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精魂”的追寻:穆旦研究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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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历史黑夜”与“黑暗”的诗学

“饥饿”“受难”“上帝”“痛苦”“黑暗”这些关键词与主题构造了穆旦诗歌的基本向度,而将这些向度与主题统一并赋予独特诗学意义的,正是“黑夜”一词,具体地说,是“历史黑夜”一词。1945年写作的《忆》这首诗将这些关键词有机地融为一体。

一朵白色的花,张开,在黑夜的

和生命一样刚强的侵袭里,

主呵,这一刹那间,吸取我的伤感和赞美。

面对一朵花的被侵袭,为什么我会同时涌起伤感和赞美?黑夜的侵袭是怎样的侵袭?为什么这一切要通过“主”来彰显?“主”的含义又是什么?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并不容易,诗歌的表达方式无法用还原论来逐一证实,理性化、经验化、实证化的方式显然难以理解诗歌,因为诗不是别的,诗即隐喻,是忽明忽暗的显现。《忆》的主题在于其中的诗句:“我黑色的生命与主结合”,这个主题忽明忽暗地向我们显现的是生命的受难与拯救,正是通过这样的维度,在“黑夜”意象的各个层面逐一展开。

众所周知,“黑夜”是浪漫派的经典主题,以诺瓦利斯的《夜颂》最为知名,在这部作品当中,“夜晚”并非是黑暗的否定之地而是神圣世界的升起之地,卡尔·巴特的《论诺瓦利斯》指出:“诺瓦利斯歌颂夜是神圣世界的崇高报道者,极了的爱之守护者”,因为夜晚是光的秘密源泉,“夜同时是光的世界的秘密原则与真实原则”(13)。荷尔德林影响深远的《饼与葡萄酒》同样以“黑夜”为主题,其后期的修改稿则直接将这首诗重新命名为《夜》,“黑夜”在此象征中诸神远离的时代,表现为未来的当下意识,“这种带有‘神学’色彩的历史意识,穷追当下的困厄,在当下的‘黑暗状态’和不到场的‘缺席之物’之中,从大地上和具体的时间、地点上,寻找解救和救赎的力量,而不是跟随教会里的基督将大地废弃,眼望上苍。这种未来的当下意识,在诗歌中汇集在‘夜’这一形象之下”(14)。穆旦的“黑夜”显然有着浪漫派的痕迹,西川的《穆旦问题》论证了浪漫派的影响,但这并不是穆旦的“问题”,而恰恰是穆旦的卓越之处,以现代派的标准否定浪漫派是目光短浅的,穆旦既不是完整的浪漫派也不是完全的现代派,而是两者的融合,正如张枣对新诗的定义所表明的,真正伟大的新诗诗人必然是古典、浪漫与现代汇流的结果,所以在这个意义上,穆旦是不是现代主义诗人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穆旦通过对浪漫派与现代派的学习、吸收与改造而发展出的诗歌问题,“历史黑夜”正是这样一个融汇了浪漫与现代的诗歌意象。

巴什拉说:“每个简单的伟大形象都揭示了一种灵魂的状态。”(15)事实上,每一种简单伟大的形象与灵魂状态也对应着相应的历史境遇。“历史黑夜”的意象是通过在历史境遇中具体的历史形象来展开的,这样的历史形象可以用“不幸的人们”这一标题来指称。1940年穆旦写有《不幸的人们》一诗,他写道:“我常常怀想不幸的人们,/如同暗室的囚徒窥伺着光明,/自从命运和神祇失去了主宰,”这首诗当中,“不幸的人们”大有深意,表面的意思是,遭受了不正义打击而承受着命运的颠沛流离的人,其隐喻的层面是,在无神的时代,命运难以揣测,那些深陷黑暗中的人们身上携带着光明的力量。在这个形象中,黑暗与光明以互为因果的方式并存,标注了“历史黑夜”的未来的当下意识,这些形象的塑造也构成了一种“黑暗”诗学的历史维度,比如,流浪于街头为饥饿与困苦所侵袭的流浪人形象(《流浪人》);“肿的臂,昏的头,带着疲倦的身体”的女工形象(《两个世界》);漫漫长夜里的老人形象(《漫漫长夜》);“上海某家工厂劳作了十年/贫穷,枯槁”的青年工人,“一九三八年他战死于台儿庄沙场”(《祭》);旷野上呼告的知识分子形象(《在旷野上》);“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赞美》);“在痛苦的洗刷里”的洗衣妇(《洗衣妇》);“迎受二十世纪的杀伤”的农民兵(《农民兵》);饥饿的孩子(《饥饿的中国》);等等。

