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神秘高人
投毒事件没有任何线索，符咒事件也没有任何结果，我从失踪到在顺天府一个叫五棵松的小胡同离奇现身，根本没有引起李连城的任何反应。事实上我就是在去东安门外奶子房的路上被马背生劫持的，他的目的就是让我明白我入宫是做替死鬼。宫中潜伏者一直没有与我接头，我也无法向他证明。他将我放在给宫中呈送贡品的马车中带出了顺天府，我怀疑马背生有这么大的本事，马背生果然承认是范稳婆找他帮忙。因为符咒之事发生后我在宫中成了不祥之兆，范稳婆怕我成为张天师祭坛上的祭品先让我活下去再说。但她毕竟是妇道人家，哪里知道李连城的锦衣卫到处布下天罗地网，我还没有逃出顺天府就被锦衣卫捕获，如何处置我就成为李连城最为头痛的难题。宫中潜伏者一直没有现身，我时刻感到危机四伏。如果范稳婆不主动与李连城联系，李连城仅凭对马背生的审问暂时还不能将线索引向范稳婆。在他眼里范稳婆就是个老实巴交略有点狡猾的老稳婆，大多时候菩萨心肠，有时候使点小坏贪点小便宜，更多的时候显得可怜又窝囊。当范稳婆在锦衣卫后面夹道里与他迎面相逢时，李连城才蓦然发现这是她精心的安排。她见到他就会意一笑，她的笑从来都是苦笑，她说：“李大人，颜嬷嬷的失踪案别查了，查来查去查出结果来对谁都不好。”李连城心里一惊，觉得她来者不善。他微微一笑单刀直入：“范稳婆，您好像话里有话啊？”范稳婆说：“到底是锦衣卫的人，真的是听话听音听锣听声啊。我也算是看着李大人长大的，一眨眼工夫弱冠少年郎就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李连城摸不透她的底细，仅凭这几句对话就彻底颠覆了范稳婆留给他的老稳婆印象，他装作不相信的样子：“范稳婆早年见过我？”范稳婆说：“您也算是宫里生宫里长的，我怎么没见过？我在奶子府最后一年做嬷嬷的时候，您已经不在玉熙宫的圣学堂念书了。不然，我每回都在灵星门那里碰到你。”李连城确实想不起来他与范稳婆相遇的那一幕。灵星门他当然记得，宫中的太学生每日都坐着轿子从灵星门进进出出，他真的没有注意到奶子府的一个稳婆。范稳婆看到他脸上淡淡的羞怯，补充了一句：“我在玉妃那里做嬷嬷的时候，还见过你和她在一起——田小娥，大人不会忘记她吧？”李连城头皮一阵阵发麻，到这时他才猛然发现范稳婆千真万确是有备而来，而且是奔着明确的目标而来，似乎每个奶子府的老女人都知道田小娥是他的软肋，钱大妈妈如此，范稳婆也是。李连城明亮的眼睛朝窗外看了看，范稳婆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他脸上划了一道又一道伤痕：“你应该还不会忘记，我相信李大人不会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李连城内心波澜起伏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和田小娥在一起那是我的工作，范稳婆应该也知道锦衣卫有权力查证任何一个人，这是皇上赋予的权力。”范稳婆说：“当然知道，但是李大人与小娥在一起是不同的。”李连城紧接着问了一句：“那你看到我们在一起做过什么？”范稳婆说：“你和田小娥做过什么你心里最清楚，李大人是聪明人不需要我饶舌点拨。”到此时李连城脸色苍白如纸，原来坚硬如石的人也会有脆弱不堪的时候。他抬起头来看着紫禁城一层层金碧辉煌的宫殿，范稳婆仍然不依不饶：“很多事李大人别往心里去，我不会多嘴多舌。也望李大人高抬贵手放颜嬷嬷一把，我也看得出来，李大人是喜欢颜嬷嬷的。我范稳婆一生没别的本事，就是心里软得像块豆腐，我同情颜嬷嬷家里还有一个疯子娘活着真不容易。娘娘要是追问起就说她意外落水被人所救，我只是想让她重回奶子府，她的命太惨了，将她退回靠山庄就只有一死。”
