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我就常被问及:“您认为20世纪最杰出的美国科普作家是哪几位?”
没有绝对的标准答案。我总是会提及(以出生年份为序)乔治·伽莫夫(1904—1968)、马丁·加德纳(1914—2010)、艾萨克·阿西莫夫(1920—1992)、卡尔·萨根(1934—1996)……
这几位大家出生的时间,依次相隔十来年(阿西莫夫略偏早些)。而今,他们都已去世多年。“那么,”有人问,“再往后,20世纪40年代出生的呢?”
“蒂莫西·费里斯,他生于1944年。”我说。
这本《望向星空深处》,就是费里斯的一部杰作,英文版于2002年问世。中文版虽说姗姗来迟,但空白既已填补,国人便有了重领经典风采的机会。
我本人第一次阅读费里斯的作品,至今已逾40年。那是英文版《地球的悄悄话》(Murmurs of Earth)中长长的一章“旅行者的音乐”(“Voyager's Music”),由费里斯撰写。《地球的悄悄话》出版于1978年,第一作者是卡尔·萨根,费里斯是另外五位合作者之一。这本书很精彩,我至今仍会不时翻阅。
在《望向星空深处》中,费里斯写道:“20世纪70年代,我制作了一张唱片,它随两个‘旅行者号’星际空间探测器升空。这是地球文化的一个样本……唱片中保存了27段音乐——从巴赫、贝多芬到爪哇佳美兰音乐,一首中国古琴曲片段,还有‘盲人’威利·约翰逊的《暗如夜》……”
《地球的悄悄话》中“旅行者的音乐”这一章,讲述了选择这些音乐的原则和过程,并对这27段音乐、演奏所用的乐器乃至演奏者予以言简意赅的介绍。其中有一节“Chinese Ch'in”(中国古琴),所配乐曲是“Flowing Streams”(即《流水》)片段,富有诗意的简介如此启幕:“《流水》令人想起中国宋代伟大的风景画……”那时我还年轻,读后即对作者心生敬意——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位作者还比我小一岁呢。
《望向星空深处》的全书主旨,及其三条主线的交织,在作者本人的前言中交代得很清楚,此处毋庸赘述。它是一部“献给世界各地的观星者”的书,作者“希望它能鼓励读者将夜空的绚丽变成人生的一部分”。我觉得,这正好契合德国哲学家康德(1724—1804)在两个多世纪前写下的那段名言:世界上有两样事物能够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一样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另一样是我们头顶灿烂的星空”。
《望向星空深处》陆陆续续写了10年,全书充满引人入胜的故事:历史上的和今天的,作者本人的和其他观星者的,家乡的和世界各地的,总之全是观星的或同观星有关的真实故事。这些故事激情洋溢,人文与天文并驾齐驱。它们娓娓道来,使人“阅读这种作品甚至不觉得是在阅读,理念和事件似乎只是从作者的心头流淌到读者的心田,中间全无遮拦”(《人生舞台——阿西莫夫自传》论写作风格),令人不由自主地与它们结伴同行。
费里斯所说的“观星者”(Stargazers),指的是忘情于用望远镜观星的爱好者——人们常称其为业余天文学家,也就是乔治·埃勒里·海尔(1868—1938)所说的那种“情不自禁的工作者”。多少年来,这些观星者以惊人的毅力为天文学做出了重要贡献,只可惜充分展现这一方面的读物却不多。由此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望向星空深处》中,费里斯记述了他亲自拜访那些最受世人尊敬的观星者的情景,那是一些真正的传奇人物。
例如,费里斯尊为“天文科普元老”的帕特里克·摩尔(1923—2012)。我本人于1988年参加在美国巴尔的摩市举行的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第20届大会期间,目睹了这位65岁的老者行走如风——步速就像他在BBC(英国广播公司)电视节目《仰望夜空》中的语速一样快;我也早就听闻当摩尔走进英国皇家天文学会会场时全体天文学家起立鼓掌致敬的情景。可是,直到读了费里斯的访问记我才知道,摩尔确实从未上过学校,他心脏不太好,从6岁到16岁都没法上学。但他11岁时就加入了英国天文协会,13岁时在该协会期刊上发表了第一篇论文。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虚报年龄,篡改体检表,加入了空军,在轰炸任务中做导航员,必要时还能自己飞行。第二年,他18岁时真相大白,但面对他的那位军官还是夸他:“你17岁的时候就已经是皇家空军的服役军官。”
在2000年的那次访问中,摩尔对费里斯说:“天文学是业余爱好者也有用武之地的少数学科之一,业余爱好者为天文学带来的最大帮助是观测的持续性。如果火星上发生一场尘暴,或者是土星上出现一个新的白点,那肯定是业余爱好者发现的。我自己就发现过这么一个白点——非常小的一个——那是在1961年。”
戴维·列维(1948— )也很有意思。他是一位著名的彗星猎人,迄今已经发现了23颗彗星。其中使他变得家喻户晓的,乃是1994年7月与木星相撞的舒梅克—列维9号彗星。列维幼年时患有严重的哮喘病,14岁时被送进一家专治哮喘的医院。医生注意到他夜间经常溜出去,就问他:“你为什么夜里不睡觉?”列维回答:“我不是不睡觉,而是出去用我的望远镜观测海王星。”医生思索后,又说:“作为医生,我要求你继续观测海王星。别让哮喘挡住你想做的事。”
列维没有上过天文学课程,却写了许多天文科普书。我是他的《推销银河系的人——博克传》一书中文版的责任编辑。他在中文版序里提到,“卞毓麟是博克在北京讲学时的翻译,并在博克参观这座古老而伟大的城市时充当导游”“当我从卞毓麟那儿知道……优美的中文版《推销银河系的人》被奉献给中国的广大读者时,我感到非常高兴”。
费里斯这部《望向星空深处》的中译者迟讷,是个笔名。她是一位优秀的年轻天文爱好者,我为写好中文版序,请她提供了个人简介。她的真名是瞿秋石,我读过她署真名的《静听宇宙的声音——走进中国天文台》一书。她不辞辛劳访遍中国的天文台站,令我深深感动。她是复旦大学语言学专业的硕士,我相信这对流畅地翻译《望向星空深处》大有裨益。她自称:“受经史训练,注定被‘格物致知’的精神感召,曳裾奔向自然科学的领域,虽身在职场而不敢忘,为了解头顶星空而读书、观测、旅行。”真是勤勉又潇洒,希望有朝一日,她能面晤本书的作者蒂莫西·费里斯。
30多年前,我曾在纽约阿西莫夫家中做客,也曾与卡尔·萨根通信谈科普,后来又多次为他们的作品写中文版序、导读或书评。我没有见过费里斯本人,但有机会为《望向星空深处》撰写中文版序,使我深感荣幸。预祝读者能充分享受本书带来的阅读和观星的双重喜悦,体验作者在前言中之所言:“凝视星空让人们彼此更亲近,因为它提醒我们,我们本质上是一颗小小星球上的旅伴。”
卞毓麟
2020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