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兵马[1]
中兴诸将收山东[2]，捷书夜报清昼同[3]。河广传闻一苇过[4]，胡危命在破竹中[5]。只残邺城不日得[6]，独任朔方无限功[7]。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
肉葡萄宫[8]。已喜皇威清海岱[9]，常思仙仗过崆峒[10]。三年笛里关山月[11]，万国兵前草木风[12]。成王功大心转小[13]，郭相谋深古来少[14]。司徒清鉴悬明镜[15]，尚书气与秋天杳[16]。二三豪俊为时出[17]，整顿乾坤济时了[18]。东走无复忆鲈鱼[19]，南飞觉有安巢鸟[20]。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花绕[21]。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22]。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23]。汝等岂知蒙帝力[24]？时来不得夸身强[25]。关中既留萧丞相[26]，幕下复用张子房[27]。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28]；征起适遇风云会，扶巅始知筹策良[29]。青袍白马更何有[30]？后汉今周喜再昌[31]。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32]。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33]。隐士休歌紫芝曲[34]，词人解撰河清颂[35]。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36]。淇上健儿归莫懒，城南思妇愁多梦[37]。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38]！
[1] 诗题下原注：“收京后作。”大约作于乾元元年（758）三月。这时，东、西两京收复，唐官军继续进击叛军，捷报频传。杜甫以为胜利在即，和平有望，情不自禁地写了这首诗。诗中热情洋溢地写出了军事上的节节胜利，颂扬了整顿乾坤的将相，也顺笔讥刺了乘机揽权、媚主的新贵，结末表达出对天下升平的憧憬。洗兵马，就是净洗甲兵，永不使用的意思。诗是七言古体，中间用了许多工稳的对句；全诗四次换韵，每韵十二句，整齐而有变化，可见是精心结撰之作。
[2] 中兴诸将：就下文看，指的是成王李俶、郭子仪等。他们统军击破叛军，王朝赖以中兴，故用此称。收山东：泛指收复华山以东一带。史载：至德二载十二月，“郭子仪还东都，经营河北。”“虽相州未下，河北率为唐有矣。”（《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当时，河北属“山东”地区。
[3] “捷书”句：是说捷报昼夜不断。清昼，白天。
[4] “河广”句：以传闻语，谓官军很容易渡过黄河。《诗·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此处用其意。河，指黄河。苇，芦苇。喻指小船。杭，通“航”（《初学记·地部》引诗作“航”），渡过。
[5] “胡危”句：是说官军节节胜利，势如破竹，叛军濒临灭亡。史载：乾元元年三月，安庆绪仓皇北走，人心离散。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
[6] 只残：仅剩下。邺（yè夜）城：即相州，今河南安阳市。当时，相州尚在叛军占领下，杜甫认为不久便将收复，所以说“不日得”。
[7] “独任”句：是说只任用郭子仪的朔方军便能成大功。朔方，指郭子仪及其统率的朔方军。当时郭子仪任司徒兼中书令、朔方节度副使。
[8] “京师”二句：是说回纥兵来长安者甚多，备受肃宗的优待。在“独任”句后接写此二句，表明对朝廷大量借用回纥兵有所疑虑。《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载：至德二载十月，“回纥叶护自东京还……上与宴于宣政殿。叶护奏以军中马少，请留其兵于沙苑，自归取马……上赐而遣之。”这两句诗大概即针对此事。汗血马：见前《高都护骢马行》注〔11〕，这里借指回纥马。，同“喂”。葡萄宫，汉代宫名，汉元帝曾于此宴匈奴单于，这里喻指唐宣政殿。
[9] 清海岱：扫清了山东一带叛军。海岱，东海、泰山，指今山东一带。见前《登兖州城楼》注〔4〕。
[10] “常思”句：追述当初肃宗即位时之危难，寓安不忘危之意。仙仗，指皇帝的仪仗。崆峒，山名，在今甘肃境内，肃宗即位前由马嵬驿往灵武曾经过。
[11] “三年”句：是说三年来战事不断，士卒饱经征战之苦。关山月，汉乐府横吹曲调名，据说歌辞多为戍边士卒伤别怀乡之情，已亡佚。
[12] “万国”句：形容各地遭受战争惊扰，人心惶惶不安。万国，犹言各方、各地。草木风，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意思。
