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抗战文学的新突破——读黄国荣的长篇小说《极地天使》
2015年初,《人民文学》决定在八九月份,拟出一期纪念“中国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的作品专号。说实话,这些年抗战题材的作品并不少,甚至可以说有点滥,但寻觅一部赏心悦目的佳作确如大海捞针,出好这期专号,真还有点难度。我们几个编辑构想,要从题材的广度和深度上,寻找新的作品,也给过去在这方面的创作有成就的作家,如朱秀海、徐贵祥、徐剑等部队作家发出了邀请,希望他们写出突破自我、延伸这个题材的作品。
4月,我工作有变动要调走,但这期内容,主编还是要我负责到底。我正为组织稿件劳心费神之时,黄国荣的《极地天使》不期而至。阅读这部3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我不禁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被作者带进了那个鲜为人知的侨民集中营阴森恐怖的氛围之中,随着小说中人物命运波折跌宕,我走进了惊心动魄的故事之中。读完作品,同仁们认为,这是一部视角独特,视野开阔,人物个性鲜明,形象丰满多彩,又不乏冷静、客观、幽默等文学意味的佳作,对当前的“抗战文学”是个新突破。
这部作品首先在于它视角独特,把中国人民抗战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有机结合一体。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与同盟国阵营,在今天相当多的年轻人意识中,不过是一个模糊空洞的概念。这要归咎于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研究与宣传在一段时间内两方面的忽略:一是忽略主战场的作用,造成国人只知敌后游击战,而不知正面会战与决战;二是忽略中国军队与老百姓参与同盟国联合作战,造成国人只知道外国人帮助中国抗战,而中国远征军出国作战解救英军和中国老百姓帮助同盟国军队的壮举不为人知。
《极地天使》无疑是后一种忽略的弥补,它以其题材的独特与开阔的视野,透过潍县乐道院侨民集中营这块天地,给读者展现了太平洋战争的整个战场,把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这一空泛的概念变为具体真实可感的战事。
1941年12月7日,日本军队偷袭珍珠港,美英加澳等国纷纷对日宣战,和中苏建立同盟国阵营,与德日意法西斯轴心国阵营进行殊死搏斗,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展开。在珍珠港事件中,由于在美日侨充当间谍向日本军政当局提供情报,导致美国将6万多日侨集中到洛杉矶统一集中居住。侵华日军也将西方同盟国所有在中国的外侨全部抓捕,分别关到潍县(今山东潍坊)乐道院、上海龙华和香港。其中,在潍县乐道院关押着整个华北地区(包括北京、天津、徐州、济南、青岛、烟台、滕州等地)西方侨民2000余人,长达三年半之久。这些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语言、不同信仰、不同肤色的21个同盟国侨民与当地中国老百姓面对日军侵略者结成盟友,他们素不相识,不计恩怨,不图回报,相互信任,相互支持,携手并肩与日本军国主义进行了殊死的斗争。
全书围绕集中营侨民组织建立自救会,取得与集中营外中国朋友和游击队的联系,里应外合地在恢复教堂、恢复学校、保护儿童妇女、反饥饿、抗迫害、反对陈家庄拆迁、破坏机场建设和抗疾病、反清剿等事件中,与日军针锋相对地展开了一系列斗争。
