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身份、地位对称呼语使用的制约
如前所述,功能语言学注重语言的人际功能,人际功能的主要成分是情态,而情态是通过包括称呼策略在内的手段来表达的(李战子,2002:81-88)。社会语言学家提出了理解称呼系统的两大要素:权势(power)和共聚(solidarity)(克里斯特尔,2000:7),即通常所说的权势关系和亲疏关系。下面通过权势和共聚两个因素分析身份、地位对称呼语使用的制约。
一、权势对称呼语使用的制约
发话人和受话人之间的权势关系明显制约着称呼语的使用。权势不仅涉及社会、政治、经济地位,也涉及亲属关系,即常说的辈分。上对下、下对上以及平级之间的称呼语都是有区别的,先看一个例子:
老尼道:“这点子事,在别人跟前就忙得不知怎么样,若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只是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贴,越性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15:131)
老尼年高,凤姐年轻,但老尼对凤姐恭敬有加,一口一个奶奶,何也?凤姐有权!所以此回标题为“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从下对上的称呼语来看权势关系对称呼语的制约,主要分自称和对称两个方面。在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下对上的称呼中自称通常要表谦卑。按书中语料,具体有三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只用谦称。例如:
俞禄道:“昨日已曾上库上去领,但只是老爷宾天以后,各处支领甚多,所剩还要预备百日道场及庙中用度,此时竟不能发给。所以小的今日特来回爷,或者爷内库里暂且发给,或者挪借何项,吩咐了小的好办。”(64:571-572)
管家俞禄向贾珍汇报财政吃紧状况,自称“小的”。
第二种情况是谦称和第一人称代词“我”交叉使用。例如:
贾珍笑道:“婶子的意思侄儿猜着了,是怕大妹妹劳苦了。若说料理不开,我包管必料理得开,便是错一点儿,别人看着还是不错的。从小儿大妹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了。婶子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罢。”说着滚下泪来。(13:117)
秦可卿病逝,贾珍请王夫人派凤姐到家里帮忙料理家务,对王夫人自称“侄儿”,中间也有以“我”自称的。
第三种情况是不用谦称,而用第一人称代词“我”。例如:
秦氏又道:“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的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瞧瞧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遭话儿。”(11:103)
秦可卿对凤姐自称“我”,没有使用任何谦称。但这并不是对凤姐的不敬。第一,她称呼凤姐“婶子”用的是尊称。第二,她跟凤姐关系亲密,这从“咱们娘儿们”的称呼语中也看得出来。这里只用“我”实际上是“共聚”关系在起作用,见下文详述。在下对上的称呼中,对称通常要表尊敬。与下对上的自称一样,亲属间下对上的对称有用人称代词的。例如:
又听他妻子这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6:60-61)
刘姥姥女婿狗儿想请姥姥去贾府求助,称她“姥姥”,用的是降称,一种特殊的尊称。后来又用“你”“你老人家”,后者是敬称,前者是人称代词,敬称和一般代词连用。
二、共聚对称呼语使用的制约
共聚是指人们关系的亲密程度。如果说权势指的是社会地位差距,那么共聚指的是情感心理差距。利奇(Leech,1983:126)曾用坐标形式图解权势和共聚:纵坐标代表权势,有高下之分;横坐标代表共聚,有远近之别。感情深浅会制约称呼语的使用。陌生人或交情不深的人往往使用客气的称呼语,关系亲密者称呼对方一般比较随意。例如:
未及叙谈,那长史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抓不住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33:285)
长史官和贾政很少交往,关系生疏,彼此称呼起来非常客气,自称和对称用的全都是敬谦称呼名词,没有使用一个人称代词。下例就不同了:
袭人因劝宝玉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小厮们和他们的姊妹拌嘴,或是两口子分争,你听见了,你还骂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儿们的心。今儿你也这么着了。明儿初五,大节下,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一定弄的大家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经下个气,陪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这么也好,那么也好。”(29:262)
