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洋变形的不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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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分说:华洋变形的不同世界

“世界”“国际”“全球”这样的概念,今日几乎成了从官方到民间的口头禅,国人大都耳熟能详。可是,如果真的放到世界和国际的范围内考察,则不难发现,中国人许多习以为常的概念用法,与各国有别,于情理不合,于实事有异。例如世界史的划分,放眼世界各国,或者根本没有所谓世界史,只有欧洲史、美国史或西洋史等等国别或区域史,或是虽有世界史而包括连同本国在内的世界上所有国家,且往往以本国为世界史的中心。唯独中国,世界史是除了中国之外其他各国的历史。难怪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世界史家有人呼吁重写世界史,不仅要放入中国,而且要以中国的眼光来撰写。

不过,这样的形态,背后有着很深的历史渊源,即近代以来“天朝”或“中华”与外部世界关系的升降浮沉。在中国与世界的观念架构之下,二者显然分属不同的范畴。无论“夷夏大防”“中体西用”还是“用夷变夏”,可以说,在中国人的精神深处,世界其实是一个并不包括自我的他者的时空。只不过由原来以为属于野的化外,逐渐变成呈现另一套从形式到内涵均截然不同的文的世界。在天下的架构中,这个化外的世界本来应该由中华的文来教化,可是随着彼此的接触日益增多扩大,却似乎显示出代表着比中华程度更高的文化,反而成为中国仿效的楷模。近代以来中国人越来越意识到,只有为他者的文所化,才能避免落入野的境地,以至于亡国灭种。这样的转变,绝非传统的礼失求诸野,简直就是文野之判的乾坤颠倒。

相当吊诡的是,开始被动地被拖入世界体系的时段不必论,即使在后来积极主动争取进入世界的进程中,中国人似乎也没有真的准备成为他者的一部分,反而将自身置于与世界对等的地位。原来自外于世界的中国,通过逐渐进入世界体系,确定本国在其中的排序,并试图争取更好的位置。与此同时,作为参照系的世界仍然只有工具性价值,获得独立生存和发展的条件,目的还是在于取得与世界对等的权力及资格。本来是进入世界之林的旅途,达到的却是与世界平起平坐的终点。凡此种种现象,今日随处可见,透过世界之窗看到的都是外国,锦绣中华与世界之窗并列,昭示着两个不同的世界情景。让世界就在你面前的世博会,某种程度也意味着世界其实就是外国的同义语。而中国馆的位置及形制,又可见中华为天下中心的潜意识。在国人的观念中,究竟如何安放世界,以及如何看待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大有探究的余地。中国与世界的说法,立意或许是想显示其具有世界眼光,然而问题意识的内核却是纯粹的中国观念。所以看似很世界,其实很中国。或者说是在世界的外壳下表达了中国的意识。

由此看来,中国人观念里的世界并没有固定不变的时空界限,而是常常暗中发生挪移转换。因缘佛教而来的“世界”,虽然包含无穷无尽的迁流与方位(大体相当于所谓宇宙),一般民众的感觉还是区分彼此,对于他们而言,世界就是精神的彼岸。况且,近代以来的世界或国际,事实上存在与泰西、西洋、万国的渊源演化关系。近代先驱者开眼看世界,目光所及,主要就是欧美列强。在相当长的时期内,甚至于时下多数人心目中的世界和国际,还是依稀可见泰西的影子。在他们看来,与国际接轨,瞄准世界前沿,都是以发达国家为准的。否则,不仅不值得考虑,甚至能否算作世界和国际,本身也成为问题。在一体进化系列排位处于中国后面的部分,只是作为防止的警训值得借鉴。就此而论,中国与世界,其实不过是华洋两分的变形。而洋的一边,即使包括东洋、南洋、小西洋和大西洋,仍然不能覆盖整个世界,华洋之间,存在不少灰色地带。在价值取向上,更是以西洋以及西洋化的东洋为准的。