斗争不仅使关押在集中营里的侨民认清日本军国主义反人道、反人性的侵略本质,从被迫自卫、勉强参与、抵触反抗走向自觉斗争,而且使营内斗争与营外抗日活动紧密地结合到一起,得到了当地老百姓和国共游击队的配合支持,甚至得到共产国际和美英政府、军队的远程关注与支持,最后连中立国家和国际红十字会都介入了斗争,汇成了一曲波澜壮阔的《同盟国进行曲》。
此外,从写作技巧上看,这部作品做到了虚实结合,使文学真实深植于历史真实之中。
《极地天使》的写作有其独到的特色,真实的历史事件、真实的历史人物与文学虚构的巧妙结合是其成功的要诀。创作前期作者对潍县集中营(日军对外称“敌国人民生活所”,英文字母缩写CAC)这一历史事件的史实资料的研究与搜集下了苦功夫,让历史事件、事件中的相关人物以及围绕这一事件所发生的一切故事烂熟于心,然后凭借作家的文学思维与艺术想象超越史实与生活的局限与束缚,创造出一件新颖而精致的文学作品。
日军在1942年初强占潍县乐道院建侨民集中营是历史事实,关押的2000多名在华侨民中有许多世界著名人士,如英国400米奥运冠军埃里克·利迪尔、华北神学院创始人赫士博士、曾任蒋介石顾问的基格(雷振远)神甫、齐鲁大学教务长德位思博士、中美重新建交后任美国驻华大使的恒安石(1981至1986年任驻华大使)、美国花旗银行董事长夫人沙德拉·司马雷、青岛大英烟草公司经理韦伯、燕京大学理学院院长韦尔选及夫人等33位知名教授,还有英国天主教神甫艾文德、后任加拿大海外基督教使团总监的米歇尔·大卫博士、基督教内地会以及烟台芝罘英文学校创始人英国牧师戴德生的儿子戴存仁博士和芝罘学校的300多名欧美籍师生等等。
小说中主要人物都有其真实的原型:主人公白衣天使苗雨欣就是乐道院教会医院18岁的美丽护士魏希芳的化身。魏希芳在日军强占乐道院的当天,被宪兵队长汤本宣典强奸并长期霸占。小说中的许子衡、儿子许瑞民、女儿许瑞娟,就是潍县广文中学的校长黄乐德与儿子黄安慰、女儿黄瑞云,就是他们父子四处乞求为侨民募集到相当于10万美金的善款救了侨民们的命。美国领事格拉斯特就是当年被关押的恒安石,中美建交后任美国驻华大使;其女儿黛丽丝的原型是当时八岁的戴爱美。戴维斯是历史事件中北美基督教长老会神学院院长赫士与齐鲁大学教务长德卫思的融合。托米吸收了利迪尔的性格,掏粪工赵兴泰就是张兴泰,宪兵队长山本正浩就是汤本宣典的形象。连攀高墙从带电铁丝网上往集中营里运送粮食而触电身亡、被日军曝尸的小男孩,被日军耍小狗小猫一样反复扔河里直到筋疲力尽淹死的许子衡女儿许瑞娟,都有其真人真事。历史事件中被电死的男孩叫韩祥,被反复扔河里淹死的女孩是13岁的韩贞昌。
小说并没有局限于历史的真实,历史事件及事件中的各色人物都成为黄国荣的小说素材。他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他把这些历史事件中的各方代表人物搬进小说,为他们组织起五个家庭。一个是苗雨欣家,她父亲苗志远是潍县商会会长,左右逢源的墙头草;哥哥苗世雄是伪军中队长,日本人踏实的汉奸走狗;家中还有风流后妈白丁香;一家一人一把小算盘,过着同屋异梦的日子。另一个是许子衡家,包括他的儿子许瑞民、女儿许瑞娟和老伴,一个有家教的知识分子家庭,他们传承着中华民族的优秀品质。苗、许两家有世代冤仇,苗雨欣却把许子衡拜为人生教父,而且深爱上做记者的许瑞民,两家的关系便错综复杂。再一个是美国驻中国领事格拉斯特家,包括他的女儿黛丽丝、妻子艾伦及内弟罗格,他是侨民自救会的会长,苗雨欣拜他为师,学拳击,跟艾伦成为好友,黛丽丝把她当亲姨。再是赵兴泰家,他在乐道院当掏粪工,许子衡在乐道院广文中学当校长时帮助过他,他家与苗家又是亲戚;他女儿嫁在陈家庄,为抵抗日军强行拆迁村子建机场,他女儿全家六口被日军灭门,赵兴泰这才对日军恨之入骨。最后是山本正浩家,妻子在东北被抗联炸死,他把儿子山本太郎带在身边,想把他培养成日本军人,他强奸霸占苗雨欣,破坏了苗雨欣与许瑞民的美满婚姻,与许家成为不共戴天的仇人。
