犼先生:锦绣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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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秘密家人的秘密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伴着歌声,橙红色的烛光在跳舞。神秘一隅,有个暖暖的生日派对正在举行。主角就是直升机上,冲天鹅吹口哨的外婆。

年轻人搂着外婆的脖子唱完生日歌,俯身亲吻了老人家的脸颊,“许个愿吧。”他的嗓音像玫瑰木吉他拨响琴弦,每个颗粒都是饱满的磁性。

外婆听话地闭上眼,抱起手,嘴里念念有词,像个受宠的小女孩。

这个家可没有在岩洞里。屋里的陈设简单明快,透过窗玻璃能看到外面的院子。院子围了毛竹编织的篱笆,透过篱笆的网格,远山如黛,天地豁达。院里是大片深绿色的野牛草,还种了十几棵木槿树,明黄、淡粉、纯白的花朵都在笑。一大池忘忧草根根玉立,绽放着米黄色的花朵,或者凝结着黄绿色的细长花苞。一抱笔直的深灰色树干崛地而起,锋利地窜向天空。你看不到它到底有多高,只是感觉它能无尽地生长。阳光如熔化的金丝线,穿过窗玻璃洒进屋里,宁静神闲。屋里飘着油炸食物的焦香、盆栽植物的清丽、宠物的淡淡臊臭,以及老年人才会散发出的陈旧温馨气息。这才是家的味道。

这时,妈妈使劲踮起脚,这样才能勉强跟高大的年轻人去咬耳朵,“儿子,你这身衣服能扔了吗,谢谢。”

年轻人尴尬地挠挠自己的狮子鼻,“我就这一身像样的衣服了,平时穿的你们更接受不了。”

他口中“像样的衣服”,是一件破烂到稀碎的黑色卫衣,和一条更加稀碎的浅蓝色牛仔裤。褴褛得像乞丐。

“赶紧买身新衣服,像个叫花子似的,真给咱家丢脸。”其实外公也早就忍不住了。

年轻人至少还知道脸红,麦色的皮肤憋成了巧克力色,“外面应该正流行窄袖盘领衣、短褐、袍子什么的,头上戴的是网巾、方巾,我穿那些跟你们站一块儿,不太协调吧。”

外公好奇起来,“嗯?外面现在哪朝哪代了?科技什么水平?”

“我懒得跟人来往,所以具体的国家朝代名称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应该还没进入蒸汽时代。”年轻人揪搓着椭圆而微尖的耳郭,有些懒散,更有些局促。

外公的眉头紧紧拧起来,“我们老了,外面的事参不参与都无所谓,可你还年轻,得多跟社会接触才行啊。怎么能像我们这样总宅着呢?要不然,你干脆搬回来住吧,你外婆也总念叨你。”

“我根本不可能搬回来住的。”年轻人看上去有什么难言之隐。

妈妈忽然又跟年轻人去咬耳朵,“儿子,你头发能剪剪吗,谢谢。”

年轻人忐忑地去摸索微微卷曲的黑色长发,“我自己精心剪过了呀。”

他所谓精心剪过的卷发,还真像被疯了的鬣狗啃过的呢。

妈妈被他的话呛着了,声音一下子大起来,“你身上臭死了!拜托洗个澡吧!谢谢!”

年轻人被妈妈吼得有些语无伦次,“我……在刃江里,多半天,搓、搓……”

“进入下一环节。”外婆睁开眼睛,适时地给年轻人解了围。

原来外婆有一双这么美丽的大眼睛。她的睫毛有些稀疏了,可依旧弯弯翘起,像两把小刷子。外眼角微微地垂下去,看起来可爱又呆萌,有点儿像兔子。她嘴角外侧,靠近下巴的地方,一说话还会现出两只梨涡。外婆是个大美人,过去,现在,可以想到的未来,都是。

年轻人望向外婆——你很难形容他的眼神,午夜的孤寂、凌晨的煎熬、黎明的朦胧、黄昏的萧瑟,还有清晨稍纵即逝的天真,仿佛都溶化在了里面——这双眼睛,忽然流星般划过了泪光,含着归家之前的思念,也有即将离开的不舍。

年轻人赶紧垂下眼帘,把眼睛藏进眉骨的阴影里。有一件无法开口的事情,他还没想好,待会儿怎么跟外婆去说。

“噗——”老人家的肺活量好霸道,上百根蜡烛,一口气就吹灭了。

“犼儿,以后别点这么多蜡烛了,怪费劲的。只要你能回来,外婆就高兴。”外婆的声音像热巧克力淌进胃里。

年轻人的小名叫犼儿。

“不能再少了,”犼儿瞧瞧满屋铺天盖地的蜡烛,“直径一米的那根代表一万年,直径五十厘米的八根各代表一千年,旁边的七根每个是一百年,剩下比较细的有八十六根,每根代表一年,再打折扣就没气氛了。”

“要我说这就是偷懒,每根蜡烛就只能代表一年,应该全点上。”妈妈余怒未消,新恨又起地一指桌子,瞪着年轻人,“你拿这玩意儿糊弄谁呢?”

