说,就走了。欣欣妈送出门,回头收拾大门外又收拾屋内。自语道:“这几个人一点不忍事!”
姐姐从另间房子过来说,他们说那些话啥用意?妈说,他们说他们的,咱也长着个头怀着个心。人嘛,得理要饶人!墙倒了,咱再搬着砸,天理会怪罪咱的!
欣欣不在意地填一句:“记着前嫌能怎么样呢,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对谁都没好处。”
5
国无头不安,家无首则乱。这么大的村子这么大的家。没个群众可信可赖的人带头,落实国家的政策,发展地方经济,都会受影响,什么奔小康就成空喊。
镇党委开会研究,又让董书记下来主持召开白墨村党支部大会,尊重党员意见,“以民主集中制原则”滤出“群众信得过”的候选人。
全支部共17名党员(包括一个延长预备期的),老支书因身体不佳缺席,元魁下县防疫站给儿子打防疫针了。由于党员青黄不接的现况,到会的实际才12人。
会议开始,自认已是第六任支书的泯义说了几句开场白,便带头拍手请董书记“指示”。董书记没多说,只说:“今天只是一个议题,推选支部书记候选人。”接着依党章和基层组织法简要提了四点要求和希望。会议开得怎么样呢?这里有会后从党员口中凑起的顺口溜可知:
你坐炕边他坐砖,
多数低头抽旱烟。
主持会的怎么办,
搔着头皮心犯难。
泯义心中打算盘,
眼仁骨碌骨碌转圈圈。
怀东国玉相互看,
没人开口先发言。
主持会的再动员,
还是无人提名单。
聚着冷场总难看,
只得休会个别谈。
会开始十几分钟了,多数人除了抽闷烟,就是徐庶进曹营来个一言不发。也不怪他们一言不发。一部分是心中实在推敲不出个可信赖的出色人,硬憋着;一部分人对现任的泯义、国玉都不同意,不提觉着是放弃了党员权利,提了呢,觉着违心,所以干脆不提;个别人坐下看着,提谁都会喊一声“同意”。会议就这么冷场。让董书记很尴尬。会后他和一个党员直接去了有病在家的第三任支书白存会家。路上这个党员透出一个秘密:大家知道支部没个真正符合条件的人来挑支书这个担子,咱不能槽上没马把驴牵出来。话虽不好听,却是实话。董书记心里说,没有马只能牵驴了。但这话不能从他口里出。于是说目下,农村支书都是就地取材的。状况大体上一样。这位党员说,眼下泯义在前边照着,大家不提他,再没人,提他又不放心,又怕提上了他。董书记不知自己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了,还是老问题了难住了新革命。反问这位党员,你说呢?这位党员不假思索地说,目下有两条路,一条是请老支书出山干一段时间,培养发现苗子。实在没法就只能提泯义了,干到哪再说。董书记说,这也是。咱先听听老书记的意思吧。到了老支书家,这位党员把话挑明了要请他出山。存会马上把话头拦住说,使不得,使不得。我都这副岁数了。出来不怕人笑话吗,还说我香的撂不过呢。文化低加上头脑一天三昏,脚下又不方便,强干上会影响大事哩。跟不上形势了。中央老的都为年轻的让道,成立顾问委员会。咱一个农民支书还能抢占茅坑?怎下来了又能上呢!
董书记看他执意不出山。便问,你看谁能胜任?老支书说,“胜任”说不上。可以说让占着这个位子撑场面吧。怀东还可以。不过,他太软。大事小事是非事总当老好人,恐怕打不开局面。把支部弄成软班子。农村工作是免不了惹人的,单这一点他不行,如果再选不出人,就只能让泯义上了。董书记问,他群众基础咋的样?老支书说,他的能力是有点的,如果能严格要求自己,能正风修身,好好干还行。可他一事当前,为自己想得太多,替大家想得太少!最丧失威信的,就是他那生活作风。他的名声,他的人格就坏在作风上了。董书记点了几下头,没说话。
接着又走访了几名党员,几名党外人士。收场时恰遇元魁刚回来。他们随同进屋。话不投机直入主题。元魁说,我是一个下台干部,又正受党内的处分。怎么评说他人呢?董书记说,凭你多年的相处,你说墨泯义这人到底怎么样。元魁说,他吗,怎么说呢!他的脑子够使唤。有煞气。如电视广告说的“够威够力”。他笑了笑。这个人吗,好动嘴,怕动腿,这是一,第二,他有群众最指斥的一点,就是管不住自己那个。常弄得满村风雨,搅得人家家庭不和。这一点镇上也并不是不知道的。搭档时,我常提醒他,他不在乎,说,这是个人私生活,又不是政治问题,原则问题。我说,你要知道你是共产党员,党员要有党员形象,党员品行。他强有理地反驳我:大干部包二奶,搞情妇,官照样升。说明不是政治问题,无关紧要的。元魁笑着说,他这人就这种认识。陪董书记的这位党员一直没有发言。出得门后,只说了一句:“泯义如果当支书,是当折旧的。”董书记笑笑说,你这话很有意思。物有折旧,人咋折?这位党员说,他办事,村民不放心,难放心,因为他这人在正事上想得少。甚至不去谋。董书记没笑也没点头,好一会了,说:“你说的话很值得考虑!”