家庭是组成社会的细胞,是社会关系、利益关系、人际关系、情感关系的基本单元,以家庭关系组织小说故事,真实而富有生活气息与质感,有助于让历史真实自然上升到文学真实的艺术境界,产生良好的艺术效果。小说从珍珠港战争开始,战争产生了集中营,集中营把这五个原本毫无瓜葛或关系简单的家庭突然拉扯到一起,一切生活秩序被打乱,制造了家仇国恨,结成了敌友恩怨,每个家庭都经受着战争带来的不可意料的灾难,无奈地忍受着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飞来横祸的打击与折磨,在再现历史的同时,艺术地演绎出一幕幕人间悲悯惨剧,结果是敌、我、友三方都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给后人留下对战争灾难无尽的思考。
小说擅长心理透析,让读者感受人物灵魂的震颤与命运的心路历程。以细腻逼真的心理刻画写活人物是黄国荣的小说的一大特色。无论他的长篇《兵谣》中的古义宝、《乡谣》中的汪二祥,还是《碑》中的邱梦山,他们都成为当代文学长廊里的独具特色的小说人物形象。《极地天使》亦是如此。
这部小说中的主人公苗雨欣,并非叱咤风云的抗日英雄,她不过一个普通的从事医务工作的文弱女子,而且是个受凌辱被侮损的女孩,她一步一步成长为一名反抗日本军国主义的自觉战士,经历了一个相当复杂的过程。遭山本正浩强暴后,她跟一般女孩一样,第一个意念就是想死,奇耻大辱,没脸见人,一死了之,一了百了。但自小失去母爱的她有一颗倔强的心,她想到了好友马凤琴含辱自杀的可悲,这样死等于白死,如同死猪死狗,让造孽的禽兽逍遥自在她心有不甘。她要为自己报仇,与其自杀不如与禽兽拼个鱼死网破。但她的复仇计划被她哥破坏了。她哥和爹不光不给她报仇,反而讨好山本正浩要她嫁给他,绝望之时她求助许子衡校长,在他的教导与影响下,她才明白“国之悲,莫过于丧权辱国;人之悲,莫过于认敌做友”;“女子只有视心灵贞节为宝贵,才能真正保护自己的贞节”;“一滴水只有汇入江河湖海,才能形成力量”这些道理。于是她忍辱负重,将计就计重返乐道院,为抗日大业,她强迫自己让个人肉体死去。一个震撼人心的细节是,当苗雨欣发现她在忍受山本正浩蹂躏时竟会产生高潮快感,她痛恨地抽自己的耳光厌恶自己,她以非凡的意志用仇恨让自己的肉体快速死去。在集中营,她冒着生命危险千方百计帮助侨民,竟不被侨民理解,甚至怀疑她是日本奸细,连流氓史密斯都把她当作不正经女人想占她便宜,她只能躲起来痛哭。她就是这样一位被侮辱被损害的天使,最后成长为一位抗日英雄,同时,也得到了真诚纯洁的爱情。
日本宪兵队长山本正浩也是一个以往作品中没见过的形象。他是日本帝国大学的高材生,酷爱中国历史,又崇尚武士道精神,侵略战争初期,日本军国主义的不可一世与武士道精神的契合,让他的心灵变异,成为战争狂人。妻子被抗联炸死,他更以疯狂报复中国。他的外表始终保持着文人的冷静与优雅,内心却由嫉妒中国,嫉妒中华文化演变到仇恨中国,他不光要掠夺中国的资源,他还要掠夺中国的文化;不只自己这么做,而且把这一意识灌输给儿子,培养他主宰、霸占、统治中国的意识,以致利令智昏,落得可悲下场。
不说其他重要人物,就汉奸伪军中队长苗世雄、苗雨欣的后妈白丁香,《潍县日报》的麻秆社长,掏粪工赵兴泰这样一些并不重要的人物,也都不是符号化的人物一带而过,都有其独特个性的表现,都会给读者留下活灵活现新鲜生动的深刻印象,这是小说不可多得的一大特点。总之,“抗战文学”还有空间,还能继续发展,这是我阅读黄国荣的《极地天使》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