谕纪泽(读《诗经》法,作赋,习字)
字谕纪泽:
十月十一日接尔安禀,内附隶字一册。二十四日接澄叔信,内附尔临《元教碑》①一册。王五及各长夫②来,具述家中琐事甚详。
┃ 今译 ┃
十月十一日,接到你告安的书信,里头还附有隶书习作一册。二十四日,接到你澄叔(曾国潢)的信,里头附有你临写的《元教碑》一册。王五以及各位长夫来到军营,具体讲述了家中的琐事,很是详尽。
┃ 简注 ┃
①《元教碑》:即《玄教宗传碑》,避康熙帝玄烨讳故称《元教碑》。元代书法家赵孟頫所书,楷书。
②长夫:军队里雇佣的民夫。
┃ 实践要点 ┃
曾国藩不得不通过信件来教育孩子,故要求其子在写信的同时,还要附上习字的册子。做父母的,都应当尽最大可能去了解孩子的学业,这一点非常值得学习。
尔信内言读《诗经注疏》之法,比之前一信已有长进。凡汉人传注、唐人之疏①,其恶处在确守故训,失之穿凿;其好处在确守故训,不参私见。释“谓”为“勤”②,尚不数见;释“言”为“我”③,处处皆然。盖亦十口相传之诂,而不复顾文气之不安。如《伐木》为文王与友人入山,《鸳鸯》为明王交于万物,与尔所疑《螽斯》章解,同一穿凿。
┃ 今译 ┃
你的信中说起读《诗经注疏》的方法,比起前一封信来说,已经有了长进。凡是汉人所作的传注、唐人所作的疏,其中的坏处就在于固守传统的解释,故而失之穿凿;其中的好处也在于坚守传统的解释,不掺杂自己的私见。将“谓”解释为“勤”,还不太多见;将“言”解释为“我”,处处都是这样的。大概也就是口口相传的训诂,故而不再顾及文气的不安了。比如《伐木》是说文王与友人入山,《鸳鸯》是说明王与万物相交,以及你所怀疑的《螽斯》章的解释,同是一种穿凿附会。
┃ 简注 ┃
①传、注、疏:都是对经书加以注解的一种方式。传,解释经义;注,解释字义;疏,即疏通,对前人注解的再注解。
②释“谓”为“勤”:如“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召南·摽有梅》)、“心乎爱矣,遐不谓矣”(《小雅·隰桑》),郑玄认为“谓”字当解释为“勤”。
③释“言”为“我”:如“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秦风·小戎》)、“言告师氏,言告言归”(《周南·葛覃》),郑玄等人认为“言”字当解释为“我”。清代王引之《经传释词》则说:“言,云也,语词也。”故曾国藩也提出怀疑。
┃ 实践要点 ┃
曾国藩虽然以研习宋人的程朱理学为主,然而对于汉唐经学的注疏之学也颇有研究,为了指引其子读经,指出汉唐经学的利弊。读《诗经》,最重要的版本是《诗经正义》(即此处所指《诗经注疏》),包括汉代毛亨与毛苌所作的传、郑玄所作的注,以及唐代孔颖达所作的义疏。指导现在的孩子读书,也应当对汉唐经学、宋明理学的得失有所了解。
朱子《集传》,一扫旧障,专在涵泳神味,虚而与之委蛇。然如《郑风》诸什,《注疏》以为皆刺忽①者固非,朱子以为皆淫奔者,亦未必是。尔治经之时,无论看注疏,看宋传,总宜虚心求之。其惬意者,则以朱笔识出;其怀疑者,则以另册写一小条,或多为辨论,或仅著数字,将来疑者渐晰,又记于此条之下,久久渐成卷帙,则自然日进。高邮王怀祖先生父子②,经学为本朝之冠,皆自札记得来。吾虽不及怀祖先生,而望尔为伯申氏③甚切也。
┃ 今译 ┃
朱子的《诗集传》,一扫陈旧迷障,专门在涵泳精神韵味上下工夫,虚与委蛇。然如《郑风》等诗篇,《诗经注疏》以为都是讽喻固然不对,朱子以为都是淫奔的爱情诗,也未必正确。你研读经典的时候,无论是看汉唐的注疏,还是看宋人的诗传,都应当虚心去探求。其中的惬意之处,就用朱笔标识出来;其中有疑问之处,就用另外的册子写一小条,有的多写些辩论,有的仅仅写上几个字,等将来疑惑的地方渐渐明晰,再补记在这一条之下,时间久了以后逐渐积累成卷帙,那么自然就日进不已了。高邮的王怀祖(王念孙)先生父子,他们的经学可以说是本朝之冠,都是从写作札记得来的。我虽然不及怀祖先生,但希望你能成为伯申氏(王引之)的心情却是很急切的呢!
┃ 简注 ┃
①刺忽:即上文提及的将《伐木》一诗的意思解释为文王与友人入山之类。《毛诗序》解释《诗经》多用“刺忽”“美刺”等说法,认为每篇诗背后都有讽喻,都有道德教化的用意在。朱熹《诗集传》则提出反对意见,认为如《郑风》之中的多首诗都为爱情诗,甚至为“淫奔”。
②王怀祖:王念孙,字怀祖,江苏高邮人,乾隆四十年进士,官至直隶永定河兵备道。著名学者,其所著《读书杂志》《广雅疏证》等为曾国藩所推崇。
③伯申氏:王引之,字伯申,王念孙之子,嘉庆四年进士,官至工部尚书。也是著名学者,著有《经义述闻》《经传释词》等。
┃ 实践要点 ┃
曾国藩因其理学修养,所以比较认同宋代朱熹的《诗集传》,但也不偏废汉唐注疏之学的《诗经注疏》,因为二者各有其所长。曾国藩还强调,读书应当动笔,与自己契合的惬意处,应加以圈画;与自己不合的怀疑处,则另找一小册子记下,可以附上辨析、议论,等将来进一步整理为读书札记。读书要动笔,无论哪个时代都不应该轻视。
尔问时艺可否暂置,抑或它有所学?余惟文章之可以道古,可以适今者,莫如作赋。汉魏六朝之赋,名篇巨制,具载于《文选》,余尝以《西征》《芜城》及《恨》《别》等赋示尔矣。其小品赋,则有《古赋识小录》。律赋,则有本朝之吴穀人、顾耕石、陈秋舫诸家。①尔若学赋,可于每三、八日作一篇,大赋,或数千字;小赋,或仅数十字。或对或不对,均无不可。此事比之八股文略有意趣,不知尔性与之相近否?
