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入学堂秦钟空受辱 归幻境可卿警凤姐
在宝玉不停的催cuī促cù下,秦钟正式进入贾家学堂学习。此后宝玉倒是兴致勃勃,每天和秦钟寸步不离,又不愿意摆出叔叔的身份,只是称兄弟或是表字“鲸jīng卿”。秦钟腼miǎn腆tiǎn温和,还没说话脸就红了,娇羞胆怯,极有女儿风范;何况宝玉天生便能委曲求全,言语缠绵,所以二人越发亲厚。那群同窗心中起疑,暗中窃qiè窃私语,一时之间,闲话谣言,遍布书房。
这学中还有两个小学生,人送外号“香怜”“玉爱”,宝玉、秦钟看到他们生得妩wǔ媚mèi风流,难免多留心,那二人同样怀有结交之心。虽然分散坐在各处,但却眉目传情,被几个淘气的看出端duān倪ní来,都在背后指手画脚,咳嗽扬声,也不止一天。
正巧那天先生贾代儒rú家中有事先回去了,叫孙子贾瑞暂代管理。秦钟就趁此机会与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于是二人借口出来小便,来到后院说悄悄话。秦钟先问他:“家中的长辈管不管你交朋友?”话音未落,背后就传来咳嗽声。二人一惊,忙回头看,见是同窗金荣。香怜是个急性子,又羞又怒,问:“你咳嗽什么?怎么还不让我们两个说话?”金荣笑着说:“没有人管你们说话,难道我咳嗽就不行吗?我就问一句:有话不当着大家的面说,跑到这里鬼鬼祟suì祟地干什么呀?被我抓住了,还想抵赖吗!可得让我先抽个头儿,这事儿咱们也就什么都不说了,不然可就闹起来了。”秦钟、香怜二人急得脸都红了,问道:“你抓住什么了?”金荣笑着说:“我现在可不就抓住了嘛。”说着,边拍手边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难道就不去买一个吃?”秦钟、香怜二人又是生气又是着急,急忙进去向贾瑞告状,说金荣无缘无故欺负他两个。
这贾瑞本就是个爱贪小便宜、行为不端的人,常常在学中假公济私,向子弟们索要财物。又因为前段时间薛蟠pán在这里的时候,因为看上香怜、玉爱,反倒冷落了金荣。这金荣本就心中忌妒,今天看到他们来告状,便越发不自在了。因不能呵叱秦钟,就拿香怜作法,反倒说他多事,切实挖苦了几句。香怜反倒讨了没趣,就与秦钟讪讪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金荣见此情景越发得意,摇头晃脑,嘴里念念叨叨许多闲话、脏话,玉爱听了很生气,两个人隔座嘀嘀咕咕斗起嘴来。金荣只顾着胡说,哪里知道早就惹怒了一个名为贾蔷qiáng的学生。他原本就与贾珍、贾蓉关系要好,如今见到有人欺负秦钟,哪里肯依?想挺身出来打抱不平,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当,心想:“倒不如用计策制服,也不至于伤了脸面。”打定主意后也假装出来小便,偷偷地叫来宝玉身边的书童茗míng烟,这般这般,挑tiǎo唆suō了他几句。
这茗烟年纪小,不懂世故,听贾蔷一说,就立刻进来找金荣,心中想着,不让他见见厉害,下次就更狂妄难制了,张口就说:“姓金的,你算什么东西!”贾蔷见状跺duò了跺靴子,理了理衣服,看看时间道:“是时候了。”于是就对贾瑞说有事要先走了。
茗烟上前揪jiū住金荣,问道:“我们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小子好哇,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吓得屋里的子弟都呆呆地望着。贾瑞忙吆喝:“茗烟不要撒野!”金荣气得脸色都变了,说:“反了!小小一个奴才居然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于是伸手就要去抓打宝玉、秦钟。忽听得脑后飕的一声,只见一方砚瓦飞了过来,也不知道是谁扔过来的,没打着,只是掉到了旁边贾兰、贾菌jùn的座上。
偏偏贾菌也是个淘气不怕人的。在座位上冷眼见到金荣的朋友偷偷帮助金荣,将砚台扔过来打茗烟,却偏把自己桌子上的磁砚水壶砸个粉碎,墨水溅了一书。贾菌如何肯善罢甘休,便骂:“你们可以呀,都动手了么!”边骂边抓起砚砖就要打回去。贾兰赶忙按住砚,极力劝说:“好兄弟,和我们没关系。”贾菌如何能忍?双手将书匣子抱起来,朝那边抡了过去。只是身小力薄,刚到宝玉、秦钟的桌案上就掉了下来。只听哗啷lāng啷一声,砸在了桌子上,书本、纸笔、文具等物撒了一桌,宝玉的一碗茶也没逃过厄è运,被砸得碗碎茶流。贾菌跳了起来,就要打那一个飞砚的。金荣顺手抄起一根毛竹大板,但是地狭人多,如何能经得起这长板挥舞,茗烟先被打中了,口中叫道:“你们怎么还不动手!”宝玉的另外三个小厮,锄药、扫红、墨雨,个个都是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还动上武器了!”墨雨抄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里拿的都是马鞭biān子,一窝蜂似地冲了上去。贾瑞急得拦这个,劝那个,但是哪有人有空理他?众顽童也有趁机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子小的藏在一边,也有站在桌子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喊打的。一时之间,鼎dǐng沸起来。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到屋里闹了起来,赶忙走进来齐声问是什么原因,众口不一,这一个这么说,那一个又那么说。李贵先把茗烟四个骂了一顿,撵了出去。秦钟的头刚才撞到金荣的板上,起了一层油皮,宝玉正拿着褂guà襟jīn子给他揉呢,见到众人都住了手,便命:“李贵,把书收了!拉马来,我回去告诉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别的不敢说,守礼来告诉瑞大爷,反而是我们的不是了,听别人骂我们,还挑拨他们欺负我们茗烟,秦钟的头都被打破了。谁还要在这里念书!茗烟这么做也是因为有人欺负我。