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穆旦的一生,和大多数杰出诗人一样,致力于以语言“照明”幽暗的世界,虽然这“世界”在其“照明”之下多少显得丑陋,触目惊心,但这“照明”的勇气正是现代汉语语言更新的根本动力之一。诗人王家新曾指出:“他(穆旦)的诗的出现,再一次刷新了中国新诗的语言。如果说他的语言在某些方面尚不成熟,那也是一种充满生机的不成熟。”(31)穆旦的修辞有其复杂之处,有其诡奇之处,有其不和谐之处,也有其不完美之处,但是却有力展现了历史中的人的力量——语言力量和伦理力量。当代诗人在修辞上的创新与穆旦实际上是一脉相承的。另外,在80年代之后当代新诗写作普遍偏于技术化的潮流中,也逐渐有诗人感到了“重新历史化”的必要。穆旦诗歌实际上给何为“历史地”写作树立了典范,只是这“典范”的意义并没有被充分地认识。穆旦的写作决不仅是空洞的修辞演练或者玄学诡辩,而是深深地根植于历史的根柢,他不仅触及现代历史的种种阴暗面向,甚至在修辞的微毫细节中,也体现出独特的历史意识。他向当代诗人展示如何“介入”历史。“介入历史”决不仅仅是对于历史的“反映”,相反,它是一种在历史处境中展现人性力量的有力途径,这与当下的诗歌写作有直接的相关性。如果我们无法否定“外部”的话,那么至少可以否定自身,这是诗歌仅剩的“自由”:“让我们自己/就是它的残缺”(《被围者》)。穆旦的大部分写作,归根结底,触碰的是人的失败。如果说这些诗歌对于我们有何教益的话,那不妨借用布罗茨基的一句话来说,它们教自由人如何失败。“如果我们想发挥更大的作用,一个自由的人的作用,那么我们就应该能够接受——或至少能够摹仿——自由人的失败方式。”(32)
(李章斌,南京大学副教授。
本文原载于《文艺争鸣》2018年第11期。)
(1)江弱水:《伪奥登诗风与非中国性:重估穆旦》,《外国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
(2)见王家新:《穆旦与“去中国化”》(《诗探索》2006年第3辑)、罗振亚《对抗“古典”的背后——论穆旦诗歌的“传统性”》(《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易彬《从“历史”中寻求新诗研究的动力——以穆旦为中心的讨论》(《中国现代文学论丛》2008年第1期)、李章斌《近年来关于穆旦研究与“非中国性”问题的争论》(《中国文学研究》2009年第1期),等等。
(3)本文所引穆旦诗作,除特别注出者外,均据李方编《穆旦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不另注。
(4)辛笛:《辛笛诗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1—43页。
(5)西川:《穆旦问题》,《中国学术》第28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
(6)另参见李章斌:《隐喻问题与诗歌语言的修辞学研究——以穆旦为例》,《文学理论前沿》2015年第1期。
(7)J. C. Nesfield & F. T. Wood, Manual of English Grammar & Composition, London & Basingstoke: Macmillan Publishers Ltd., 1964, p.272.
(8)K. Wales, A Dictionary of Stylistics. London: Longman, 1989, p.295.
(9)关于“隐喻”与“象征”的区别,韦勒克·沃伦指出:“‘象征’具有重复与持续的意义……一个‘意象’可以被转换为一个隐喻一次,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或神话)系统的一部分。”(《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204页)实际上,80年代中期之后第三代诗人所反对的,往往是这些在反复使用中已经有固定含义的“象征”,只是用了“隐喻”这个词来称呼它们。
(10)朱自清较早地认识到现代诗歌比喻的“远取譬”特征,他在讨论李金发等象征派诗人时说:“比喻是他们的生命,但是‘远取譬’而不是‘近取譬’。”(朱自清:《新诗杂话》,作家书屋1947年版,第10页)
(11)Michelle Yeh, “Metaphor and Bi: Western and Chinese Poetics,” Comparative Literature, 39(3), 1987, pp.237 - 254.
(12)Pauline Yu, “Metaphor and Chinese Poetry”, 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 3, 1981, pp.204 - 224.
(13)奚密:《现代汉诗:一九一七年以来的理论与实践》,奚密、宋炳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86、89页。
(14)穆旦:《穆旦诗集(1939—1945)》,作者自印,1947年5月版,第81页。原诗第10行原有“卷曲又卷曲”,但在诗集最后的“正误表”中此五字被删除。
(15)李章斌:《现行几种穆旦作品集的出处与版本问题》,《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
(16)穆旦:《春》,《贵州日报·革命军诗刊》1942年5月26日。
(17)穆旦:《春》,《大公报·星期文艺》(天津版)1947年3月12日。
(18)穆旦:《穆旦诗集(1939—1945)》,作者自印,1947年5月版,第81页。
(19)[法]保罗·利科:《活的隐喻》,汪堂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33页。
(20)穆旦:《〈丘特切夫诗选〉译后记》,曹元勇编《蛇的诱惑》,珠海出版社1997年版,第215—216页。
(21)[法]保罗·利科:《活的隐喻》,汪堂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58页。
(22)[德]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论波德莱尔》,张旭东等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7页。
(23)穆旦:《寄后方的朋友》,《自由中国》1942年第2卷1—2合期。
(24)穆旦:《父与女》(穆旦遗稿),此处所引据易彬:《“秘密”的写作——穆旦形象考察(1958—1977)的一条线索》,张炯、白烨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06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14—225页。
(25)穆旦:《穆旦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08页。
(26)布罗茨基:《文明的孩子》,刘文飞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第51页。
(27)Alex Preminger ed, Princeton Encyclopedia of Poetry and Poetic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5, p.407.
(28)[德]卡尔·施米特:《政治的浪漫派》,冯克利、刘锋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5—76页。
(29)王璞亦曾讨论过穆旦与“浪漫派的反讽”的关系,见王璞《穆旦与浪漫派的反讽》,《新诗评论》2010年第2辑。
(30)[爱尔兰]谢默斯·希尼:《测听奥登》,《希尼诗文集》,吴德安等译,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第348页。
(31)王家新:《翻译与中国新诗的语言问题》,《文艺研究》2011年第10期。
(32)[美]布罗茨基:《文明的孩子》,刘文飞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第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