┃ 今译 ┃
你问起八股时艺是否可以暂时搁置,或者还有什么其他可以学习的?我认为各类文体之中,既可以道古又可以论今的,莫如作赋。汉魏六朝之赋,名篇巨制,都被记载在《文选》之中了,我曾经将《西征》《芜城》以及《恨》《别》等赋展示给你看。其他的小品赋,则有《古赋识小录》一书。律赋,则有本朝的吴穀人(吴锡麒)、顾耕石、陈秋舫(陈沆)等家。你如果想要学赋,可以每逢每三、八日写作一篇,大赋,或者数千字;小赋,或者仅仅数十字。无论对仗或不对仗,均无不可。这种文体,比起写作八股文来说,更有意趣一些,不知道是否会与你的性情比较相近呢?
┃ 简注 ┃
①吴穀人:即吴锡麒,字圣征,号穀人,钱塘(今浙江杭州)人。顾耕石:字印若,光绪十七年举人,江苏吴江人。陈秋舫:即陈沆,原名学濂,字太初,号秋舫,蕲水(今湖北浠水)人。这三位都是晚清的文学家。
┃ 实践要点 ┃
如果作八股文(时艺)觉得厌烦,则可以尝试作赋,换一种意趣。就读赋与写赋而言,一方面体会汉魏六朝赋之妙处,另一方面则要尝试写赋。曾国藩随时顺应孩子的性情,指导其尝试不同文体的作文,从而让孩子对于写作充满兴趣。这一点也值得现代的作文教学效仿,也就是说可以结合诵读古人名篇,偶然尝试着写点诗词、小赋。
尔所临隶书《孔宙碑》①,笔太拘束,不甚松活,想系执笔太近毫之故,以后须执于管顶。余以执笔太低,终身吃亏,故教尔趁早改之。《元教碑》墨气甚好,可喜可喜。郭二姻叔②嫌左肩太俯,右肩太耸,吴子序年伯③欲带归示其子弟。尔字姿于草书尤相宜,以后专习真、草二种,篆、隶置之可也。四体并习,恐将来不能一工。
┃ 今译 ┃
你所临写的隶书《孔宙碑》,用笔太过拘束,不怎么松活,想来当是执笔太近笔头的缘故,以后必须执笔在笔管的顶部。我就是因为执笔太低,终身吃亏,故而教你趁早改掉这个毛病。《元教碑》的墨气很好,可喜可喜。郭二姻叔(郭嵩焘)觉得你的字左肩太过低俯,右肩太过高耸,吴子序年伯想要带回去,给他的子弟们看看。你的字的姿态,如写作草书则较为相宜,以后专门练习楷书、草书二种,篆书、隶书可以暂时搁置一下。四种书体一起练习,恐怕将来连一种都不能真正精通。
┃ 简注 ┃
①《孔宙碑》:即《汉泰山都尉孔宙碑》,东汉延熹七年立碑,隶书。
②郭二姻叔:即郭嵩焘,与曾国藩为儿女亲家。
③吴子序年伯:即吴嘉宾,字子序,江西南丰人,与曾国藩为乡试同年。
┃ 实践要点 ┃
曾国藩以自己的经验来指点其子执笔的方法,认为写毛笔字,执笔不可太低,执于笔管的顶部,则可以写得快一些。他还指出,应当专心于楷书与草书,不可贪多而“四体并习”。写字的方法问题,无论执笔还是字体的选择,都应当注意。
余癣疾近日大愈,目光平平如故。营中各勇夫病者,十分已好六七,惟尚未复元,不能拔营进剿,良深焦灼。闻甲五目疾十愈八九,忻慰之至。尔为下辈之长,须常常存个乐育诸弟之念。君子之道,莫大乎与人为善,况兄弟乎?临三、昆八,系亲表兄弟,尔须与之互相劝勉。尔有所知者,常常与之讲论,则彼此并进矣。此谕。
(咸丰八年十月廿五日)
┃ 今译 ┃
我的癣疾近段日子大好了,眼睛的视力则平平如故。军营中患病的兵勇们,十分已经好了六七分,惟独元气尚未恢复,不能拔营进剿,很是焦灼。听说甲五(曾纪梁)的眼疾十分已经好了八九分,让我感到欣慰极了。你作为下一辈之中的长房,必须常常存着一个关心、教导诸位兄弟的念头。君子之道,最重要的就是与人为善,何况还是兄弟呢?临三、昆八,都是亲表兄弟,你应当与他们互相劝勉。你所知道的,要常常与他们讲解讨论,那么就能彼此一起进步了。此谕。
┃ 实践要点 ┃
曾国藩强调,君子为人处世之道,在于与人为善。而作为小辈之中的长房,又当关心、教导下面的兄弟、表兄弟,必须常常存有“乐育诸弟”的念头。其实无论兄弟、同学、友人相互劝勉、共同进步,都是必须的,所谓“天才成群而来”也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