袭人是宝玉身边最亲近的丫鬟,即便她地位低微,跟宝玉却能以“你”“我”称呼。亲密的关系无论下对上、上对下或平级关系,除了用人称代词,更有用谐称或昵称表称呼的。例如:
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那里来?”(24:208)
刚至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一见他来,便收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43:376)
前例中黛玉称呼香菱不仅用到代词“你”,还用了“傻丫头”这样的昵称。后例玉钏儿称宝玉,用了“凤凰”的谐称。权势和共聚有时候可以共同发挥作用。以下四种情况特别值得注意:
首先,对同一个人的称呼因称呼者与被称呼者的权势亲疏关系不同而变化。同样是称宝玉,凤姐和丫鬟所用的称呼语就不同。例如:
红玉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就是了。”凤姐笑道:“你是那位小姐房里的?我使你出去,他回来找你,我好替你说的。”红玉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怪道呢……”(27:237)
丫鬟是下人,按照封建礼法必须对主人以礼相称,所以红玉称宝玉“宝二爷”,这里主要体现的是权势关系。凤姐是宝玉的嫂子,所以可以直呼其名,这里更明显的是共聚关系。
其次,对第三方的称呼有一种特殊情况。说话人比受话人位高,有时会以受话人的身份、口吻来称呼,以缩短双方之间的距离,这是“转称”。例如:
宝钗听说,便叫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后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儿已请下人了。”(37:322)
此例是宝钗吩咐下人找薛蟠为她们开诗社作准备。其中两处指称薛蟠没有用“我哥哥”一类的称呼,而是“大爷”,显然是婆子对薛蟠的称呼。这种转称有时前加第二人称代词等,更能体现出说话人是在借对方口吻称呼。例如:
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4:42)
薛姨妈跟薛蟠谈论进京后住贾府的事,提到贾政、王夫人等用的就是薛蟠的口吻,前面加了“你”“你贾家”等词语。不仅在地位高者对地位低者指称第三方时可用转称,平级间有时也用。请看宝钗对湘云说的有关起诗社的一段:
宝钗道:“……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呢。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37:322)
“姨娘”是湘云对薛姨妈的称呼,这里宝钗不用“我母亲”而用“姨娘”,就是从湘云的角度来称呼薛姨妈的,表现出她的体贴细腻。后来称呼薛蟠用“我哥哥”,就是通用的称呼了。
再次,虽是指称同一人,因受话对象不同,使用的称呼也会有所不同。比如,凤姐对赖大家的称呼:
赖嬷嬷……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凤姐儿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罢。”(45:388)
上文中赖嬷嬷和她媳妇赖大家的都在场。凤姐先是对赖嬷嬷说话,受话人是作婆婆的,所以指称赖大家的用“你媳妇”来称呼。接着,凤姐转向赖大家的本人说话,因为赖大媳妇年纪大一些,所以用“赖嫂子”这一敬称来称呼。虽然所指为同一人,因受话对象不同,所用称呼语也出现相应变化。
最后,受话人相同,指称的对象也相同,说话人所取的角度不同,使用称呼语也可以有变化。请看:
吴新登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帐去,此时却记不得。”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像我们没主意了。”(55:482-483)
这段话里探春两度提到凤姐,第一次是取受话人同凤姐之间关系的角度,称呼“你二奶奶”,第二次则是取说话人同凤姐之间关系的角度,以妹妹的身份称凤姐为“凤姐姐”。
如上所述,对同一人的称呼会因说话人或受话人身份或角度的变化而变化,即同一个人对应两个称呼语。值得注意的是,有时在一个连续的话语里,用了同一个称呼语,却是指称不同的人。例如: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黛玉道:“回去说‘费心’。”(45:393)
两个“姑娘”,此姑娘非彼姑娘也。前一个姑娘,是婆子以下人的身份称呼宝钗,第二个姑娘,则是宝钗以婆子的身份称呼黛玉。当然,如果婆子不是用宝钗的原话,可以有另一种理解:第一个“姑娘”是婆子面称黛玉,第二个是她称宝钗。不管怎样,在这里同一个称呼语指称的实际上是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