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孙吴政治中的符瑞传统
封禅的前提是符瑞多现。国山碑文说:“天道玄嘿,以瑞表真,今众瑞毕至,四表纳贡,幽荒百蛮,浮海慕化,九垓八埏,罔不被泽,率按典繇,宜先行禅礼,纪勒天命。”这也是“太平”之世来临的征兆。国山碑文的主要内容,就是不厌其烦地罗列“众瑞”,此点令人印象深刻。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孙吴时期重视符瑞的做法并不始于孙皓,“伪设符命”其实是孙吴建国以来一直延续的传统政治策略。那么,孙吴前期的符瑞策略究竟是如何运作和延续,并对孙皓造成影响的呢?
据《吴志》统计,孙权至孙休时期共有二十九次符瑞记录。这应该并非全部。孙权即位时的告天文称“休征嘉瑞,前后杂沓”,(55)而《吴志》所记黄龙称帝前仅有七次。此外,国山碑记孙皓时期符瑞有千余次,《吴志》亦仅记数次。由此推测,记入史书的符瑞可能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究竟哪些符瑞会被有选择地记入史书呢?这个问题当然十分复杂。不过,《吴志》所本为韦昭《吴书》,后者作为国史,宣扬孙吴权力正统性的意识是很明显的。陈寿虽然颇有增删,但纪传结构和主体内容仍以承袭为主。(56)考虑到这一点,再来看孙吴前期符瑞的内容和地点,饶有趣味。
《吴志》记载的第一次符瑞,是黄初二年(221)五月“建业言甘露降”。这次符瑞的背景是黄初元年十二月曹丕代汉自立,紧接着次年四月刘备称帝。《三国志》卷47《吴主传》注引《魏略》:“权闻魏文帝受禅而刘备称帝,乃呼问知星者,己分野中星气何如,遂有僭意。”在曹、刘称帝的情况下,顺理成章的是孙权称帝,“定三分之计”。(57)建业甘露之降正是出于这一目的而造作。尽管孙权再三考虑后,决定接受曹魏封号,但称帝之路显然已经开启,符瑞自此不断出现。
至黄龙元年(229)春孙权称帝为止,见诸史载的七次符瑞分别是,黄初二年五月建业言甘露降,黄武元年(222)三月鄱阳言黄龙见,黄武二年五月曲阿言甘露降,黄武四年六月皖口言木连理,黄武五年七月苍梧言凤凰见,黄龙元年四月夏口、武昌并言黄龙、凤凰见。(58)上述符瑞之中,甘露、黄龙、凤凰均出现了两次。从地点来说,建业、武昌是孙吴政权的政治中心,鄱阳、夏口是重要的军事基地,皖口是对魏防御的军事要地,曲阿是孙氏生活过的故里,(59)苍梧则象征着远夷之地。这些在主要政治、军事中心以及权力支撑地出现的符瑞,构成了一幅有趣的符瑞地图。
伴随着孙权称帝的是改年号为黄龙,并制作了黄龙大牙,使其“常在中军,诸军进退,视其所向”,同时命胡综作《黄龙大牙赋》以颂之,宣扬“今也大吴,黄龙吐符”“应期受命,发迹南土”,(60)以此显示孙吴建国的土德之运。这种借助“休征嘉瑞”以表明“历数在躬,不得不受”的做法,(61)也见于曹丕和刘备称帝之际,本来并不奇怪。但孙吴却有两点与其不同。其一,连续行用符瑞年号,从黄龙到嘉禾、赤乌均是。其二,曹魏、蜀汉只是在称帝之际利用符瑞,此后较少出现,孙吴则一直不断地造作符瑞。因此,孙吴对符瑞的重视和利用,要远远超过曹魏和蜀汉。(62)
从《吴志》记载来看,孙吴建国后出现符瑞的地点,与建国前相比颇有变化。先来看孙权时期。自称帝至去世,共有11次符瑞记载。武昌出现最多,嘉禾五年(236)、赤乌元年(238)、赤乌九年各有一次。不过,赤乌九年以后一直到孙吴灭亡,未见再有武昌符瑞记载,显示出武昌政治地位的某种变化。与此同时,吴郡南部与会稽郡交接地区、会稽郡南部沿海则成为符瑞密集出现之地,(63)如由拳(黄龙三年)、会稽南始平(黄龙三年)、海盐(赤乌五年)、临平湖(赤乌十二年)、章安(赤乌十二年)。山越活动频繁的宛陵、新都,也分别在赤乌六年、七年各有一次符瑞。其次是孙亮时期,有三次符瑞记载,分别是建兴二年(253)在春申、五凤元年(254)在交阯、五凤二年在阳羡。孙休时期则有八次,最早的一次永安三年(260)出现于上游军事重镇西陵,(64)永安三年、五年,山越活动频繁的建德、始新地区出现两次,四年(261)交州郁林郡(布山)一次,紧接着永安六年(263),长江中游的长沙、泉陵、豫章集中出现了四次符瑞。