我不知道当时的李连城是不是真的相信了范稳婆的话，但是我确实重新回到了奶子府，再度给小皇上开始哺乳。其实我内心更加恐慌，因为我感到重新接纳也许是一个更大的圈套。那时候春光正好，明媚的春光里紫禁城各处奇花异草都争相吐露芬芳，兔儿山上红的桃花白的梨花如锦似霞。太液池西苑悦心楼那里，牡丹花漫山遍野全部吐蕊。崇智殿后的蕉园，芭蕉抽出长长的飘逸的绿叶，像宫女们长长飘摇的绿裙子。最美的是紫光阁玉兰花，光秃秃的枝干就是一根根枯树枝子，但是千朵万朵雪白的玉兰花却齐齐绽放，像突然从天降下一群白鸽子栖落在枝头。那天太后就在紫光阁前看戏，那天是她的生日，看了戏又到仁寿宫祝寿。宫中人手不够，临时从奶子府叫来了几位，银铃和如花也过来帮忙。银铃一向笨手笨脚，帮太后篦发髻时不小心将供着大寿烛的一只景德镇进贡的大寿碗弄掉到地上，当啷一声摔成八瓣，一支小孩手臂粗的主寿烛也被打灭。众人大吃一惊，太后当即叫了一声一下子晕了过去。生日宴上发生这样的事让太后如何不失态？按民间说法此事表明老寿星活不过今年。现场一片大乱，宋玉飞也似的叫来了太医翁万春，他上前托着太后掐了几下人中太后才醒过来，宫中嫔妃跪了黑压压的一片。太后却哇的一声咳出一口痰来，吐在绿绫弹墨宫服上。娘娘气急败坏地指着银铃：“你，你，你这个小灾星呀。”银铃早跪在太后面前瑟瑟发抖，一下一下扇着耳光：“老祖宗，老祖宗，奴才其实没有碰到寿碗寿烛呀？”钱大妈妈喝道：“大胆的奴才，你瞎了眼睛当别人也看不见？你没碰寿碗寿烛它自动往地上跳啊？”银铃磕头如捣蒜：“老祖宗饶命，老祖宗饶命。”韦忠贤这时候缓缓发话了：“拖出去笞杖侍候。”春明和耿谦和将银铃拖了出去，听到银铃在仁寿宫外一声声惨叫，太后于心不忍，摇了摇头冲韦忠贤喃喃地说：“罢罢罢，适可而止——也许，是哀家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太后面前立马跪下一大片：“太后吉祥，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这个银铃就是笨，你让她上个茶她会不小心打翻了茶盏，你让她上个汤她会将汤水泼到你身上。她是一个倒霉的人，倒霉的事似乎总发生在她身上，实际上还是她笨手笨脚所致。人虽然笨拙些奶水倒是不错，大概也是因为奶水十分出色奶子府才一直将她留在宫中。只是她永远不长记性，总是不停地出错，竟在太后生日宴上出如此塌了天的大错。我以为会将她打得皮开肉绽，可到了晚上才发现也就是脸上多了几道擦痕而已，我怀疑这是太监耿谦和心软所致。在我看来，耿谦和是宫中最好的太监，我也不知道宫中会有如此心地善良的太监。我还听说他是为了给唯一的妹妹治病，又怕母亲、弟弟、老婆、孩子活活饿死，不声不响地跑到顺天府小刀刘劁夫那里剜了男根，来到宫中做太监。我之所以想到他，是因为那天轮到他在六宫坐更。坐更就是到宫里守夜，背妃太监背着妃子将她送上龙床时，坐更的太监要做好登记，否则将来万一这个嫔妃怀上孩子哪晓得是不是皇上的龙种？当然，坐更的太监还要记录东六宫西六宫所有嫔妃的月经期，他们私下称之为月例。来了月例的嫔妃当然不能送上龙床，这是宫里最起码的规矩。现在小皇上才五六岁，坐更的太监少了许多麻烦，更多的时候无所事事。或者小皇上怕打雷，每当暴雨天天上打雷时，他们十几人便在乾清宫前齐声吆喝盖过雷声，使小皇上不再害怕。那日天擦黑时分我从乾清宫哺乳回来，在坤宁宫后面迎面遇上耿谦和，我知道他是去坐更。他远远地看见我就立住，非常客气地和我打了个招呼。我和他分开不久就看到一道黑影毫无防备地出现在我面前，是一个人高马大的蒙面人，突然从他嘴里蹦出我盼望已久的那八个字：“《水浒传》不输《西游记》。”我听了心头一怔，马上脱口而出在我心头翻腾了千百遍的八个字：“明朝人最爱《金瓶梅》。”我们刚刚接上头李连城就从天而降，他们两个你来我往在漆黑的夹弄内打斗起来，两人身手不相上下打得难解难分，朱六指带着几位锦衣卫兵卒前来助阵。蒙面人寡不敌众边打边退一直退到宫墙根下，在墙头上早埋伏好的锦衣卫兵卒突然出手揪起他蒙面的黑布往上一提，蒙面人的面孔暴露出来。朱六指上前与他贴身搏击，李连城却发出一声惨叫倒地不起。锦衣卫的兵卒都以为李连城发生意外一拥而上围住李连城，李连城腹痛如绞满地打滚。就在他们一愣神的时候，那位蒙面人早已消失在夜幕中。