这样的认识是近代以来受社会进化论影响的结果,传输给中国人这一套观念的主要是东邻日本。在那样的时代,连统计学的重要功能也旨在告诉人们自己国家的整体及分支的各个领域在世界的排序,以起到警醒国民的作用。在追赶先进,以免国墟人奴的思维架构下,同一个世界显然被分成了层次不同的三个部分。这与后来三个世界的说法颇有渊源。要想跨越其间的界限,诚非易事。这样的隔阂,至今依然存在。明治维新的日本,在那一时代是少有的追赶先进成功的事例。

既然所有国家都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体系之中,并且以所谓发达国家为取法楷模,世界其实只有一个,所有的思维行为应该一律。而这样的观念,实在是另一个世界自我认识的放大,即欧洲中心观的体现。如今位于东亚的日本被算入西方发达国家的阵营,虽然满足了一些日本人士脱亚入欧的愿望,但多少显得有些怪异,其表明欧洲中心控制数百年来人类思维的情形,已经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欧洲尤其是德国的基督教一元化观念,在相关学者重构思想学说体系时留下深刻印记。将全世界所有国家安放在统一的世界体系之中,是这种一元化思维的典型表现。而能够被装进同一系统,自然需要统一的思维和行为准则。原来多元化的规则样式,便要用一致的标准加以裁量。而能够用于统一标准的,理所当然地就是位居整个系统前列的泰西列强。随着帝国主义时代的演进,欧洲人的思维方式乃至行为准则似乎越来越具有“普世价值”。

可是,欧洲人发明的那些东西,有许多原来并不一定有为世界各国人民共享的远大抱负,大都因缘解决本国,至多只是欧洲范围内不同国家的问题。显例之一,所谓国际法,开始显然没有将世界所有国家考虑在列,也并非根据各自不同的社会历史文化,综合融汇,制定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则。和许多现行观念一样,后来被称作国际法的那一套,发明者自己也没有命名。来华传教士译为“万国公法”,有意无意间便是要宣示其“普世价值”,后来遂在东亚变成国际公法。清人面对列强,始则以中华礼仪为准则,结果非但抵挡不住强权,而且连礼仪之邦的面子也要拱手让人,于是转而努力学习运用并且试图严格遵守国际法,可是在外交实践中仍然处处碰壁。弱国无外交的说法,充分显示强权还是国际法的重要支点。

在进化论的一元框架之下,中国人不断以“以他为我”的标准,追摹仿效。凡是人有我无的,都要移植;凡是人无我有的,都要革除;凡是形同实异的,都要改变。大到典章制度、知识系统,小到语言文字,乃至饮食结构,无一不以名为世界实则泰西为标准,大有非将中国人种彻底改造不足为功之势。凡持守成态度者,多被扣上守旧甚至顽固的帽子。挟洋自重似乎成了学习先进的同义词,同时也是进入世界的唯一通道。而在千辛万苦的努力之后,往往感到原来孜孜以求的正当性不免有几分削足适履之嫌。所以为的别人的好是否真好暂不必论,至少还有橘逾淮为枳的危险。时至今日,在全球化、与国际接轨、瞄准世界前沿等等观念主导下误入歧途的情形依然比比皆是,待到幡然梦醒之时,只能慨叹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诸如此类的观念,今人好从定义加以把握,往往不能反映蕴含于其中的复杂历史纠结。有研究显示,东亚各国在进入世界体系之际,往往参酌国际法而力图使得如何解读应用有利于己方,尤其是在一系列条约谈判过程中,充满着观念的争拗和利益的角逐。条约文本所隐藏的历史发生和演化的复杂进程,不是仅仅在现行的语言系统寻找对应概念所能够准确理解的,相反,认识历史本事的渊源流变,才能把握隐含于文本定义中的言人人殊和变幻莫测。

