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昌的碎蛋糕
每个人对故乡的美味总怀有难以磨灭的记忆,上海人大约更是如此,生煎、小笼、小馄饨、烘山芋……构成了上海人的味觉档案。当年知青回沪探亲,扔下积满尘土的行李就直奔弄堂口吃四两生煎,海外老华侨下了飞机也急着找烘山芋一解乡愁。对,还有奶油蛋糕!我一直固执地认定:奶油蛋糕当数上海最好。
在我小时候,奶油蛋糕自然是一份盛宴,难得一尝。一般家庭平时不会买一只来分而食之,非要等客人拎着它隆重登门,才有染指的可能。生日?能吃上一碗排骨面就很满足啦。所以,奶油蛋糕的存在价值首先是作为礼品流行于民间。
彼时,蛋糕还分鲜奶油、奶白和麦淇淋三种。前者最好吃,但一般食品店不常供应。后者最次,色相与味道均逊人一筹,但价钱便宜。奶白最为普遍,经济实惠,裱花也一样具有巴洛克风格,最难忘是那种毒药般的甜度,可以让你浑身发抖。奶白蛋糕还有一个致命弱点,北风呼号的日子,华丽的裱花就发硬开裂了,吃进嘴里味如嚼蜡。这三种蛋糕统称奶油蛋糕,在食品店的柜台里高高供着,构成了令人垂涎的风景,一到过年,它们身价倍增,成了紧俏商品。
奶油蛋糕要数老大昌、哈尔滨、喜来临、凯司令、冠生园等出品最佳,新雅、杏花楼等广帮饭店也不差,退而求其次,是老大房、利男居、高桥等专做糕饼的厂家。三十年前,抢购奶油蛋糕的情景绝对令人发噱,一手高举钞票和粮票,一手抢夺蛋糕。我亲眼看见一个时髦女郎抢了一只超大蛋糕挤出人群,整理鬓发之时,因绳子没扎紧,蛋糕啪的一声掉落在地,而且应证了西方一句俚语:蛋糕落地,总是有奶油的一面朝下。
轮到我自己做毛脚女婿时,曾为买一个奶油蛋糕,托人踏着黄鱼车到静安寺凯司令(当时还没恢复原名)去开后门,整整一下午我都在斗室窗前来回踱步,直到月上树梢才等来佳音,这个过程充满了悬念。
上海的奶油蛋糕最好,最好中的最好,应为老大昌。是的,这里有个人感情的倾注。我们读中学时,按照最高指示的要求须学工学农学军,有一年我们就在老大昌劳动。老大昌系旧名,“文革”中更名为红卫食品厂,车间在斜土路,我们被安排在二楼包装糖果,旁边就是一条糖果生产流水线,一阵奶香,一阵果香,熏得我们这班穷小子晕头转向,垂涎三尺。不久我与另一名女同学被安排到淮海中路、茂名路转角上的门市部参加劳动,不是当营业员,而是借了蛋糕车间一隅,给一部自动糖果机描图纸,具体的地址就是在今天的古今胸罩店旁边一条石库门弄堂里。描图纸是一件费眼费神、枯燥乏味的差事,我虽然情窦初开,但与那个做事说话一板一眼的女同学没有任何感觉。好在这里有一个谢了顶的老师傅在搅拌奶油,于是阴冷的房子里总是膨胀着甜腻的气息。老师傅早年在日本学习制作西点,他与偶尔登门的同事打打闹闹玩笑时会冒出几句日语,然后大笑。
老大昌是上海人信得过的老字号,据说最早由法国人经营,这一点在车间遗物中也得到了证实,我发现几只奖杯式的糖果瓶上就刻着我看不懂的洋文或长翅膀的小天使,一生气将玻璃盖子扔出几米远,它在墙角滴溜打转几下后居然毫发无损!一直堆到天花板上的纸质蛋糕盒子也是五六十年代订制的,我拉过一只一屁股坐上去学小和尚盘腿打坐,咿,坚如磐石啊。
我最喜欢看老师傅搅拌奶油,在一只铝桶里加鲜奶,加糖浆,加香精,如果拌的是蛋白,则将鲜奶换成蛋清,投料后塞到搅拌机下面匀速搅动,一刻钟后,它们就起泡了,泡沫慢慢顶到桶口,像制造了一场小规模的雪灾。老师傅用食指勾了一小撮抹在我腮边,温热的甜蜜。
吃过午饭有半小时休息,我就溜到门市部的工场去。工场设在店堂后面,是个放屁都无法转身的地方。看师傅裱蛋糕很有趣,两大块比报纸还大的蛋糕毛坯,中间抹一层奶油,合为两层,拿过一只秤盘覆在上面,用刀分割成六只正圆坯子。坯子放转盘上,表面与周边用奶油“上底色”,再将奶油填入一只布袋,从顶端的铜头子里挤出来时即呈花柱状,一抖一颤地给蛋糕裱花边。换一种浅绿色奶油裱叶子,决定成败的大概是做花,用蛋糕的碎屑搓成一只只“宝塔糖”,用浅红色奶油一瓣一瓣裱上去,比真的玫瑰还好看。花朵做成了就用镊子栽到叶子中间,蛋糕的空白处则用融化的巧克力裱四个字:“节日快乐”,一律龙飞凤舞,也不管这天是否国庆或春节。一只蛋糕卖一元三角,六两粮票,每天下午三点蛋糕上柜,生意相当不错。
我在那里学会了裱花,做出来的玫瑰花与师傅做的也有几分相像,师傅忙不过来时就像模像样上场啦。有一次我突发奇想,在一小桶鲜奶里加了一点红,一点黄,希望调成橙色的,想不到色素与奶油的关系比调水彩颜料复杂得多,裱成的花朵像遭到了风霜的催残,“橙色革命”一败涂地。所幸师傅总有办法,找来一只打滴滴涕的玩意儿,调了一小罐纯红的色素液,喷在花蕊上,造成渐变效果,花朵立马有了精神,活转来了!这一天的奶油蛋糕在一小时内全部卖光。
奶油蛋糕我吃不起,但做蛋糕剩余的边角料允许开后门,两角一斤。我时常用饭菜票买一包回家,师傅还挑奶油多的给。出了门市部,先往嘴里扔一块,口腔内涌起如潮的口水。淮海中路上行人如织,梧桐树枝已经暴出鹅黄色的嫩芽,对面国泰电影院正在放映一部阿尔巴尼亚电影,散场后的年轻人穿过马路向老大昌走来,苍白的脸上写着欢悦与憧憬。
——那只蛋糕是我裱的花,字也是我写的,这一回我写的是“祝你幸福”!我窃笑着,朝家的方向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