前面提到,《吴志》的符瑞记载可能很不完全。不过,从上述统计仍然可以看出,孙权至孙休时期,符瑞造作是被一直延续下来的政治传统,而且往往与政治局势密切相关,有一定的针对性。如孙休永安六年长江中游地区连续出现符瑞,显然与蜀汉灭亡前后的政治局势有关。从符瑞出现地的统计也可以发现,孙吴建国以前及建国初期,建业、武昌等政治中心和沿江地带,是孙吴符瑞造作的重点地区。随着孙吴政权逐渐走向稳定,山越地区、吴郡南部及会稽沿海、交州等地的符瑞造作逐渐变得重要起来。(65)有记载的符瑞出现地的变化,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出孙吴政权的“江东化”过程。(66)
如果说符瑞对于孙吴政权的“天命”是一种宣传,这种宣传又是如何具体运作的呢?这个问题令人很感兴趣。《南齐书·乐志》记有一则较晚的事例,南齐永明六年(488),“赤城山云雾开朗,见石桥瀑布,从来所罕睹也。山道士朱僧标以闻,上遣主书董仲民案视,以为神瑞。太乐令郑义泰案孙兴公赋造天台山伎,作莓苔石桥道士扪翠屏之状,寻又省焉”。(67)这次事件由赤城山发端,经山居道士传闻到皇帝,皇帝派人“案视”,太乐令又兴造伎乐歌颂表达,完成了一次从山林到朝廷的神瑞表演。在这种符瑞的上报、确认、展演过程中,对朝廷和符瑞出现地无疑都会产生相当影响。孙休永安三年,建德出现宝鼎之瑞,即告太庙,并作《宝鼎歌》,(68)与此类似。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不少符瑞原物是无法呈现给朝廷的,需要图画其形,如西晋末年内史吕会上言:“嘉征显见,生于陕东之国,斯盖四海同心之瑞,不胜喜踊,谨画图以上。”(69)可知“画图”在符瑞制作的过程中具有重要的媒介作用。这让人想起了一类特殊文献——《瑞应图》。
崔豹《古今注》卷下《杂注》称:
孙亮作瑠璃屏风,镂作瑞应图,凡一百二十种。(70)
孙亮“镂作”于琉璃屏风上的瑞应图,应当是取材于至迟东汉末期已经存在的《瑞应图》一书。《汉书》卷6《武帝纪》载元封二年(前109)六月诏书:“甘泉宫内中产芝,九茎连叶。”如淳注引《瑞应图》称:“王者敬事耆老,不失旧故,则芝草生。”孙吴薛综在为张衡《东京赋》作注时,也曾引用《瑞应图》的内容。(71)由书名可以判断,《瑞应图》本来是图文并行的。(72)敦煌出土的瑞应图卷,就提供了一个较晚的图文结合实例。(73)依据这种《瑞应图》刻写的符瑞图像,在李翕黾池五瑞碑、武梁祠石刻、和林格尔汉画以及其他很多汉代画像砖石资料中均可以见到。(74)根据这些资料来看,一幅完整的“瑞应图”,一般由“图”和文字性的榜题两部分组成。刻写于砖石之时,榜题常常会摘要缩写。如武梁祠屋顶刻有四五十种祥瑞图像,榜题就较为简单。而且巫鸿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武梁祠刻写的祥瑞图像被排成几个平行行列,他认为这是受到了帛画形制的影响。(75)也就是说,石匠很可能是根据《瑞应图》一书摹写上石的。
这种图文并行的文献及其衍生品,以其通俗、直观和不断地再生产,在朝野之间产生了广泛影响。《隶释》卷16《麒麟凤凰碑》跋语:
右麒麟凤凰碑,凡二石,其像高二尺余,图写甚有生意。所题四字颇大。……又有山阳麟凤碑,二物共一石。其像小于此碑,像下有赞云:“天有奇鸟,名曰凤凰,时下有德,民富国昌。黄龙嘉禾,皆不隐藏。汉德巍巍,分布宣扬。”又云:“天有奇兽,名曰麒麟。时下有德,安国富民。忠臣竭节,义以修身。阙愆来善,明明我君。”碑阴有记云:“永建元年,山阳太守河内孙君新刻瑞像。”最后有铭辞,皆篆文也。(76)
