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没有季语[12]的国度

那一年的四月初，我才离开京都，返回北海道。自三月中旬从北海道出发，已经在京都逗留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了。

即便如此，我依然对京都恋恋不舍。

谁知原本不抱希望、心存放弃的札幌医大居然考上了。家里来了两遍电报，催我赶紧回去。

既然进北海道大学的理科学院太勉强，那也只有去那里了。

四月初，我告别终于开始绽放的樱花，离开了京都。

途中经过东京，我也没有顺道下去玩乐，而是直接北上青森了。然后坐上青函渡轮返回了北海道。

一路行程与来时正好相反。从京都经过琵琶湖畔，直到福井、金泽一带时还尚有春意。

这些地方虽然不曾像京都那样已是樱花烂漫，却也是白水黑土，暖意融融。

然而从新潟接近秋田时，便到处是残雪了，青森县城里人们几乎都穿着厚厚的外套。

从青函渡轮里能看到津轻的群山，依然在寒冽的天空下白雪漫野。

自北海道的函馆经过森、室兰至占小木的喷火湾一带，算是北海道内雪比较少的地区了。

然而，低矮光秃的树木和冻得硬邦邦的路面让人不禁想起漫长又寒冷的冬季。

不久过了千岁，随着距离一点点地接近札幌，路边原野上的白雪越来越多，只有中间汽车行驶的国道是黑色的，黑瘦的道路绵延伸向远方。

札幌只有被硬化的主路能露出本来面目，主路两侧和小路上依然积存厚厚的残雪，有些雪经阳光照晒融化，形成了好多水洼。汽车经过时溅起很多水，整个街道都被泥水覆盖，到处搞得脏兮兮的。

而且回到札幌的第二天，又新下了一场雪。

我一边看着飘落在脏脏的街道上的雪花，一边想象着樱花开始绽放的京都。

同样是日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呢？

京都已经迎来了春天，而北海道却依然是隆冬正盛。那边的人在欣赏樱花时，这边的人却裹着厚厚的外套，穿着长长的靴子，艰难地行走在积雪的道路上。

同样是住在日本，为什么只有北国的人们要受到这么不公平的差别待遇呢？

这种痛心疾首的感觉在上次去修学旅行归来时也同样深深地感受过。

可是，那时候对京都还了解不多，同时也心怀期待，认为只要一心想去京都的话就能去了。

但是现在呢，进入京都大学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去京都居住这个梦想已经难以实现了。

正因为是带着这种难舍难离的心情往回返，我的脚步才异常凝重，故而没有赶上新的大学的入学考试，上课迟到了三天。

公开考进医学院的我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这既是因为我要从北海道大学那么宽广的校园来到札幌医大这么小的学校，同时，又是因为不得不返回这积雪深厚的北国那种难以忍耐的落寞。

然而，如此失魂落魄的似乎只有我一人，周围的小伙伴们都对即将来临的春天的脚步激动地期待着。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札幌是一个四季鲜明的城市。春、夏、秋、冬，四季分明，各个季节都有各自的美好。

拿运动来说，冬天可以滑冰、滑雪；夏天虽然时间短暂，也可以享受游泳之乐；一年之间的气温变化很大，四季的区分也因此十分清晰。

可是，在第二次从京都返回之后，我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想法是错误的。

即使札幌（说北海道的话地域太广，气候差异过大，所以以下说法全部只限于札幌周边）也算有四季，它跟所谓的日本的四季却是大相径庭的。

例如，四月初我从京都回来，那时札幌的气候，京都人是不把它称之为“春”的。

山峡处积雪尚深，大街上随便一进岔道都有残雪尚存。更兼随时心血来潮再下上一场的新雪，气温在零下几摄氏度之间来回逡巡。这样的气象条件正是典型的“冬天”。啊不，这恐怕是远比京都的冬天严峻得多的“严冬”吧。自然，京都人绝不会对着这样的季节感叹：“春天总算来了。”也不会随意脱掉厚外套。

从四月末到五月初是黄金周，人们会去户外享受春风和煦的五月。

但是，札幌的黄金周却是冷风凄凄，枯树林立，看不见绿色的。当然，去春游还太过寒冷，跟“春风和煦”之类的感觉还相去甚远。

新绿萌芽，真正开始花开是到六月份以后才有的。这时候总算开始寒水变温，家家户户都收起来自家的取暖器具了。如果札幌也有“春天”的话，只有这个六月算是春天，五月以前的气候都是明显的“冬天”了。

