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精魂”的追寻:穆旦研究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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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穆旦的“季节之诗”及其前后期变化

《穆旦诗全集》中,与“季节”直接相关的诗歌一共有36首,约占穆旦诗歌数量的四分之一。(1)它们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诗题中直接出现季节词语的诗作,另一类是以季节为基本氛围、明确场景限定或主要隐喻的诗作。前一类毫无疑问可以称为“季节诗”;而后一类作品虽然未必以“季节”为诗的主题,但“季节意识”却以某种方式规定着诗的气息和情调,因而也可以称为“季节之诗”。

诗题中直接出现季节词语的有10首,分别是:

1934年:《夏夜》《冬夜》

1942年:《春底降临》《春》

1945年:《春天和蜜蜂》

1976年:《春》《夏》《秋》《秋(断章)》《冬》

以“季节”作为基本氛围、场景限定和主要隐喻的诗作(不一定要在诗出现明确的季节词),有26首:

1936年:《更夫》

1938年:《我看》《园》

1940年:《玫瑰之歌》第三首、《在旷野上》《出发》《五月》

1941年:《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中国在哪里》《控诉》《赞美》

1942年:《诗八首》《自然底梦》

1945年:《流吧,长江的水》《一个战士需要温柔的时候》《先导》

1947年:《他们死去了》《发现》

1948年:《诗》

1957年:《我的叔父死了》《去学习会》《也许和一定》

1975年:《苍蝇》

1976年:《智慧之歌》《理想》《有别》

我们看到,穆旦对“季节”的诗歌书写,从他的高中时期就已经开始(1934年的《夏夜》《冬夜》),在他写作的鼎盛时期(1940—1948)更是频繁出现;而他晚年的作品也多与“季节”相关(1976年的多首诗作),最后终结于《冬》这一“天鹅绝唱”。因此,“季节书写”构成了一条持续而明确的线索,贯穿于穆旦的整个诗歌生命。在他各个时期的“季节之诗”与他的人生历程的遭际之间,形成了一种可信的对应关系:从高中时代较为简单、稚嫩的季节景物描写,到青年时代的“爱欲主题”和“社会现实主题”,到晚年的“智慧主题”和“返回日常生活主题”,这些诗作体现出了他在人生各阶段的完整经验。从心态、语言和诗的内容来说,这些诗都清晰、真切地呈现了一位诗人的变化轨迹,其中的杰作并不是灵感的偶然产物,而是建立在生命的持久努力和历史对人的持续作用之上,因此具有文本的坚实性和可信性。

从上面列举的诗作中,我们还可以发现,穆旦对“季节”的书写更多地集中于“春”和“冬”这两个季节之上,而对“夏”“秋”两季的书写则相对不多。穆旦早年特别擅长写“春”,他有很多诗作的基本背景都是“春天”,这当然与他写那些诗时的年龄分不开。这些以“春”为主题和氛围的诗作,大多围绕着“爱欲”或“爱情”展开。穆旦早年也有不少写“冬”之景象的诗作,而越往后,冬天的气息就越来越在他的写作中弥漫开来,逐渐成为诗的底色。这里包含着穆旦诗歌情调的整体转换:从早年的热烈、迷醉、“为爱欲而烦恼”的主导情调,转向了晚年的寒冷、荒凉、“对个体的历史命运进行沉思”的情调。在这种由“春”至“冬”的变调中,不仅仅包含着人生年纪的自然变化,更包含着历史处境的变化。当他写下《冬》这最后一首诗的时候,他将自然时间(冬天)、人生时间(晚年)和历史时间(时代)的三重维度重叠、浓缩于“冬”这一季节词语之中。

我们不妨通过对照1942年的《春》和1976年的《春》这两首同题诗,来考察穆旦诗歌前后期的情调转换,以及这种情调转换是如何通过“季节意识”体现出来的: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春》(1942年)

春意闹:花朵、新绿和你的青春

一度聚会在我的早年,散发着

秘密的传单,宣传热带和迷信,

激烈鼓动推翻我弱小的王国;

你们带来了一场不意的暴乱,

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梦;

从那里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

卫护我的心又走上途程。

多年不见你了,然而你的伙伴

春天的花和鸟,又在我眼前喧闹,

我没忘记它们对我暗含的敌意

和无辜的欢乐被诱入的苦恼;

你走过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忆

稍稍把你唤出那逝去的年代,

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

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城外。

被围困在花的梦和鸟的鼓噪中,

寂静的石墙内今天有了回声

回荡着那暴乱的过去,只一刹那,

使我悒郁地珍惜这生之进攻……

——《春》(1976年)