西汉时期符瑞本是帝王专有之物,东汉时期则地方守宰也开始召致符瑞。这在《东观汉记》《后汉书》中有很多记载,如秦彭为颍川太守,“凤皇、骐、嘉禾、甘露之瑞集于郡境”。(77)这些符瑞出现之后,常常要图写于石以为宣扬。《李翕黾池五瑞碑》称:“君昔在黾池,修崤嵚之道,德治精通,致黄龙白鹿之瑞,故图画其像。”(78)上述山阳麟凤碑也属于此。东汉时期符瑞由皇帝向普通官僚的延伸,(79)会进一步增加符瑞在官僚体制中的使用频率。可以想见,符瑞造作必然是知识官僚极为熟悉的政治内容。(80)这种政治内容通过图像刻写等表达方式,更进一步渗透到普通民众阶层。在符瑞由朝廷延伸到民众的过程中,图像起到了最直观的作用,因此或许可以将符瑞称之为“视觉的政治”。
孙吴政权的符瑞造作,就是在这种传统的影响之下完成的。在具体运作中,直观通俗的《瑞应图》,必然起到了重要的“手册”作用。孙亮建兴二年(253)十一月“大鸟五见于春申”,次年改元五凤,《晋书》卷28《五行志中》评论说:“案《瑞应图》,大鸟似凤而为孽者非一,宜皆是也。”《拾遗录》记魏晋禅代时得白燕,论者以为金德之瑞,“检《瑞应图》,果如所论”。(81)可见《瑞应图》是官僚们需要经常参考的一类文献。(82)而通过孙亮在屏风上镂刻瑞应图画,以及孙权制作黄龙大牙,可以明白孙氏父子对于瑞应的图画功能和表达是很清楚的。《历代名画记》云:“吴赤乌中,(曹)不兴之青溪,见赤龙出水上,写献孙皓。皓送秘府。”(83)图像较之文字是更有效的政治表达手段。制作符瑞并通过图画等手段予以宣扬,对于民众会有相当的教化作用。(84)
如果说《瑞应图》主要用于符瑞造作实践,《汉书》《史记》等前代典籍则对孙吴的符瑞政治策略有更深刻的思想影响。孙权曾教导吕蒙说:“孤岂欲卿治经为博士邪?但当令涉猎见往事耳。……至统事以来,省三史、诸家兵书,自以为大有所益。”(85)三史之中,《汉书》尤受重视,《三国志》卷59《孙登传》:“权欲登读《汉书》,习知近代之事,以张昭有师法,重烦劳之,乃令休从昭受读,还以授登。”此事亦见于同书卷52《张休传》。吉川忠夫指出,《汉书》作为“刑政之书”,在汉末魏晋时期的阅读是相当广泛的。(86)而如所周知,符瑞作为政治手段被大量使用,正是始于西汉中期。孙吴连续行用的符瑞年号,渊源即在于此。汉宣帝在位二十五年中,先后七次改元,其中后期四个即神爵、五凤、甘露和黄龙,均为符瑞年号。东汉光武帝中元元年(公元56年)群臣奏言:“孝宣帝每有嘉瑞,辄以改元,神爵、五凤、甘露、黄龙,列为年纪,盖以感致神祇,表彰德信。是以化致升平,称为中兴。”(87)其中黄龙、甘露、五凤三个年号,也见于孙吴时期。
孙吴时期宝鼎符瑞的多次出现和宝鼎年号的使用,是一个显著的例子。孙吴宝鼎之瑞共有三次。第一次是孙权赤乌十二年(249)六月,“宝鼎出临平湖”。第二次是孙休永安三年,“得大鼎于建德县”。这两次均未改元。据《建康实录》卷3所记,永安三年获大鼎后,“告太庙,作《宝鼎歌》”。歌辞今已不存。第三次是孙皓即位第三年的八月,“所在言得大鼎”,由此改元为宝鼎。而宝鼎之瑞早见于汉武帝,《汉书》卷6《武帝纪》元鼎四年(前113)夏六月:“得宝鼎后土祠旁”,作《宝鼎》之歌。同书卷64上《吾丘寿王传》:“及汾阴得宝鼎,武帝嘉之,荐见宗庙,臧于甘泉宫。”汉武帝得宝鼎后的几项举措,告太庙、作《宝鼎》之歌,继而改元,为孙休、孙皓所模仿。(88)
值得注意的是,宝鼎之瑞与封禅之间有着密切关系。《汉书》卷25上《郊祀志上》记鼎书曰:“汉之圣者,在高祖之孙且曾孙也。宝鼎出而与神通,封禅。封禅七十二王,唯黄帝得上泰山封。”汉武帝正是在这种鼓动之下改元元鼎,并开始了其封禅之议。同书同传又云:“自得宝鼎,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封禅用希旷绝,莫知其仪体……数年,至且行。”可见武帝产生封禅的念头,是在获宝鼎之后。宝鼎是封禅的逻辑起点。只是由于儒生不知封禅之礼,经过了很长时间的准备。(89)孙皓获宝鼎之瑞后,先是改元,最终又指向“先行禅礼”,显得极为巧合。孙皓在当时有“好学”之誉,所谓“学”,当指儒史经典,《汉书》首当其列。汉武帝作为前朝名君,其事迹孙皓必然是耳熟能详的。因此,改元宝鼎最初或许只是随意模仿,但孙皓后来应该会意识到与武帝封禅事件的巧合。国山禅礼背后,似乎隐藏着《郊祀志》《封禅书》的文本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