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阳羡国山的地理背景
封禅的两个环节中,“封”一般在泰山举行。《白虎通·封禅》:“王者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报告之义也。始受命之日,改制应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禅,以告太平也。所以必于泰山何?万物之始,交代之处也。”(90)泰山不在孙吴境内,无法“封”,这是一个显见的问题。所幸“禅”的地点并不固定,成为孙皓在国山“先行禅礼”的礼制前提。那么,新的禅礼之山具有怎样的地理内涵呢?
国山,《吴志》记本名离里山,今称离墨山,又名董山,位于宜兴市区西南二十五公里处。《太平寰宇记》卷92常州宜兴县“国山”条云:
在县西南五十里。《舆地志》云:“本名离里山,山有九峰相连,亦名九斗山,一名升山。吴五凤二年,其山有大石自立,高九尺三寸,大十三围三寸。归命侯又遣司空董朝、太常周处至阳羡,封禅为中岳,改名国山。……石今见存。”
本条称“封禅为中岳”云云,不见于《吴志》记载。按国山碑文明确说“先行禅礼”,并未提及“封”,“封禅为中岳”云云当是讹传。(91)国山禅礼的直接缘起是由于山中发现空石,《孙皓传》:“吴兴阳羡山有空石,长十余丈,名曰石室,在所表为大瑞。乃遣兼司徒董朝、兼太常周处,至阳羡县,封禅国山。明年改元,大赦,以协石文。”离墨山侧现在有以溶洞景观闻名的善卷洞,空石(石室)或与此有关。离墨山在孙亮五凤二年已有“大石自立”之瑞,这可能是一次地震导致的山体异动。不过仅是这两次符瑞,并不足以让离墨山有“先行禅礼”的地位。(92)且不说会稽山有大禹传说和南镇祭祀传统,即便是与历陵山“太平”符命和建业岩山神谶相比,政治内涵也相去甚远。
再来看信仰方面。离墨山位于太湖西岸,山中有洞穴,被认为是“龙神”之所居。(93)晚唐大中年间,李蠙曾描述了离墨山“洞府”景观及其信仰想象:
寺内有洞府三所。号为干洞者,石室通明处可坐五百余人,稍暗处,执炬以入,不知深浅。……洞门直下便临大水洞,潺湲宛转,湍濑实繁,于山腹内漫流入小水洞。小水洞亦是一石室,室内水泉无底,大旱不竭。洞门对斋堂厨库,似非人境。洞内常有云气升腾,云是龙神所居之处。(94)
据说梁武帝曾遣使祭祀当地水神。离墨山附近的九斗坛,据说就是这次祭祀的祭坛遗址。《太平寰宇记》卷92常州宜兴县“九斗坛”条:“在县西南五十里。高二丈,在国山东。梁武帝时,为天旱,求雨于蒋山,神感梦于武帝,云九斗山张水曹神能致雨。帝乃遣使立坛祠之,响应自此。”梁武帝祭祀的“张水曹神”,或即李蠙所说的“龙神”。(95)山岳祭祀的功能之一是祈雨,《风俗通义》卷2《正失》“封泰山禅梁父”条:“万物之宗,阴阳交代,云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遍雨天下,唯泰山乎。”此点与张水曹神祭祀的信仰功能是一致的。但这似乎并不能成为选择离墨山“先行禅礼”的关键理由。(96)
图2 国山碑图(吴骞《国山碑考》)
实际上,选择国山应当是有政治考虑在内。此点要从宝鼎元年分置吴兴郡事件说起。《孙皓传》记本年十月诏书:
古者分土建国,所以褒赏贤能,广树藩屏。秦毁五等为三十六郡,汉室初兴,闿立乃至百王,因事制宜,盖无常数也。今吴郡阳羡、永安、余杭、临水及丹杨故鄣、安吉、原乡、於潜诸县,地势水流之便,悉注乌程,既宜立郡以镇山越,且以藩卫明陵,奉承大祭,不亦可乎!其亟分此九县为吴兴郡,治乌程。