在1976年的《春》中,诗人回顾了自己的青春,试图在晚年和早年的自己进行对话。两首《春》之间的对话,构成了青春的回忆、回应和回声。1942年诗中的几个主要意象“花(园)”“绿”“鸟”也出现在1976年的诗中,并反复回旋。然而,34年的间隔却带来了根本的差异:作为自然季节的“春”循环回来了,作为历史中的生命的“人”却早已面目全非。“春”还在,但“春”已经被“冬”中介过了,在它之中内置着一个永远不化的“冬天”或“晚年”的意识。1942年诗中的“美丽的欲望”,现在被形容为“热带和迷信”,及“无辜的欢乐被诱入的苦恼”(“一场暴乱”似乎对应着《诗八首》中的“一场火灾”)——在冬天面前,春天的欢乐是“轻浮”的。诗人谈到了由“春”向“冬”的转变如何发生:“你们带来了一场不意的暴乱,/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梦;/从那里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这一段中最关键的是省略号,它省略掉的,其实是不堪回首的经历;同时,省略号从外形上说是一种破碎的符号,它暗示着历史将人的梦撕碎。“梦的破碎”带来了“智慧”,但“智慧”却又被比作一座封闭、寒冷而荒凉的“城”,它并不解放我们,反倒围困了我们。它将“春天”永远隔绝在我们的生命外面。这里面包含的痛苦和悲哀,与《智慧之歌》的结尾如出一辙。

每一季节都包含着自身的情调。穆旦诗歌中发生的情调的转变,除了自然时间的变化或人生阶段的更迭之外,更重要的是历史时间的强行进入。季节,在本质上是生命对它自身的划分。而生命的基本形态,又可以分为“作为理念的纯粹生命”“自然中的生命”和“历史中的生命”这三种类型或层次。“作为理念的纯粹生命”,在穆旦的诗中就是《诗八首》中的“爱欲之火”,只要人活着它就永不熄灭,因此这一生命并不衰老,而始终处在“春天”,它一旦“熄灭”或“飘落”那就是死的来临。“自然中的生命”则是不断成长和衰老的生命,它一方面在自然界之中感受着春夏秋冬的循环,另一方面又将自身度过的时间划分为童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各阶段,分别对应着四季。而“历史中的生命”则指向被历史所卷入的人的基本存在境况,这一生命对自身进行的划分受到历史事件的强烈干预,其刻度和标准常常来自外部世界。这三种生命构成的故事也有着截然不同的类型:第一种生命形成了一个“形而上的故事”,与神话相似;第二种生命形成了一个“生平故事”,它是个体的自传;第三种生命则形成了一个“历史命运的故事”,它将个体嵌入到共同体的整体叙事之中。这三种故事的声调或情调是非常不同的:“爱欲的故事”具有玄学或形而上的意味,“生平故事”则更注重日常性或平凡,而“历史命运的故事”往往是悲伤和荒凉的。从“热烈的梦”向“寒冷的智慧”的转变,其实是生命从第一种类型向第三种类型的跌落带来的,生命既无法停留在理念境界,也无法只是作为自然生命度过自己的一生,只能不断受到历史时间的强制。当穆旦在1976年写下“寂静的石墙内今天有了回声”时,他意识到了生命的第一层形态(“梦”或“理念”)和第二层形态(“青春”)的双重丧失。回声中回荡的“暴乱”其实是生命力的体现,因此,他会“悒郁地珍惜这生的进攻”——“生的进攻”正是生命本身的突进力,是它的活力和强度。而在荒凉的历史中,这样一种活力和强度逐渐归于平静。

相似的对照,也可以在《智慧之歌》(1976)和《诗八首》(1942)的最后一节之间进行。《智慧之歌》中的秋日景象(“落叶飘零的树林”)和《诗八首》中的“秋”之隐喻(“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同样是“历史中的生命”与“纯粹生命”之间的关系的体现。在穆旦关于季节的诗中,写“纯粹生命”的五首诗作(《春》《诗八首》《自然底梦》《发现》《诗》)都作于青年时期,这是由于“纯粹生命”和“自然生命”之中的青年时期有天然的关联(但两者并不能等同,正如写“爱欲”的玄学诗不同于写“爱情”的抒情诗)。这些高度智性化的诗作,和穆旦其他的季节之诗一起,都是生命在某种年龄、某个历史境况中的感受的产物。因此,穆旦的“季节书写”其实都是“处境化”的季节感的呈现。在其中,个体的生命处境和历史处境达成了统一。这样一种“处境感”也体现在前后期作品的人称变化之中:从最初的“主体不显现”的单纯景物描写(高中时期),到浪漫主义抒情主体的出现(爱情诗),到一个现代主义的智性主体的出场(爱欲玄学诗),再到一个日常沉思性的主体的诞生(后期诗作)。这种处境化的季节感,饱含着人生和历史的变化线索。不过,“寒冷的智慧”并非穆旦晚年诗歌的全部。我们固然要看到“春”之中内置的“冬天”,但也同样要看到“冬”之中仍然有“深深隐藏的春天”和“生命的跳动”——对于穆旦这位总是在事物中看到矛盾和张力的诗人,他在“寒冷的智慧”中仍保留着“温暖”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