经过一番努力,最终提了两名候选人,一是墨泯义,二是黄国玉。国玉也很望坐那把椅,但自知资历不足,只不过是跟上打露水,所以没抱大希望!要求去掉。董书记说,这是民主集中的,我带回去上党委会研究。
6
第二天,党委就开了会,董书记回镇后,向党委作了汇报。董书记又来开会宣布了候选人。
这明摆着:接泯义主任的就是国玉了。接着让全体党员选举。这次14人参加,10人同意泯义。2人同意国玉,2人提怀东。因为怀东没在候选人中,董书记就宣布泯义和国玉当选,一正一副。会上稀里吧啦拍了几声,以示祝贺。
就是在这天晚上,不知是谁在泯义的朱铁门扇上用白粉笔写了首小诗:
《卖金试人心》
一担黄金一担铜,
拿到街上试人心。
黄铜卖尽金还在,
世人认假不认真。
又有人用土块七扭八歪写了这么一句怪话:“阴毛擀不了氊,瞎怂掌不了权!”后边重重画了个炸弹(叹号)。
显然,这是对泯义任支书的回应。是否可代表民意,却多少说明些问题。目下,党内外的村民都知道支书这个位子千斤顶般的作用。只是具体到白墨村这只篮子,里边的萝卜翻来翻去的很难找到皮肤白净光洁内里无蛆、肉质嫩生生的那么一个。让泯义干,是“别无选择”了。还是有见识的群众所言:槽里没马把驴牵了出来了。群众也知道金无足赤。而墨泯义在村民眼里、心底绝不是一个正品!“金”沾不上边,就是“铜”也不够格。
泯义早上起来时,村上已有好些勤快的人上地去了。大部分人都看到了门上的字。泯义刚扶正就遭辱骂,贬他是铜冒金,是阴毛。他看了全话,怒发冲冠,跳了起来。头伸向大门外,骂道:“龟儿子,谁是他爷日的当面来,何必缩在后面!”发泄后,他控制住歇斯底里的情绪。转身去拿抹布。他刚进去,白大伟路过门外,发现了正在看。见泯义出来就速走了。泯义抓住抹布三而两下,把诗句的容毁了。哪知又气又狠,用力过猛,抹布又干,竟把漆皮搓了去。把漂亮的门扇丑化成乌鸡脸。这下他更生气,这次他不单生那王八蛋的气,还生自己的气。这是犯罪分子攻击党的干部第一现场的铁证,我怎么一气之下破坏了呢?他要向党委汇报,向派出所报案。车子都推出大门了,怀东前来请示:“土地调整报告啥时送?”
泯义脸色很不好,说:“今天就送!你复写清,我再看看。”怀东看到门上的“敬德脸”,问是怎么回事。泯义烈火噼啪着说了发生的事。没说原文,只说“恶毒攻击”“别有用心”。随口说出了几个嫌疑人。怀东心里说,你怎么还是“文革”用语呢!他直言相告:“我看忍了吧!忍一忍,什么也化解了。事弄大,传扬开不好。”泯义听了想,那天开会,从会场气氛和大家情绪就可知还是有意见的。现在已上任了,头一天就给党委传这样的消息,一则给党委难堪,难免降低对自己的信任度,二是自我抹黑,越抹越黑,对今后工作也不利。怀东又说,忍了吧,你考虑考虑!
泯义沉思了一阵问:“你说就这么忍了?”
怀东很认真地说:“对,忍了去。不忍又能怎样呢?来,我帮你把车子推进去吧!”
泯义无可奈何地听从了。
如此,这口气就勉强地咽下肚。但是猜疑却加深了。当他放好车子,又后悔没辨别一下字体,寻出个蛛丝马迹,好报“一箭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