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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尔的解释除了海德格尔这个说话对象之外,其实还针对着郎佩特这位重要的尼采解释者。郎佩特和迈尔一样,都被认为是施特劳斯学派中人,只不过他们都不是施特劳斯的亲炙弟子,他们的施特劳斯解释对于狭义上的学派都有超出并形成对话的部分。因此,两人在解释方法上的亲缘性是显而易见的,他们都紧扣着文本细节,都把戏剧情节纳入论辩。可这并不意味着两人的解释是一回事。在哲人-先知或哲人-立法者关系上,两人的看法毋宁是相反的。郎佩特把尼采解释为我们时代的哲人立法者,而迈尔则强调,哲人与立法者之间不是一体而是二元。在迈尔看来,尼采的意图是要通过扎拉图斯特拉这个二元之为一体,来展现哲学与立法之间的紧张关系,并服务于哲人的自我认识。这个根本点上的争议,既决定着两人对权力意志和永恒轮回的不同解释,也蔓延到了他们对戏剧结构和文本细节的诸多考察。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将这本《何为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与郎佩特的《尼采的教诲》相对照,或可深入具体问题作进一步研究。迈尔曾将本书的核心部分(对“论救赎”的解释)抽取出来作为贺寿论文赠送给他的朋友郎佩特,这本书也是这个意义上的赠礼。
前面曾提到,迈尔模拟尼采,为每一卷加了一句题词。不同的是,在尼采的文本中,所有题词都采自《如是说》本身(第二和第三卷的题词采自第一卷,第四卷的题词采自第二卷),并且第一卷没有题词;而迈尔为每一卷都配上了题词,并且题词都采自《瞧这人》(另外还有全书最前面的题词,采自《快乐的科学》),这标明了迈尔的《如是说》解读是指向《瞧这人》的。事实上,在迈尔自己的著作谱系中,《何为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位于《论哲学生活的幸福》和《尼采的遗产》(2019年出版)之间。这后两部著作分别以卢梭最后的著作《一位孤独漫步者的遐思录》和尼采最后的著作《瞧这人》为研究对象。迈尔之所以尤其重视这两部书,是因为他发现,两位哲人都在最后的著作中以哲学生活本身为论题。而在迈尔自己的著作计划中,他的这两部重头研究当构成姊妹篇,一同阐明他一生的思想主题:哲学生活。所以,迈尔的《如是说》解释其实是为《瞧这人》研究所作的预备,因为那本书恰恰尤其突出《如是说》的位置,几乎处处都指向《如是说》。放在迈尔的哲学生活著作谱系中来看,这部《如是说》解释又是作者的自我赠礼。
2013—2014年,迈尔在慕尼黑大学首讲《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那时我正在他门下求学。在听《如是说》之前,其实已经听了他六七门课,从卢梭的《爱弥儿》到施特劳斯的《思索马基雅维里》,再到尼采诸书,对迈尔的文本技艺和思想路数已可谓熟悉。再加上那时候德语听说都颇熟练了,课后一律与同门好友在饭馆和咖啡馆会谈,话题虽从课堂讨论自然地延展至任何可能的哲学问题和时事争论,可《如是说》以及迈尔的尼采解释始终位于讨论的中心。这都使得我对这门课的投入最多、体会最深。可以说,译者见证了这本书的生长过程。即便如此,迈尔的书写得极为细密,在教学科研之余从事这样一份非常需要耐心的翻译工作,对译者仍是一项不小的挑战。所幸《如是说》原文已有成熟的翻译,引文大多直接摘自我的导师孙周兴先生的译本。译名译法也都沿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孙译本,只有书名是例外。考虑到本书在华夏出版社出版,就沿其惯例用了“扎拉图斯特拉”这个译法。其实两种译法只是字面不同,因为“查拉图斯特拉”中的“查”是多音字,在姓名中也读作“扎”(如“查良镛”),而这也确实合乎德语的读音。
迈尔在刚完成书稿、尚未正式出版德文本的时候就兴冲冲地把这本书交给我了,还半开玩笑地说,希望中文译本能赶在德文版之前出来。结果,诸多杂事让我无法集中精力于译事,这部篇幅不大的翻译居然前后持续了三年。要特别感谢张缨,没有她的督促,这本书怕是要再拖上三年。她阅读了每一卷的初译稿,提出许多专业的建议,让我受益很多。要感谢家人默默的支持,我曾以为翻译和学问都是自己的事业,现在看来,这是很幼稚的想法。这本翻译也见证了我自己的成长。译事艰难已经溢于言表,译文如有不当或缺漏,敬请方家指正!
余明锋
2019年7月26日晨记于同济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