倒不如都散了。”李贵劝道:“哥儿不要着急。既然太爷有事先回去了,这会儿却因为这些事打扰他老人家,反倒显得咱们没理了。要依我说,哪里的事就在哪里了结得了,哪里值得惊动他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对了,太爷没在这里,你老人家就管着这学里的事,大家都看着你做事呢。众人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了,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该罚就罚,怎么放任事情闹到这般地步却还不管?”贾瑞道:“我说了他们都不听。”李贵笑道:“不是怕你老人家生气,平日里你老人家多少还是有些不正经,这些兄弟才不理会你。要是闹到太爷跟前去,你老人家也躲不过挨骂。倒不如快点拿主意解决了。”宝玉道:“解决什么?我一定是要去告状的!”秦钟哭道:“有金荣在这,我就再不在这里念书了。”宝玉道:“为什么呀?难道别人能来,我们就来不了了?我一定要说个明白,把金荣撵niǎn走。”又问李贵:“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了一想道:“也别问了。要是问出是哪一房的亲戚,越发伤和气了。”
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子里璜huáng大奶奶的侄子。哪里有什么强硬的后台!也来吓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姑。你那姑姑只知奉承,只配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钱。她那样也配说是主子奶奶!”李贵赶忙断喝他,说:“就你知道,话多!”宝玉冷笑道:“我还当是谁家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这就去问她!”说着就要走,叫茗烟进来把书装好。茗烟一面装书,一面得意道:“爷不必亲自去见,等我去她家,就说老太太要问她话,雇gù了辆车把她拉去,当着老太太面问,不是更省事嘛。”李贵忙喝道:“你作死!小心回去之后我先打你一顿,然后再去回了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就是受了你的唆使。我好不容易才哄住了,你又起歪wāi主意。你大闹学堂,不说想办法把事平息下来,反倒要大闹!”茗烟这才住了嘴。
这时贾瑞也怕事情闹得大了,只好委曲着对秦钟说好话,又对宝玉说好话。他二人自然不愿意,后来宝玉说:“不回禀去也可以,只是要让金荣赔不是。”金荣不同意,但也禁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只好勉勉强强与秦钟作了揖yī。宝玉还不是肯罢休,一定要磕kē头。金荣没有办法,忍着气上前给秦钟磕头,宝玉才放过了他。
谁知年底将近,黛玉因为父亲林如海身患重病,由贾琏陪着返回扬州去,宝玉一时之间觉得索然无味。凤姐因为贾琏不在,也是无趣。晚上便与平儿闲聊,不知不觉谈到秦氏的病上。只听尤氏说她病得奇怪,中秋还没事人似的,之后就一天天懒lǎn怠dài下去,也许是什么严重的病也说不定。凤姐与平儿感慨了一会儿,说着说着就迷迷糊糊地睡去。
恍恍惚惚间只见秦氏从外面走了进来,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天要回去了,你也不来送送我。我和婶子好了一场,特意前来与你告别。还有一件心愿未曾实现,一定要告诉婶子,别人不一定有用。”
凤姐恍huǎng惚hū问道:“有什么心愿?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女子中的英雄,就连那些男子也不如你,你却为什么连两句俗语也不明白呢?常言说得好‘月满则亏,水满则溢yì’;又道是‘登高必跌重’。现在我们家赫赫扬扬,将近百年,有朝一日要是乐极生悲,就应了那句‘树倒猢hú狲sūn散’的老话儿了,岂不妄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凤姐认为言之有理,忙问:“那有没有能够永保无虞yú的办法?”秦氏冷笑道:“婶子说的可是痴话,否pǐ泰tài荣辱又怎么会是人力可为。但现在要是能够在繁荣时谋划将来衰败时的世业,或许能够保日后一二也未可知。”凤姐又问,秦氏道:“如今祖茔yíng虽然四时祭jì祀sì,但是没有固定的钱粮;第二,虽有家塾shú,但是没有固定的供给。照我想来,趁着如今富贵,在祖茔周围多买些田庄房舍地亩,把家塾也设置在这里。大家定了规矩,日后各房据此负责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诸事,连家塾的供给也无需愁了。就算哪天获罪,这祭祀产业也是不会入官的。就算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从事农耕,也有个退路,祭祀也能够永继。若是认为荣华不绝,不思将来,终非长策。眼见最近还有一件大喜事,实在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就是瞬shùn息繁华,一时欢乐,千万不要忘记那‘盛筵yán必散’的俗语。不早早考虑将来的事,就算将来后悔也没有用了。”凤姐忙问:“有什么喜事?”秦氏并不回答,半晌,叹息一声:“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凤姐还想问到底是什么喜事,突然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凤姐一惊,便醒了。就见有人来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吓出一身冷汗,定了定神,急急忙忙地穿衣服,到王夫人屋去。当时全家都知道了,无一人不惊异,都有些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