七月到八月的这段时间里，好像要找回这迟到的春天的损失似的，气温骤然上升。这段时间里，经常有温度超过三十摄氏度的日子，也能去泡海水浴玩了。

然而，一到了八月份的旧历盂兰盆会前后，秋风又早早地吹过来了。夜晚，从盂兰盆节舞会悄悄溜回家时，短袖衬衫里露出来的双臂嗖嗖发冷，不禁人耸肩缩背。

九月份和六月份并列为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正合适用“秋高气爽”这个成语。然而这样的日子也顶多不过一个月而已。

进入十月份以后，气温开始急剧下降。中旬以后就开始下霜了。

札幌附近地区能够玩高尔夫的时间是从五月份的黄金周开始，到十一月初的白银周前后。而实际上五月初前后草坪还未长全，十月中旬开始也经常会遇到因为过冷或者雨夹雪天气而中止的郁闷情况。

说是度过了快乐的高尔夫季，也不过仅仅半年时间而已。

从十一月份开始，降雪，水池结冰，人们开始用毛衣或者大衣来武装自己。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来年的四月份，一个漫漫长长的冬季到来了。

看看这个季节的动态变化自然就会明白，札幌拥有的只是“漫长的冬季和短暂的夏季”。

唯一的六月份算是温暖宜人、接近北海道以外地区所说的春天了，可是樱花、梅花和辛夷的花期已过。因为春天太短暂，这些花都是在五月份一齐开放的，没有时间像北海道之外的地区那样等着按顺序开放。特别是六月份里，铃兰、丁香（紫丁香）、藤萝、杜鹃等争奇斗艳。

正是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感觉，可是开的花儿却各种不对路，与毕业季和入学季这些春天的典型活动也无法联系起来。只有气候是处在春天，而日历上早已到初夏。

这种不协调状况在九月份也是一样的。只有气候还停在秋天，而本月一过月半，冬天的脚步就会逼近。真正的像模像样的秋天连一个月都不到。

完全没有“处暑”“残暑”“新凉”这样悠闲度过秋天的余裕。

这么看来，札幌没有北海道以外地区所讲的四季。如果有的话，那也只是漫长的冬季和短暂的夏季这两个季节而已。而这两个季节与实际的日本的其他冬夏也大相径庭。

比如，冬季的季语“小春”或者“寒雨”这样的词语在札幌的冬天是体会不到的，相当于“荒野枯田”“西风落叶”这样的景观在这里也是看不到的。只用“火盆”“烘手炉”这样的器具是无法抵得住札幌的严冬的。“跳竹马”和“拍线球”这样的游戏也玩不了。

拿“暴风雪”一词来讲，在北海道之外地区，久未见过这种景象的人们会有闲情雅致，被那乱舞的雪花迷住。而在札幌，它却意味着所有交通瘫痪。一个不注意，就会迈进鬼门关。带有一种恐怖色彩。

夏季的季语也是一样的，札幌的夏天里，“热砂”“汗珠”这样的酷暑的实感薄弱，“阳伞”“擦汗巾”也不需要，就连“林间学校”“夏季津贴”这样的东西也统统没有。

此外还有很多，说起来与北海道无法匹配的季语，简直不胜枚举。

不知北海道的俳人[13]们对此做何感想？有机会倒想请教一下。大概在日本整个国家中，也只有北海道和冲绳是远离季语的吧。

总而言之，北海道没有正确意义上的季语。

后来我以札幌为舞台，写过一篇叫《丁香天寒之城》的小说。这个题目中的“丁香天寒”就是从季语“花季天寒”联想到的。

当然，“花季天寒”指的是樱花开放之际，忽然感觉到一丝寒凉掠过。而五月份札幌的樱花开放时节，天气还很冷，应该是“花季寒凉”了。可是，“寒凉”这个词语表达的是一瞬间的凉意，正适合这边六月份丁香花开放时花树树荫下的感觉。

一个出生在没有季语的国度的男人，向往季语丰富、能随着季节变迁尽享其中乐趣的情怀，也许正是自然发展的本来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