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中”的那一缕咖啡香
或许是曾经生活在租界的缘故,哪怕是祖孙三代挤在逼仄的亭子间里;或许是曾经从黑白电影里看到的情景,哪怕是对金焰、王人美、赵丹等影星的拙劣模仿。上海人对小资生活方式的追求,即使在“四海翻腾云水怒”的年代,都没有放慢过脚步。想起来了吗,朋友,你是否将军装的腰身收收小,凸显豆蔻年华应有的优美身材?你是否将藏蓝色咔叽中山装的纽扣剪掉,换上刺眼的橘黄色海员制服纽扣?你是否在布面的风雪大衣的领子上配一个自己编结的绒线领子,看上去仿佛平添了几分富贵人家的气息?你是否看了阿尔巴尼亚或罗马尼亚的电影,将自己的头发烫成爆炸式,将绒线衫结出“绞里棒”花纹……可爱的上海人啊,短缺经济时代的生活未免寒酸,但你们的心态总是那么乐观。
我想起了喝咖啡。那个时候,食品店里的罐装咖啡总是躲在角落里,蒙上厚厚一层灰,谁要是前去询价,营业员便会警惕地打量你几眼。如果在家里烧小壶咖啡,那可得当心了,房门必须关紧,窗帘必须拉上,就跟李白同志向延安发电报一样紧张。但是咖啡的香气总会穿过门缝,让邻居老太嗅到。“哼,又在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了。”
好几次,海上书法名家陆康跟我聊起著名画家谢之光先生,他说谢先生不会饮酒,有些回忆文章说他善饮,那是瞎说,但他喜欢喝咖啡。“文革”期间陆康就陪谢先生去中央商场喝过几次咖啡,那里以出售廉价小百货和日用品维修著称,大楼外面有一条长不足500米的沙市路,小吃摊店云集,烟火气极浓,除了大饼油条鲜肉大包阳春面,居然还有咖啡!咖啡是用铝壶烧的,客人坐定,服务员就倒在玻璃杯里,加了糖后用筷子搅拌,卖一角一分一杯。有些属于死老虎的“遗老遗少”经常去喝,顺便会会朋友,打听打听消息。天气好的时候,一老一少就坐在长条凳上呷一口,表面悠闲,内心沧桑。内急了,谢之光就转身来到小摊头的芦席棚后面,四面看看没人,就解开裤裆“嗞”地一下解决问题。老顽童回到座位上,一脸恶作剧表情。
有一次陆康陪谢之光在中央商场喝了咖啡后一起坐电车回家,谢先生在摸钥匙开门时,从兜里带出一枚硬币,叮叮咚咚滚得无影无踪。石库门房子的楼梯口简直暗无天日,陆康俯身去找,被他一把拖住:“这只角子滚落了,是它的造化,再说它让你听到这么好听的声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后来我才知道,虽然革命形势永远大好,但物资供应总是相当紧张,为了落实“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最高指示,饮食公司将咖啡也列入常年供应的品种,而且这样的网点多半设在旧社会的法租界和英租界,闸北、普陀、杨浦等区是没有的。比如我老家附近就有两家饮食店一直供应咖啡。
一家在金陵中路柳林路口,招牌上的名称叫金陵中路食堂,简称“金中”,这家点心店常年供应生煎馒头、小馄饨、鸡鸭血汤等小吃,夏天供应糟田螺、冷面和咖喱牛肉汤等。他家的糟田螺是一款令人难忘的美味。我常常看到师傅们将柏油桶改装的炉子抬到人行道上,架起一口大铁锅煮田螺,铁锅里浮着几块槽头肉,像老上海所说的“氽江浮尸”,墙脚边有几个女学徒在嘻嘻哈哈地剪田螺屁股。大约在上世纪70年代初,小壶咖啡的香气夺门而出,逗得路人脚也软了。我有时从它的店面门走过,那阵突然逸出的咖啡香真的很馋人。
一杯清咖一角一分,盛在平时家里喝开水的玻璃杯里。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老克勒和老阿姨来了,每人要一杯咖啡,用一把铝质的小勺子轻轻搅拌,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我坐在旁边一张八仙桌上吃糟田螺或冷面,他们喝他们的咖啡,表情不会大起大落,这是与酒鬼的本质区别。他们是无聊的,慵懒的,略带伤感的,突然又会闪过一丝神秘的表情,这表明他们在谈论敏感话题,比如某市革会头头与跳《白毛女》的演员有了故事,或者“九一三”事件。
店堂最里面的两张八仙桌是属于他们的。
“文革”结束后,这两张八仙桌敏感地体现了风尚的变化,老克勒、老阿姨们翻起了“很懂经”的行头,西装、领带和尖头皮鞋就在箱底下压着,拿出来刷一刷,一套就出门了。
“金中”的对面是一家新华书店,当时重版的外国名著要排队买,有一次我排了一小时的长队买到了托翁的《复活》和高尔斯华绥的《福尔赛世家》,为了小小地庆祝一下,我就走进“金中”要了一碗冰冻绿豆汤和一盆冷面。旁边一位守着半杯咖啡的老克勒眼睛一亮:“小阿弟,《福尔赛世家》蛮有看头。”我有点不屑地看他一眼,心里想:你也看过三大本《福尔赛世家》?这位秃头微微一笑:“我在圣约翰读书的辰光就看过啦,这个辰光你还没有养出来呢。”一桌子喝咖啡的人都笑了起来,弄得我很恼火,几乎被一口冷面噎住。
另一家也供应咖啡的点心店在淮海中路、马当路的转弯角子上,早上有豆浆、油条、粢饭,中午、晚上有馄饨、面、生煎等,下午供应咖啡。价格、盛器、环境甚至老克勒、老阿姨的眼神都与“金中”一样,这家店被叫做“马咖”。“马咖”比“金中”听上去更加洋派。
现在这两家店都烟消云散了,前者的原址上建起了金钟广场,后者的原址上建起了瑞安广场,它们是商业街上的两颗耀眼的钻石,在中央商场以及“金中”、“马咖”孵过的人怕已是垂垂老矣。不过他们在上岛、真锅、星巴克等新一代咖啡馆面前,足可保持一份老前辈的骄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