“黑夜”的诸多关键词中,“黑暗”是穆旦诗中使用最多而且贯穿其写作始终的意象,比较看来也是完成度最高、最为饱满的意象。如前所述,“黑夜”作为意象,本身所传达的意义是有限的,需要构造与其他词的关联、差异、层级、对比以及先后次序,方能显现其不同于固有象征的新颖含义,台湾诗人杨牧说:“大凡诗的比喻单出不难,惟在一特定篇幅之内衍生最见功夫。”(16)杨牧所谈遵循诗人创作之内在理路,意象的构造即在于意象的衍生,即通过意象的突变、增长、扩大所完成的意象的转换。穆旦的诗中,“黑暗”很多时候表达了与“黑夜”同样的象征含义,比如:“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诗八首》)有的时候与“阴影”“黑影”等词通用,用来表达不具体的困境和索要我们屈辱牺牲的现实,比如:“在阴影下你终于生根,在不情愿里/你终于成形。”(《被围者》)这两首中的“黑暗”意象表达了同样的含义,具有典型的穆旦式特征,黑暗的含义是否定,对生存生成的否定,但同时又蕴涵着肯定。其表述类似于里尔克用“哀歌”所表现的:“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怖的。/就这样我自持并吞咽下那黑暗的/哽咽的叫唤声。”(17)这里的“可怖”同时蕴含着希冀与可怕,在《祈神二章》中,穆旦以“一线微光”来表达这种渺茫的希冀与肯定:“在我们黑暗的孤独里有一线微光/这一线微光使我们留恋黑暗/这一线微光给我们幻象的骚扰/在黎明确定我们的虚无以前。”

穆旦在1947年写作的《时感四首》第四首,更为完整地呈现了对“黑暗”的认知与表达。这首诗是极其绝望的,有着深入骨髓的凉意,“黑暗”被看作是连绵不尽的,是“希望”的失落与破灭,同时也是“希望”的升起之地,在“黑暗”中,所有的意愿、欲望、希冀与热忱都化为耻辱与灰烬,所有的坚守与作为都无济于事,为虚空所注满,无所依靠也无所凭借,但在这挣扎中仍残留着希望的种子作为动力。“希望”“痛苦”“苦难”“虚空”“耻辱”“毁灭”这些词语都是“黑暗”的组成部分,在40年代的历史熔炉中构造着现实的诗意表达。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然后再受辱,痛苦,挣扎,死亡,

因为在我们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它说:我并不美丽,但我不再欺骗,

因为我们看见那么多死去人的眼睛

在我们的绝望里闪着泪的火焰。

当多年的苦难以沉默的死结束,

我们期望的只是一句诺言,

然而只有虚空,我们才知道我们仍旧不过是

幸福到来前的人类的祖先,

还要在无名的黑暗里开辟新点,

而在这起点里却积压着多年的耻辱:

冷刺着死人的骨头,就要毁灭我们一生,

我们只希望有一个希望当作报复。

——《时感四首·4》

围绕着“黑暗”意象的扩展与衍生,穆旦的作品发展出“无名的黑暗”“未成形的黑暗”“过去与未来两大黑暗之间”“播种于黑暗”“无边的黑暗”等具有审美光芒与认知力量的意象群,构成了一种可以称之为“黑暗”诗学的诗性表达,这种表达指向了对历史境遇以及自我精神维度的命名与指认,同时也开辟了新诗史上崭新的诗歌主题与向度,这一向度至今还未得到充分的理解和讨论,需要我们更细致与更耐心地剖析与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