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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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相

读经念佛,都避不开一个词儿:“着相!”我不明白,却想明白,免不了苦想,想到不惑之年,应该“不惑”了,却仍在“惑”与“不惑”之间。这就妙哉,因为我终于得了话头,有了话说。

先说“着”。如果读“zháo”,人就最容易联想到“着火”“着迷”“着魔”等,此“着”有“挨上”“受到”“燃烧”等义项;如果读“zhuó”,人就又最容易联想到“着墨”“着色”“着眼”等,此“着”有“接触”“挨上”“依附”等义项。显而易见,读音不同,义项交叉焉。我到现在都弄不明白,“着相”的“着”是读前者还是后者。佛学有“执着”之说,如果当“执着”讲,那就必读后者无疑了。

再说“相”。按《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结合“着相”的词面意思,应该适合下列义项:外貌;相态;物体的外观;坐、立等的姿态等。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就是这个“相”;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也是这个“相”。以此类推,“着相”似乎应该这样理解:执着于某种观念、信念、意念,或者死守某种规范、规矩、规则,不灵活,不变通,不觉悟,痴迷近于鬼迷心窍,陶醉类于醉生梦死。比如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道理是道理,但真要拿一根铁杵去磨针,那就是“着相”了。唐代有个禅宗故事:一个小和尚天天打坐,一位高僧问他:“打坐做什么?”小和尚答:“成佛!”高僧便拿了两块砖,坐在小和尚旁边磨起来,天天磨,磨得小和尚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做什么?”高僧答:“磨镜子呀!”小和尚反问:“砖头能磨成镜子吗?”高僧慈祥地笑了:“打坐能成佛吗?”小和尚“着相”了,高僧以砖开示,小和尚终于开悟。高僧乃南岳怀让禅师,小和尚即其高徒马祖道一,后来亦成一代禅宗高僧。“着相”之说,是否指此,以上想当然尔,不必较真,否则便是“着相”了。我倒主张,悟者自悟,不悟也在情理之中。“着相”就“着相”吧,总不能人人都大智大觉吧?

“着相”虽然可以宽容,但并不等于就可以由着自己执迷不悟,正如同烟瘾不能戒除,并不等于戒烟之说就没有价值。人,还是不“着相”好。自古道:“读书明理。”明理,就会“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就会“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就会“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偏就有人好读书,不明理,正所谓“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不说这样读书有无意义,单说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就听不得刻苦读书的故事,那是痴人犯傻,和拿砖磨镜子差不多。道理明摆着:不是所有的人刻苦读书都会如愿以偿,不是所有的人“头悬梁,锥刺股”都会“学而优则仕”。现在的教育,就是“着相”的典型。首先是家长“着相”,认定了早读、苦读、多读必然就对孩子成才有利,认定了上名校、请名师、多补课必然就成龙成凤,认定了学会书画琴、歌舞乐必然就多才多艺,多一条出路,却无视一个事实:孩子和树木一样,给足阳光、空气和水,树木自己就会茁壮成长。风要刮,雨要淋,寒暑霜冻是自然,是必然,没有能例外者。温室里长不出参天大树,广阔天地里也不可能都长成参天大树。小草长不成大树,杨柳长不成松柏。小草即使长在高山上居高临下,仍然是小草。笨鸟可以先飞,但别指望灵鸟都不先飞;龟跑得再快,也跑不到所有兔子的前头去。不“着相”就是不抱幻想,不生妄想。世界上以平常人居多,所以拥有平常心,就不容易陷入“着相”的境地。文学也容易使人痴迷,有一种说法:“文学是痴人的事业!”痴迷就是“着相”,就是相信一分付出,必有一分收获。事实上呢?痴迷文学只有极少数人功成名就,绝大多数人命里注定要默默无闻。文学是有闲阶层的事业,并不钟情一厢情愿的孜孜以求者,更不怜悯穷困潦倒者。对多数人来说,文学是画饼,可以欣赏,却不可以充饥,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以说百分之百“着相”了。

人都可能“着相”,也都可能不“着相”。是否“着相”不可怕,可怕的是“着相”后的偏执、偏信、偏见,认了死理,便不撞南墙心不死。更可怕的是等撞了南墙的时候,基本上已经该“盖棺论定”了。这是人的局限,也是人的宿命。人啊,就是“着相”来了。正因为这样,佛才有了存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