“这玩意儿”磨盘大小,颜色炭黑,凹凸无致,就像大象便秘时拉的㞎㞎,又被野猪精心地拱了拱,此刻,它正散发着一种甜腻和焦煳完美混合的刺鼻气味。

“我很久都没烤蛋糕了,”犼儿愧疚地抠着指甲,“可这次,我还是想亲手做给外婆吃。”

“有孝心当然好,可我的重点是你在全盘退步!烤蛋糕只是其一。”妈妈愈发地严肃起来。她每次给自己的吹毛求疵升级之前,总会摆出这副表情。

“烤蛋糕是犼儿的行为艺术,你们懂什么。”外婆的目光明亮而睿智,那分明是双艺术家的眼睛。

“妈,您就知道惯着他。您还不如说,他的活法就是行为艺术呢。”妈妈压着火气,“您看看他拿回来的食材,就知道他在外面混成什么样了。”妈妈转身去招呼保姆机器人,“阿替,报菜名。”

阿替早风度翩翩地推过餐车,一只机械手优雅地端起个大盘子,“油炸蚂蚱。”随着它手臂的挥动,喷喷的油香混着青草味弥漫开来。它的另一只机械手又端起个大盘子,“油炸蚂蚱。”然后第三只手再端起个大盘子,“油炸蚂蚱。菜上齐了。”

屋里静了下来,连银亮光滑、没有汗腺的阿替都有点汗。妈妈被油炸蚂蚱宴彻底点炸了,冲犼儿嚷嚷:“你以为咱们是青蛙呀!况且它们有区别吗?还三大盘!”

犼儿自责而凝重地低下头,“它们还是有区别的。第一个是蝗虫拼盘,有稻蝗、棉蝗和剑角蝗;第二盘是优角蚱,第三盘是乌蜢。它们都叫‘蚂蚱’,可在直翅目里不是一个科的。”

“我就……”妈妈咽下一口老血,“今天的菜还真丰盛呢,你还真细腻!”

“本来能更丰盛一点的,可我担心你们吃不惯蜣螂、蟑螂和螳螂,就从简了。”犼儿纠结地说。

“闭嘴!光听你说我就想吐!”

“妈,其实多吐几次也就习惯了。用它们佐餐,营养价值跟吃鸡蛋、牛肉、牛奶没什么区别。这些昆虫都能入药,你就当吃保健品了……”

“再说这些恶心的虫子,小心我抽死你!犼犼,以前你回来扛着熊、野猪,再后来拎着狍子、兔子,然后是揣着老鼠、麻雀——猎物越来越小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连着几年外婆的生日,你都只带虫子回来给大家吃!一百年后呢?一千年后呢?让我们吃土?吃矿石?其实给我们吃什么并不重要,重点是你的生存技能和身体素质一直在退步——退步!”

外公也适时地加入了批判,“犼儿还说他不跟任何人来往,这么过日子怎么能有前途。”

有了盟友,妈妈说得更加张牙舞爪起来,“浑浑噩噩!都活这么大岁数了,连个工作都没有,整天混日子。”

犼儿开始变得烦躁,“我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哺乳纲的生物,跟野猪、田鼠没什么区别,它们也没工作啊。”

“它们有工作!它们的工作是求生、求偶、繁衍,让种群的基因复制延续!你呢?你在人类社会里的责任和身份是什么?你在生物链里的位置又是什么?”极度的恨铁不成钢让妈妈的脸色开始发青,她双手掐起腰。“你不恋爱、不结婚、不交友,更不交女朋友,哪怕你能结交个男性朋友,我都会佩服你!打猎从熊打到蚂蚱,你在生物链里的位置,迟早会从最顶端掉到最底层!最可气的是你记性也越来越差了,你的神经系统该不是在退化吧?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能记错,今天根本不是你外婆的……”

“别说了。”外婆愠怒地让女儿闭嘴。

犼儿愣了愣,眼神像犯了大错的孩子,“今天不是外婆的生日?今天不是阴历四月二十四?”

“大大后天才是,连你外婆的生日都能记错,你一来我就想冒火!”妈妈不吐不快。

犼儿愧疚得无地自容,“前些天一直下雨,我洞口的球面日晷都成水缸了,没法看日子。涌云枫一开花我就往家赶,到家你们也没说什么,我以为正好……”

“不差这两三天。”外婆往嘴里送了只蚂蚱,另一只手又往嘴里塞了块蛋糕,还故意嚼出很脆响的声音给妈妈听,“嗯,真美味,有嚼头。”

“妈!我的重点是犼犼的生活方式,他一直在逃避!”妈妈还是不依不饶,“犼犼完全可以用更先进的计时方法,可他居然用日晷,我看他就是个鬼!他懂那么多知识,自己不想用,也可以教给其他人用啊。犼犼,你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当初外婆就不该救你,让你死了算了……”

“你敢再说一句话,就滚出这个家!”外婆瞪着妈妈吼起来。

妈妈不敢再言语,愤愤地端起酒杯,把想说的话用烈酒冲回了肚子里。妈妈的话刺到了这家人的什么隐痛,屋里突然变得安静而寒冷。

零度,零分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