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三曹建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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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谁在幕后

王修虽然以自身性命孤注一掷,赢了城门大开这一盘,但愿望还是落空了。

孟虎已经从北面的后门逃之夭夭了。王修本来在这儿安排了围守兵士,但人数很少,孟虎的家兵突然出门冲杀,兵势强盛,锐不可当。这条地头蛇逃窜时,他的妻妾儿女一家老小也一并乘车随行了。

王修得到的并非一座空城,仓楼里的储粮,地窖里的财物,织室里的帛绢,厩棚里的牲畜,价值不菲,足以折还不少租赋。而且,他还博得以法行令的成功,干出令万千下民拍手称赞的快事。理应庆贺!

但在这个庄园内浏览查点时,抬脚行步,目睹耳闻,事事物物,宗宗件件,都让他的思索深深地沉入到那个常常泛起的忧虑之中。自己的嗜书如命,厉行节俭,君子慎独,崇尚忠贞的心性行为,无不以仁者爱人,天下大同为目的。可是,这里的一切,不仅展示了贪婪、奢侈、残暴和为所欲为的肆虐,而且也显示了它们的主子摧枯拉朽一般势不可当的魔力。

就在当日,单耳人的堂兄弓腰老叟就匆匆赶来了。他找到一些本族弟侄,他们早就像囚犯一样待在这儿,有的是家兵,有的是饲工,有的是杂役,还有几个做婢女的不知去向,死活不明。

弓腰老叟带着这伙奴丁在庄园中心的豪华厅堂见到了王修。在他跪地行礼的一霎,他的麻布头巾牢牢挨住地面。这伙奴丁齐刷刷跪了一片,掩面哭泣,无限悲伤。不到十年,因为战祸天灾,他们的田地被孟虎以租借贷当的方式吞噬掉了。走投无路,只有依附到王修的门下,充当他的“荫户”,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委身养命,并且世代因袭,难以脱离。弓腰老叟是田亩渐渐减少的自耕户,也没有自己独立的权利,慑于坐地虎孟家的横行无忌,每年都要完成代替纳赋的定额。前几天他挑担交谷,只是今年代出租赋的三分之一。本来,堂弟单耳人怂恿说有救世真人曹公当家,今非昔比,不用再做傻驴了。在孟虎摊派的指令下传后,村里敢言的承头人还召集了一些乡民去告状,但孟虎立即将年轻的承头人用铡牛草的铡刀切成几截,令家兵挑在长矛上游街示众……

“‘下民贫弱’,下民太贫太弱,‘豪强擅恣’,豪强擅权放恣,因而草民百姓就‘不足应命’了!”曹操《抑兼并令》:“袁氏之治也,使豪强擅恣,亲戚兼并,下民贫弱,代出租赋,衒鬻家财,不足应命。”想起曹操去年九月刚刚夺得邺城就下了明令中的文辞,王修面对长跪不起的难民,抑郁悲愤连声感叹。

“我们恨不得将这等恶人噙在嘴里,咬来咬去,嚼成渣渣末末,咽到肚里!”弓腰老叟又放声哀号。

几天后,徐良报告了孟虎的下落。

还是在魏郡,与偏北的邺郡接壤的地方,有一户柴姓世家,早年出过不少高官,东汉又出过几个地方官员,世代经营盐铁,家业颇为丰隆。由于与袁绍重臣审配联姻,柴家前些年在冀州跋扈一时。袁绍败亡后柴家冷寂下去,今年夏天过后家主柴坤又频频走动于洛阳许昌,在邺城停业的盐铁店铺又重新开张了。柴家的田亩不过是孟虎的两倍,但盐铁生意兴旺,商号满街,财货难以计数。柴坤也曾举过孝廉,腹藏诗书,胸中有些韬略。据徐良近日核查,孟虎与柴坤也是儿女亲家,平素多有来往,那天逃窜乘了十八辆双轭轿车,从东南向西北的一条斜路直直过去两个时辰就赶到柴坤那里了。

怎么办?依然派甲兵去攻柴家的坞堡吗?

望着别驾徐良,王修陡斜的眉毛骤然抖动了几下。他犯了踌躇。

林子深了,老虎大了!

老虎大了又有何惧?即使能吃人,人被吃了依然是人!

就这样,一个心志光明、行为磊落的官吏,在棘手的碰撞发生时,反而迸发出抗争下去的硬气。

王修当即召集所属吏员于厅堂议事,通报此事经过,宣读了两道指令:

一、《缉重犯孟虎令》

豪霸孟虎,武断乡曲,私瞒田亩,强令弱民兼赋,虐弑上郡不堪黔首,畏罪出逃。有藏匿罪人,为逋逃主者,当以同案并缉。

二、复申《抑兼并令》

昔圣皇光武帝下诏“度田”,令“州郡检核垦田顷亩及户口年纪”,今司空兼领冀州牧曹公下《抑兼并令》,同诏旨义,戒豪强擅恣,瞒田减租,黔首兼赋。复令县亭部吏厉行不殆,严查检核,无令孟虎类强民有所隐藏,而弱民兼赋也。

王修激昂高亢的宣读声在厅堂里回荡。毕竟这是代表朝廷代表官府在执法,在威慑,又含着对那些目无官府藐视本郡守的满腔仇恨,一股特别拥堵的气息发自丹田,鼓满胸膛,喷出喉咙,显出变形的尖细刺耳。

黑压压坐在一起的所有吏员都被太守的声色形容触动了,感化了,被这内外俱在的威严与激愤撞开了围住心潮的堤坝。多年以来,地方豪门与上层权门勾结,横行无忌,欺凌下民,恶迹昭著,州郡官吏不敢过问,逼得农民暴起反抗。若能抑制豪强,打击不法恶霸,必定让广大百姓开心。可是像柴坤这样树大根深的望族,不论谁在邺城主政,他都能打通关节接上关系。他们世代违法经营盐铁,历任主治官员也奈何不得。像柴家这等户族根本不把地方官员放在眼里,吏员们平日里都憋着一股暗气,就看此番王修是否能将这条恶狗除了!

王修宣读指令一毕,还未结束厅议,大门外忽然传来一片嘹亮悦耳的弦歌声。

待厅议结束,吏员们走出大门,才发现弦歌演出正是冲着郡所来的。

这儿正是郡所门口的空场,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观者,挤得水泄不通。从曲调和歌声中可以听出是民间流传的“相和歌”,伴奏的是一架激越的秦筝,歌声是艺伎们清亮嗓子的和声。

狗叫声声闹喧喧,(狗吠何喧喧)

官吏大人到门前。(有吏来在门)

披上衣服出门看,(披衣出门应)

原是官府催税钱。(府记欲得钱)

说尽穷困求延缓,(语穷乞请期)

官吏反而怒气添。(吏怒反见尤)

转身回到屋里看,(旋步顾家中)

室内空空好穷酸!(家中无可为)

有心找人去借贷,(思往从邻贷)

邻居已说钱用完。(邻人已言匮)

钱呀钱呀难上难,(钱钱何难得)

令我憔悴发熬煎!《汉乐府·刺巴郡守诗》(令我独憔悴)

显然,场中唱的正是官府催粮逼赋的情形。

王修的车子从大门驶出后,被等在旁边的陈琳拦住了。

陈琳隔着驭夫的脊背拉住王修的手,要他下车观看。他告诉说,邺城艺伎班专程声援来了。他还说,艺伎班头目人与孟虎柴坤是冤家对头,人的舌头就是在柴坤家里被割掉的。

“嗟夫!”王修惊叫一声,立即跳下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