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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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更斯让所有形容他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小说中那些扣人心弦的情节,过目难忘的人物,栩栩如生的场景,令人捧腹的幽默,酣畅淋漓的讽刺,天马行空的想象,无不带有他鲜明的特色,确如他自己所说,“举世无双”[1]。但这还不足以成就狄更斯的伟大。他能成为“那个时代”乃至“所有时代”最受欢迎的英国小说家[2],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描绘了我们共同的愿望——快乐地生活在一个温暖的世界上。当这个愿望遭遇挫折时,他告诉我们不要放弃,并带领我们一起思考如何改造这个世界。

狄更斯生于1812年,卒于1870年。这半个多世纪正是英国逐步摆脱内忧外患、成为现代化强国的时代。狄更斯见证了它的辉煌,也洞悉它的黑暗。工业革命带来的日新月异让他引以为傲,但也让他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完美,就像他在《双城记》的开头所说,“那是最美好的时代,也是最糟糕的时代”。他发现,在这个最富有的国家,还有很多人日子过得非常艰辛,“他们生活中的色彩被抹掉了,生活实际上被扼杀了”[3]。对他们来说,维多利亚时代仍然是一个艰难且坚硬的时代。这让狄更斯格外愤怒,他给小说《艰难时世》取了一个醒目的副标题——“写给当今时代”。他要“叙至浊之社会”(林纾语),抨击社会和人性中的丑恶,唤醒人们的道德意识,改造那个尚不完美的世界,让所有人都能拥有生活,在温暖的空间中自由地呼吸。1837年至1839年写成的《雾都孤儿》正是第一部体现这种精神的作品,奠定了他后来所有小说的基调。此后,雾都成了他小说的主要场景,孤儿成了他笔下的主要人物。雾都和孤儿成了撑起他整个小说世界的两大象征。

狄更斯笔下的雾都是英国“现代社会”的缩影。在狄更斯的有生之年,伦敦的面积扩张了一倍,人口也翻了一番,成了英国乃至欧洲最大的城市。这座名副其实的大都市修建了下水道,开通了铁路,治理了泰晤士河,开辟了新的街道和公园,举办了世界博览会,汇集了英国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最高成就。狄更斯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伦敦生活,足迹遍布伦敦的大街小巷,熟悉伦敦的色彩、声音和气味。他知道,伦敦是丰富多彩的,可他笔下的伦敦却像极了威廉·霍加斯的版画,没有色彩,只有黑白。雾气笼罩下的伦敦,肮脏、潮湿、阴冷、坚硬、透着寒意,充满了贫困、歧视、压迫和死亡。这不是一个挤满了陌生人的荒原,而是一个令人感到窒息的幽闭空间,墙壁格外坚硬,地面格外冰冷。很多人认为狄更斯笔下的伦敦就像一幅漫画,笔触太过夸张,但他很清楚,这种幽闭空间正是很多人的真实感受。他用笔墨告诉我们,空间的大小、冷暖和色彩并不仅仅取决于它的物理性质,还取决于操作着空间的制度和空间中的人。他想提醒读者,空间是由人来塑造的。要让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世界的色彩和温暖,不能只靠物质上的改善,还需要公正的态度和仁爱的精神。

狄更斯写过很多孤儿,比如奥利弗、皮普和埃斯特;他还写过很多人物,虽然不是孤儿,却有过孤儿般的经历和感受,大卫·科波菲尔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毫无疑问,狄更斯在写孤儿时也是在写自己的童年时代。他出生在英国南部的港口朴茨茅斯,父亲是海军部的小职员。十岁时,他随父母搬到了伦敦。十二岁时,因为父亲欠债入狱,他被送到鞋油厂去当童工,挣钱养家糊口,第一次尝到了孤独、无助和不公的滋味。父亲出狱后,母亲仍想让他回鞋油厂工作,这让他格外伤心。母亲的冷落和抛弃成了他一生挥之不去的伤痛:“我后来一直没有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永远无法忘记,我母亲很想再把我送回去。”[4]他把这种无依无靠的感受写进了《雾都孤儿》。传记作家弗雷德·卡普兰认为,狄更斯写奥利弗一出生就没了母亲,就是要对照自己的母亲,“似乎在说一个去世了的母亲也比一个迟钝麻木的母亲好”。[5]

孤儿也是一个象征,浓缩了儿童、女性、贫民等社会弱势群体的悲惨境遇。狄更斯同情他们,正如乔治·奥威尔所说,不管谁处在弱势地位,都能得到狄更斯的同情。[6]狄更斯也想唤起我们的同情,就像小说家托马斯·亨利·利斯特(Thomas Henry List)所说,“他的作品要让我们成为真正仁慈的人,唤起我们对受害者的同情、对各阶层苦难的同情”[7]。不公正的制度、不负责任的机构、冷酷无情的世风和暴戾恣睢的恶人,就像小说中反复提到的绞刑架一样,勒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们看到,奥利弗一生下来就呼吸困难,“拼命喘气”;后来因为想多要一碗粥,济贫院的官员就说他早晚要被“绞死”。这些显然不是无意之笔。J.希利斯·米勒(J.Hillis Miller)在谈到小说中的绞刑意象时说:“还有什么比瞬间拉紧绞架上的绳圈更能象征这个冷漠的世界对人的压榨和扼杀呢?”[8]诚哉斯言。我们无法对奥利弗的命运无动于衷,因为每个人都有可能在某个时期或某件事上成为奥利弗。孤儿奥利弗和济贫院从一开始就是象征,我们不知道济贫院在什么地方,奥利弗的名字也是教区执事编造的,但这都不重要,因为奥利弗很可能就在我们身边,甚至就是我们自己。

孤儿生来就对空间格外敏感。离开母亲的身体后,孤儿便没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奥利弗害怕那种“投身茫茫人世的孤独感”,他要呼吸,他要自由,但他要的不是广袤的原野、天空和大海,而是一个像母亲的身体那样封闭却又温暖的空间。他从济贫院一路逃到伦敦,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封闭空间,但只有恐惧,没有温暖。他的世界是一个没有温暖和光亮的幽闭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