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多多:我的额头,冷静得像冬天的暴风雪
1988年12月23日,已停刊8年的《今天》文学杂志在原主编北岛的主持下,将首届“今天诗歌奖”授予了诗人多多。颁奖辞写道:“自七十年代初期至今,多多在诗艺上孤独而不倦的探索,一直激励着和影响着许多同时代的诗人。他通过对于痛苦的认知,对于个体生命的内省,展示了人类生存的困境;他以近乎疯狂的对文化和语言的挑战,丰富了中国当代诗歌的内涵和表现力。”《今天》为此还特别印制了16开本、132页的《里程:多多诗选(1972—1988)》,打字油印,据说只印了几百册,在诗人及文化界同好之间流传。多多获得首届“今天诗歌奖”,是国内诗坛对其创作成就的高度肯定,这在20世纪80年代末是一个重要的文学事件。
2014年2月23日,多多受邀来到上海的民生现代美术馆,参加“诗歌来到美术馆”第12期诗歌朗读交流会,畅谈自己的创作历程,分享关于诗歌朗读的种种体会,对于喜爱现代诗的读者来说,这是一堂不可多得的高品质的诗歌课。此后又过了一年多,2015年12月3日,同样是在民生现代美术馆,多多与上海诗人王寅展开对谈,谈各自最欣赏的外国诗人及其作品,谈怎样阅读、怎样欣赏诗歌。多多老师是地道的北京人,且学过美声,他无论讲话还是读诗,都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说是真知灼见蕴藏于美的声音之中当不为过。我庆幸自己从头至尾参加了这两场活动,相当于完整地接受了两次高段位的诗歌训练。
在多多看来,中国现代诗歌从新文化运动以来就没有中断过,他说,诗歌的本原是创造性的,是从心灵直接迸发出来的灵感,写诗的年轻人应该非常珍护这种写诗的神秘灵感。诗歌是用词语写出来的,不是用情感写出来的。诗人要打破一种语言的惯性,一旦有了惯性,创造性立马扼杀。茨维塔耶娃说写诗是一门“手艺”,其实就是一种“技巧”。
多多现场朗读了他的诗作《歌声》《告别》《从空阔处吹来的风》。他提倡诗歌应由诗人本人来朗读,哪怕读得再不好也是他本人的声音,他主张诗歌本来怎样就怎样朗读,不要刻意地拿腔拿调去朗诵,朗读时的断句非常重要,要按照自己的呼吸节奏和情感需要来断句,不要任意添加诗中所没有的情感。他还现场示范,模仿那种夸张的舞台腔朗诵诗歌,逗得我们哈哈大笑。我注意到,他朗读时对语音语调的拿捏十分到位,没有丝毫的做作和矫情,特别是那首《告别》,恰到好处地展现出诗中的节奏感和音乐性。
告别
倾听午夜大海辽阔的沉寂
我的额头,冷静得像冬天的暴风雪
两千匹红布悬挂桅杆
大船,满载黄金般平稳
当朝阳显现一个城市骄傲的轮廓
你们留下我,使我成为孤独的一部分
风,我看到飞舞的落叶,梨子
全都悬挂成一线,果实离开枝头的夜晚
众多的星星化成了铅水
午夜的太阳,像一只金碗裂开
为了挽留被你们带走的
黑色的阳光拖着巨大的翅膀
为使遥远的不再安静
我的祝福将永远留在路程上
送别不是驶往故乡的人们啊,沉思
冲击着脑海,我听到冲击着大海的波涛……
多多说:“伟大的经典的诗歌是给读者设迷,而不是自我解读。有的诗根本不值得解读,因为都给说完了,没什么可解读的。高级的诗歌往往会留下巨大的解读空间,正因为无解,才会邀请读者参与一起求解。”《告别》这个标题,就为我们展开了一个开放式的、不确定的解读空间,为什么要告别?和谁告别?怎样告别?这些都可看作诗人为读者设置的迷障。多多那些关于阅读现代诗的经验之谈,或许可以成为我们进入这首诗的钥匙。譬如他说,读诗,一头一尾非常重要,一首诗的第一句和最后一句,通常都是格调最高、诗人用力最多的一句。“倾听午夜大海辽阔的沉寂/我的额头,冷静得像冬天的暴风雪”,这第一句就先声夺人,为全诗奠定了苍凉、悲壮、崇高的基调,特别是“冬天的暴风雪”和“大海辽阔的沉寂”,前者冷峻又激烈,后者平稳而深沉,截然不同的情调被结合在一个画面里,孕育着喷薄欲出的审美张力。诗的最后一句“送别不是驶往故乡的人们啊,沉思/冲击着脑海,我听到冲击着大海的波涛……”,直接点明不同寻常的“告别”的意义,不是驶往故乡回归安逸,而是要探寻新的生存领地,诗人此时要表达的情感不是难过和留恋,而是让波涛一样的思绪在自己的脑海里激荡。
这些关于现代诗的“阅读秘钥”,还只是多多潜心思考所得成果的冰山一角,他把更多的独门秘笈奉献给大学校园里的天之骄子。2004年多多从欧洲回国,随后在海南大学教授“比较诗学阅读与鉴赏”课程。开课的主要目的是引导大学生们进入诗歌阅读,经过36个课时多个阶段的阅读积累,建立起最基本的诗歌欣赏和鉴别能力,而诗歌理论在这门课程中居于次要位置。多多说他教的都是大师级诗人的经典作品,既讲外国诗人,也讲中国诗人,第一位就选择了现代诗的鼻祖波德莱尔,然后是法国诗人兰波。中国诗人则选了郑敏,且只选读她的一首诗《金黄的稻束》,穆旦的再选几首,戴望舒的《雨巷》也在选读之列,当代女性诗人会推荐王小妮、蓝蓝等人。学生们一开始都觉得太深奥了,一般上到第五节课时开窍,最后都恋恋不舍,因为他们读到的都是经过时间检验的优秀诗篇,这是最有价值的文学滋养。
说到自己最欣赏的外国诗人,多多开列了一个五人名单。排名第一的是德语诗人保罗·策兰,集中营和苦难是他创作的源泉,他诗歌中的不可解释的神秘性吸引着多多,因为受到犹太法典、基督教以及海德格尔的影响,策兰的诗回答的是哲学和神学的命题。多多称赞他的诗歌已到达陌生处,也即知性和理性均不可到达的境地,一个不可言说的神秘领域,而这正是通过他的诗句发现的,他让沉默的声音从空白背后透出来,这便是他的伟大之处。第二位是法国诗人勒内·夏尔,他的诗句具有极充沛的能量、气与抽象的观念,它们扭结在一起所造成的一种玄妙的词语重现,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第三位是法国诗人伊夫·博纳富瓦,多多评价他是一位智者型的诗人,哲学功底极强。然后是秘鲁最重要的诗人巴列霍,一生贫困但思想激进,他的诗歌中充满断裂、破碎和超现实主义的意象,他的心中深藏着对亲情的渴望以及对故土的爱恋。最后一位是希腊诗人里索斯,他的诗歌极其紧凑,以日常生活为背景,但最后总能“啪”的一下,完全超出读者的预判。
多多有一句话给我印象很深。他说读懂一首诗,不是要把它拆解,分析得头头是道,就算说不出个所以然,也并不等于不懂。一旦我说出了一二三四五,那么这首诗也已经结束了,我根本没必要再读它了。一首经典诗歌,读不读得懂完全没有关系,只要反复去读就可以了,让你的阅读体验停留在这首诗歌中,让那种阅读的快感萦绕在我们的味蕾之上。
2015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