初看起来,这只是一次平常的政区分置安排。这种政区分置在孙吴时期曾进行过多次。(97)不过,如果联系到孙皓的个人成长经历,这次政区分置就显得耐人寻味。由于受到二宫之争的政治影响,赤乌十三年(250)孙皓只有九岁时,就随父孙和徙故鄣,建兴二年又徙新都。孙和被赐死后,孙皓与母、弟在新都生活了五六年,孙休即位后封皓为乌程侯,此后六七年一直在乌程。新置吴兴郡包括乌程、故鄣等县,西部与新都郡接壤,这种政区处置很容易让人想到他的生活经历。特别是他与乌程当地颇有联系,《孙皓传》:“西湖民景养相皓当大贵,皓阴喜而不敢泄。”他得立为皇帝,曾任乌程令、“与皓相善”的万彧起到了很大作用。此外,孙皓之父孙和的陵墓——明陵,也位于乌程。《孙和传》记孙皓即位后:“追谥父和曰文皇帝,改葬明陵,置园邑二百家,令、丞奉守。后年正月,又分吴郡、丹杨九县为吴兴郡,治乌程,置太守,四时奉祠。”乌程是后来新置吴兴郡的治所。“藩卫明陵,奉承大祭”,是吴兴置郡的主要理由之一。
这也让人想到“国山”之名。由于相关文献有关此山的记载极少,山名由来并不清楚。孙皓即位之前为乌程侯,宝鼎元年分“吴郡阳羡、永安、余杭、临水及丹杨故鄣、安吉、原乡、於潜诸县”新置吴兴郡,治乌程,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将吴兴郡理解为一个扩大的“乌程侯国”。阳羡国山位于吴兴郡北部,其得名当与乌程侯国有关。换言之,称离墨山为“国山”,应当是宝鼎元年新置吴兴郡之后的事。前面提到,孙亮五凤二年,“阳羡离里山大石自立”,此时就仍称“国山”本名——离里(墨)山。
太湖西岸的阳羡、武康、乌程等地,经济和文化发展相对于太湖东岸和会稽地区显得落后,被认为是“塉土”。(98)《宋书》卷99《二凶传》记刘浚称吴兴郡:“衿带重山,地多污泽,泉流归集,疏决迟壅,时雨未过,已至漂没。或方春辍耕,或开秋沉稼,田家徒苦,防遏无方。”与吴郡相比,这里民风强悍,乡里之豪的势力相当强大。孙策进入江南之时,乌程严白虎、邹他、钱铜等“各聚众万余或数千”抵抗。(99)孙皓宝鼎元年有吴兴施但之乱,参与者有万余人之多。(100)与吴兴接壤的丹阳郡南部、新都郡,多劲勇山民,孙吴初期以来一直是朝廷兵源的重要补充地。(101)这让人联想到吴兴置郡的另一个理由——“以镇山越”。如前所述,自孙吴建国以来,山越地区的符瑞造作是颇为突出的。而经秦淮河、破冈渎到曲阿后,南下经永平、阳羡到乌程、故鄣、广德,是一条临近山越地区的重要通道。离墨山凸起于通道中段临近太湖的平原上,具有重要的军事意义。(102)
地图2 国山地理位置示意图(葛少旗绘)
不仅如此。国山禅礼的实际主持者是兼司徒董朝、兼太常周处,而周处正是阳羡人。宜兴城内至今仍有纪念周处的周王庙,其侧是1953年、1976年南京博物院两次发掘过的周处家族墓地周墓墩,出土有“元康七年九月二十日阳羡所作周前将军砖”等字砖。(103)周处也许是作为当地人,被临时任命为兼太常一职,具体负责禅礼活动。不过,这也带来一个疑问:国山禅礼背后是否有吴兴地方因素?
据《宋书》卷31《五行志二》,孙吴灭亡之后,吴地有童谣说:“宫门柱,且莫朽,吴当复,在三十年后。”又说:“鸡鸣不拊翼,吴复不用力。”这说明吴人对于孙吴复国抱有很大期望。但如所周知,孙皓末期对吴郡、会稽大族打击甚力,吴郡陆氏、会稽贺氏等均受重创。在这种情况下,为何吴人还会对孙氏政权抱有期望?其实,稍加分析两晋之际的江南局势即可获知,当时江南最有武力也最活跃的其实是吴兴大族,代表者则是阳羡周氏、武康沈氏和长城钱氏。其中,长城钱璯之乱,“焚烧邸阁,自号平西大将军、八州都督,劫孙皓子充,立为吴王”。(104)虽然他很快杀死孙充,但最初选择立孙充为吴王的举措,仍透露出吴兴大族对于孙皓及其后人的态度。《晋书》卷58《周勰传》称:“时中国亡官失守之士避乱来者,多居显位,驾御吴人,吴人颇怨。勰因之欲起兵,潜结吴兴郡功曹徐馥。馥家有部曲,勰使馥矫称叔父札命以合众,豪侠乐乱者翕然附之,以讨王导、刁协为名。孙皓族人弼亦起兵于广德以应之。”这次叛乱同样出现了吴兴大族与孙皓族人的合作。孙弼起兵的广德紧邻故鄣,距离吴兴也很近。这让人想到,吴亡之后有关孙吴复国的童谣,可能主要与吴兴大族有关。他们对孙皓及其族人的支持,如前所述,可能是由于孙皓家族与吴兴郡的特殊关系。(105)在这种背景下再来看国山禅礼,显得别有意味。
孙皓上台有一个重要的政治背景,即孙权末期的二宫之争。他的上台意味着孙和一党的抬头,同时也带来对孙霸一党的清算。(106)吴郡陆氏、顾氏等曾“奉礼而行”,支持孙和,这是双方初期能够合作的基础。(107)不过,从权力结构上来说,吴郡大族势力的持续扩张,显然是孙皓所不愿面对的。《世说新语·政事》记贺循为吴郡太守,“初不出门”:
吴中诸强族轻之,乃题府门云:“会稽鸡,不能啼。”贺闻故出行,至门反顾,索笔足之曰:“不可啼,杀吴儿。”于是至诸屯邸,检校诸顾、陆役使官兵及藏逋亡,悉以事言上,罪者甚众。陆抗时为江陵都督,故下请孙皓,然后得释。(108)
川胜义雄指出,这件事反映出吴郡、会稽大族之间存在矛盾。(109)其实不仅如此,贺循之所以有此胆量,背后当有孙皓默许。这件事最终需要陆抗亲自至建业面见孙皓才得以解决,正可说明此点。据说孙皓曾问丞相陆凯:“卿一宗在朝有几人?”凯答:“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孙皓感叹说:“盛哉!”(110)吴郡陆氏掌握着强大的政治、军事权力,前面提到,陆凯甚至曾有废立之意。孙皓“盛哉”的感叹,显得言不由衷。从权力稳定性上来说,孙皓需要寻找取代吴郡大族的支持者。
禅国山碑提供了一份支持“先行禅礼”的官员名单,大多数人见于《吴志》:太尉弘璆(孙权外甥)、大司空董朝(参与孙休、孙皓迎立)、执金吾滕循(孙皓后族)、城门校尉孙歆(孙权弟孙邻之子)、屯骑校尉张悌(襄阳人,吴亡战死)、尚书令丁忠(主张灭晋)、尚书岑昬(孙皓幸臣)、国史薛莹和华覈。很明显,推动这次禅礼的官员,多为孙皓族人、后族和幸臣,几乎未见吴郡大族的身影。此前的《天发神谶碑》,提到的参与人员有:□武中郎将丹阳□□,建忠中郎将会稽陈治,中郎将、行大将军、裨将军、关内侯九江费宇,以及西部校尉姜□、罗络,典校皋仪、备□、梅胤、章咸、李楷、贺□、吴宠,建业丞许□,尉番约等十数人,(111)亦同样未见“吴四姓”等大族参与。这一点很值得注意。薛莹入晋后对孙吴灭亡原因有一个判断,认为主要是由于“昵近小人,刑罚妄加,大臣大将,无所亲信”。(112)葛洪援引“先师郑君”之言,称孙吴末期“秉维之佐,牧民之吏,非母后之亲,则阿谄之人也”。(113)他们的说法正与两碑人事契合。
吴兴地区的大族阶层,在孙吴前期淮泗集团与吴郡大族的联合体制之下,地位不高。随着孙皓上台,他们显然获得了更好的上升机会。周处曾出任使持节、大都督、涂中京下诸军事,(114)握有建业卫戍之权。他之前担任的无难督,也是禁军要职。沈矫“孙皓时,有将帅之称”,任立武都尉、偏将军,封列侯,建威将军、新都太守。(115)孙吴灭亡前夕,最后率领军队作战的将领中,有撰著《临海水土异物志》的沈莹。《孙皓传》注引干宝《晋纪》:“沈莹领丹杨锐卒刀楯五千,号曰青巾兵,前后屡陷坚陈,于是以驰淮南军,三冲不动。退引乱,薛胜、蒋班因其乱而乘之,吴军以次土崩,将帅不能止,张乔又出其后,大败吴军于版桥,获悌、震、莹等。”沈莹所领是守卫建业的精锐之师。(116)他的籍贯缺载,但来自武康沈氏的可能性很大。(117)由此来看,阳羡周氏、武康沈氏在孙吴末期似乎均握有重要军权。(118)再联系到他们在两晋之际的动向,孙皓与吴兴大族的关系就逐渐浮现出来。
陈寅恪曾说:“东晋初年孙吴旧统治阶级略可分为二类,一为文化士族,如吴郡顾氏等是,一为武力强宗,如义兴周氏等是。大概均系由武力强宗或地方豪霸逐步进入文化士族。朱、张、顾、陆进入文化士族的阶段较早……孔、贺诸族文化程度亦高。吴兴及从吴兴分出的义兴周、沈、钱等族则为地方武力强宗,最为豪霸。”(119)这是一个敏锐的观察。不过,吴郡、会稽大族在孙吴时期一直将领辈出,如陆氏即“三世为将”。(120)因此,似乎不能用文化士族与武力豪族来简单区分。问题的关键在于,孙吴时期在政治上本来并不活跃的吴兴大族,为何会在东晋初年表现出如此旺盛的活力?他们是如何兴起的?虽然还缺乏更详细的资料论证,但推断他们的上升与孙皓上台颇有关系,应该是可以成立的。选择在孙皓“龙兴之地”举行禅礼,并赋予离墨山“国山”之名,是在强调孙皓与乌程—吴兴地区的关系。换言之,国山禅礼的背后,有吴兴大族上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