所谓国民外交,正是世界一体化进程中出现的新事物。此一题目,近年来已有学人写过专门论著,可惜不无望文生义之嫌。想当然地将国民与外交相组合,再按照这样看似理解实则设定的框架,将各种非政府官方而涉及外交的资料史事组装进其中。史事的发生及其演化已经被后设的观念所取代曲解。其实,并非所有与外交有关的民的言行都属于国民外交,甚至国民外交的渊源也不一定当然地具有正面意义。国民外交在历史上是帝国主义的产物,随着跨国公司的全球性扩张,不同国家之间的关系,超出其正式代表的政府层面,扩大到国民及其各种形式的组织之间,并且在国与国的关系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在发达国家已经落伍甚至趋向反动的东西,到了后发展国家可能成为进步的动力。近代中国的国民外交,是在社会由四民转向国民的进程中发生,国民意识的自觉,使得人们开始摆脱臣民的束缚,以国家的主人自认。既然国家本来就不仅仅属于政府,而是全体国民,再加上清政府对外交涉着着失败,丧权辱国,于是在国民眼中其日益失去代表国家的资格。可是国民一时间无力推翻清政府,又不愿忍受列强的霸道,不甘心将利权拱手让人,于是以国民代表国家的名义撇开清政府,直接与外国交涉。这种和文明排外紧密联系的行为,在清季成为国民排斥清政府和抵拒强权的重要形式,民国以后则逐渐演化为政府外交的后援和补充。与此同时,列强各国的国民外交也开始发生变化,其中一部分与后进国家的国民外交产生积极联系。

清理相关的观念和本事,并非仅仅为了认识历史,因为历史仍然对现实乃至未来有制约作用。更为重要的是,人类的思维与行为,如果长时期以单一的文化为取向,不能让各种文化相互兼容,甚至以趋同化来消磨其他文化物种,与生物界的单一化同样,都将是灾难性的。人类不可能也不应该永远以一种文化占据主导、统治和垄断地位,如果中国文化应该而且可能更多地对世界做出更大的贡献,那么中国人对于自身和世界的解读,就不仅关系自己的过去,而且影响人类的未来。尽管跨文化传通往往就是误解,但影响世界毕竟还有良莠之别。以中国之大,对世界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至于发挥怎样的作用,还有待国人的努力。如果强势未必建立在优异的基础上,则影响世界不一定都是积极正面的,甚至可能导致以劣币驱逐良币。

世界虽然是真实的存在,各人心中的世界却往往只是不同的点,与各自所在的那一点一样,都不过是世界的一个具体位置,落实到哪一处,与各人的阅历见识密切关联。而许多号称瞄准世界者实际接驳的轨,又往往是欧美关于中国的部分,在那个世界里,这其实是边缘而非中心。近代以来,这很容易导致将进入世界变成挟洋自重以自娱自乐的游戏,或是追逐已成明日黄花的幻象,前者不过是自我陶醉的凭借,后者更是误入歧途的开端,一旦实现便会感到极度失落。尽管“世界”约定俗成地被用作“World”的译名,严格说来,并不能彼此完全对应,不少国家的世界地图,中心位置也是因国而异的。迄今为止,一般美国人对中国的认识,显然较一般中国人对美国的认识少得多,这究竟意味着中国还不为世界所重视,还是美国人的世界眼光太狭隘?当美国人失去世界霸主地位之时,其世界意识大概会显著增强。只有欧美以外更多的国家走上发达之路,包括中国在内的所有国度真正成为世界的一分子,而且所有人的世界观都覆盖整个世界,世界也不再是洋的变形,才能真正成为所有人的世界。也就是说,世界变成平的,地球才会是圆的。

本编由以下各人撰写:总说、分说,桑兵;第一章,陈喆;第二章,肖清和;第三章,叶雨薇;第四章,吴智刚;第五章,曾荣;第六章,张晓川;第七章,余露;第八章,曾作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