李连城的腹痛来得真不是时候，而且眼睁睁看着蒙面人从一群锦衣卫手上逃脱，这种不可思议的失职出现在李连城身上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所谓的腹痛只是李连城的诡计，他就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走那个蒙面人。因为就在蒙面黑布揭开的一刹那，尽管周遭一片黑暗，李连城还是借着宫中隐约的灯光认出了那个人，那是一个他很熟的人，他就是韦德贤。他不想抓住他再审问，他故意放掉他然后再暗中派人跟踪，这样会发现更多的隐秘。更何况他已经知道了接头的暗号，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一心一意接近我，当然通过我他也接近小皇上朱春山。他的特殊身份让他自由出入宫中没有任何人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几乎没有任何铺垫就自然而然地变得异常亲密，这种亲密无间的情谊似乎是前生注定。本来我们第一次相见就有默契，有时候不需要多说什么只需要相视一笑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他花样百出地讨好小皇上，亲手给他制作九连环或孔明锁玩具。九连环让小皇上痴迷不已，李连城带着朱春山趴在地上拆解到差不多大功告成就剩下最后两步时，故意拍拍脑袋说：“头晕，头晕，哎哟，头好晕。”小皇上拿着九连环不声不响地拨弄几下，李连城在无意中提示他一下，朱春山豁然开朗使出了漂亮的最后一招最终解开了九连环。他兴奋得又叫又跳，而李连城对他的奖励就是像老牛一样趴在地上哞哞叫着。小皇上哈哈大笑跃到他的背上要骑牛，手里还挥着想象中的鞭子抽一下：“驾！”李连城昂首长啸一声，然后驮着小皇上绕一圈。我注意到他在与我私人接触时不再穿锦衣卫的飞鱼服，而是穿海龙皮鹰膀褂或者是玉色红青酡三色缎子织的水田小夹裳。他甚至送了我一套银纹绣百蝶度花裙和水红撒花夹裤。他竭力取悦我，用的办法是欲擒故纵。比如我说过喜欢宫中的薄荷糕和芸豆卷，第二天他就会送上门来。他并非刻意送来，而是经过奶子府门外时很随意地放下锦盒说：“你的薄荷糕和芸豆卷。”而我什么时候说过早已忘记，我知道我一入宫就会和他发生故事，也知道他一直对我有情有意，很少有女人会拒绝一位有权有势又相当漂亮的男人的追求。但是我吃不准他是那个要与我接头的潜伏者，还是一个单纯的对我情深意切的男人。我吃不准他摸不透他看不清他——我来宫中时间太短，对一切都不太熟悉，我还需要时间，需要慢慢看清紫禁城，看清紫禁城里各色各样的人。
就在上次蒙面人消失之后不久，蒙面人再一次出现在李连城面前。李连城却认定这个蒙面人并非上次那个蒙面人，是上上一次那个来自大金的间谍。他认为李连城同意做了大金间谍是骗人的谎言，因为李连城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作为。他这次使出的撒手锏是李连城与后宫皇妃田小娥私通证据：白绢上的处女血。与田小娥那一晚的经历李连城当然印象深刻，那是他的第一次也是田小娥的第一次，白绢是小娥掖在袖中临时取出来垫在身子底下。后来，那上面就染上了一朵殷红的花，像梅花又似桃花，是梅花又是桃花，也如同初夏时节盛开的凤仙花。李连城一眼认出来就是那条白绢就是那朵红花，因为那一晚留给他的印象无法磨灭，他不可能认错。只是很多年过去了，白绢有点发灰，红花也变成褐色，他接过白绢在手中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还是认定没有错。蒙面人说：“田小娥没有死，她还活得好好的。”李连城顿时汗毛根根直竖：“她活着？她还活着？”蒙面人说：“对，她活着。”李连城说：“那让我见见她可以吗？”蒙面人说：“当然可以，只是时候没到。这已是我们第二次来找你，你做我们的间谍，代号白龟——我是赤龟。当务之急就是拿下颜如月，并获取大明宫中绝密档案《九边军镇图》。只要完成了这两桩事你随时可以见到田小娥。”李连城把白绢还给蒙面人，他眼前浮现起小娥在后宫幽怨哀伤的样子，他一字一顿地说：“好，我现在答应你们，一言为定！请你们不要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