[13] 成王：肃宗的太子李俶，即后来的代宗。收复两京时，他任主帅。乾元元年二月，由楚王徙封成王。
[14] 郭相：郭子仪，时任中书令，居相位。《郭子仪东京畿山东河南诸道元帅制》称他“识度弘远，谋略冲深”（《唐大诏令集》）。
[15] 司徒：指李光弼，时加官检校司徒。清鉴：指识见明察。悬明镜：是对李光弼“清鉴”的形容。
[16] 尚书：指王思礼，时任兵部尚书。气：气度。秋天杳（yǎo咬）：像秋天长空一样高远爽朗。杜甫后来在《八哀诗》中，也称赞王思礼是“爽气春淅沥”（《赠司空王公思礼》）。
[17] 二三豪俊：指上面提到的李俶、郭子仪、李光弼、王思礼等人。为时出：应时而出。
[18] 乾坤：天地，天下，指国家。济时：救助时局的危难。了：完成。
[19] “东走”句：是说局势已趋安定，为官的不必思乡归隐了。《世说新语·识鉴》载：晋张瀚“去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遂命驾便归”。张瀚当时为齐王东曹掾，不愿做官是为了避祸。这句诗是反用其意。
[20] “南飞”句：意思是流离失所的人可以回家过安定生活了。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是用乌鹊无枝可依比喻人之流离。这里也是反用其意。
[21] “青春”二句：写收京后恢复百官朝贺的气象。贾至《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诗意与此相似。冠冕（miǎn免），指上朝的群臣。古代大夫以上的官员的礼帽叫“冕”。紫禁，皇宫。古时以紫微星垣比喻皇帝住处，故称皇宫为紫禁宫。正耐，正相宜。烟花，指朝贺时点燃的香烟。杜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也有“朝罢香烟携满袖”的句子。
[22] “鹤驾”二句：是说肃宗每日黎明向退位的玄宗问安。鹤驾，太子所乘之车。传说周灵王太子晋乘白鹤仙去（见《列仙传》），故有此称。凤辇，皇帝所乘之车。问寝，问候起居。龙楼，皇帝住处，此指玄宗所居兴庆宫。史载：肃宗即位制文：“复宗庙于函雒，迎上皇于巴蜀，导銮舆而反正，朝寝门以问安，朕愿足矣。”（《杜诗详注》卷六引《博议》）即此二句之所本。
[23] “攀龙”二句：指李辅国等依仗在灵武拥立肃宗之功，又攀附张淑妃，飞扬跋扈，势倾朝野。《汉书·叙传》有“攀龙附凤，并乘天衢”，“云起龙骧，化为侯”之句。这里化用其语，形容李辅国等依附后妃升迁得势。
[24] 汝等：直斥李辅国等人。蒙帝力：受到皇帝的宠用。
[25] 时来：适逢其时。时：指时运。夸身强：夸耀自己有本事。
[26] “关中”句：推重房琯。刘邦为汉王时，萧何为丞相；后来刘邦引兵向东，萧何留守关中，建立大功。房琯曾为肃宗宰相，虽已罢相位，仍留在关中，故以萧何作比，希望肃宗再次起用。
[27] “幕下”句：推重张镐。张子房：张良，刘邦的重要谋臣，屡出奇计，后封留侯。这里借指张镐。以下四句，都是写张镐。
[28] “张公”二句：是说张镐半生未入仕，相貌魁伟。江海客，放情江海的隐逸之士。
[29] “征起”二句：是说张镐以布衣起用，在国家危难之际提出过很好的策略。征起，指天宝十四载，张镐以隐逸被召拜左拾遗。风云会，风云际会之省称，指在动乱时代明君与贤臣的遇合。这里指肃宗与张镐的遇合。《旧唐书》本传：张镐随玄宗去蜀，肃宗即位后，奉命至行在，在凤翔“奏议多有弘益”。扶巅，扶救国家之危难。筹策，出谋献策。
[30] “青袍”句：意为安史之乱不难平灭。南朝梁武帝时，侯景作乱，乱军都骑白马，穿青衣，以应所谓“青丝白马寿阳来”的童谣（《南史·侯景传》）。这里是以侯景叛军喻指安史叛军。何有，意为没有什么，即不难战胜。
[31] “后汉”句：以历史上的中兴之主汉光武帝和周宣王比喻唐肃宗。再昌，重新昌盛，犹说中兴。
[32] “寸地”二句：是说天下朝贡，各地竞献祥瑞器物。
[33] “不知”二句：承上句“祥瑞”而言。白环、银瓮，都是传说中祥瑞之物。《竹书纪年》云：“帝舜九年，西王母来朝，献白环、玉玦。”《杜诗详注》卷六引《孝经援神契》云：“神灵滋液，有银瓮，不汲自满。”杜甫在这里用了“不知”、“复道”两词，可见是不相信的，对当时以献祥瑞媚主的事情颇有不满。
[34] “隐士”句：是说隐土们不必以避世为尚了。紫芝曲，据说是秦朝末年隐士商山四皓（hào浩，老翁的代称）所作的歌。见《高士传》。
[35] “词人”句：是说文学之士意识到应当写歌颂天下太平的诗文了。河清颂，南朝宋文帝时，黄河水清，时人以为天下太平的吉兆，鲍照作《河清颂》。见《南史·宋临川王道规传》。这里借以泛指歌颂太平的诗文。
[36] “田家”二句：写时值春耕，偏遇干旱，农民盼望雨水。望望，如说眼巴巴地，形容盼雨的心态。布谷，布谷鸟。
[37] “淇上”二句：是说士兵的妻子怀念出去打仗的丈夫，希望围攻邺城的战士早日胜利归来。淇上，淇水之滨，指邺城一带地方。思妇，出征士兵的妻子。
[38] “安得”二句：表示早日结束战乱、长久和平的愿望。安得，希望之词。挽天河，谓倾银河之水。净洗甲兵，洗净铠甲，示永不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