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风云突变
一夜之间宫中风云突变,第二天一大早没人叫我起床,我听到杆子房那边传来猫头鹰沙哑凄厉的啼鸣声,一大早听到这样的凄厉之音自然是不祥之音,尽管宫中一向把猫头鹰当神鸟看待,我还是顽固地保留着民间的习惯认识,猫头鹰的出现是凶兆。
这时候春天已经来到紫禁城中,虽然在宫中的表现并不明显,但是我明显从风中从阳光中感受到越来越浓的春天气息,风软了,你张开手掌会发现春风像丝绸一样从手指间拂过。阳光不再是冬天那样苍凉淡泊,它变得浓稠了,照在人身上有融融的暖意。棉衣穿不住了,我换上月白色镶蓝边的夹衣。我朝如花和酸枣走去,她们远远地避开我,翠柳则一如既往那样冷冷淡淡地打量着我,只有碧桃冲我一嘟嘴大概想调皮地做个鬼脸,最后却还是放弃。范稳婆这时出现了,她面如死灰对我说:“张天师要给你做法术……”
对我来说那是漫长的一天,奶子府所有的奶妈如蜂似蚁般倾巢而出。张天师带着四个不知道打哪里来的眉清目秀的小法师做驱妖法术,那一套套奇奇怪怪的法术与咒语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法术持续了整整一天,我和一群奶妈被张天师驱赶着迈过一堆又一堆燃烧的枯麦秸,跨过一簇又一簇燃烧的黄表纸,每个人鞋壳内还塞满了符咒。后来人马就在一群密集的锣鼓中疯狂转圈,正转得昏天黑地之时锣鼓声突然停止。夜半时分我昏头昏脑地回到奶子府,我记得是从灵台和如花一同往奶子府走。如花要去东安门外奶子房看老乡,我只好一个人沿护城河往前走。走过了东华门就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人背对我站在护城河边,快走到她面前时我说:“请让一让好不好,你挡着路了。”她说:“你回奶子府怎么走到西华门来了?”我不相信:“这里是西华门吗?”她仍然背对着我说:“这还用问吗?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前面就是西苑门,西苑门外就是太液池,这么大的一片太液池有五个紫禁城加起来那么大,你会看不见?”我回头一看就看到她转过脸来,青面獠牙的鬼脸把我吓得魂不附体。她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然后轻轻一推我就轰然跌入太液池中。
我在太液池离奇失踪成了宫中一桩奇事,这自然又成了李连城分内的事。后来李连城告诉我,他那时候其实已经在顺天府灯市口接生婆那里查到了死婴是她向一个男子提供。据她的描述,此人与张二愣长相极其相似。而查东安门看守宫门的太监记录,张二愣入宫与张三姐相会过。碧桃也证实,张二愣在奶子府我的卧室出现过。李连城没有声张,在李敬堂指点下追查张二愣幕后黑手。在他看来,这个黑手其实不是张三姐而是如妃。我在太液池离奇失踪以及神秘符咒一时又让宫中草木皆兵,小皇上再度绝食。皇上一绝食宫中就人心惶惶,据说就在这时候韦忠贤、韦德贤秘密拉拢党羽,九千岁的称号人尽皆知。即便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老谋深算深居简出的韦忠贤其实是想变成万岁爷。他和钱大妈妈在奶子府的表现一模一样,对娘娘和王不欢既仰视又蔑视,既把他们当成菩萨供奉在堂又将他们当成小人不屑一顾。这种矛盾心理让我困惑不已,一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幡然大悟,其实韦忠贤控制娘娘的迹象我早就心知肚明,李连城说在我失踪后他加快行动却遭到韦德贤的竭力阻拦。白升安死后锦衣卫的工作一直没有任何起色,李连城的行动受到诸多限制,而韦德贤身为李连城的下属遇事则阳奉阴违,处处与李连城对着干。关于谁接替白升安的都指挥使一职宫中各派也针锋相对互不相让。据说太后与娘娘为此也起了争执,事情的起因是韦忠贤特地去找了娘娘,翻出当年他刚入宫做背妃太监时多次将娘娘背上先皇朱由明龙床的事实。当时的娘娘当然不是娘娘,她只是一位来自江南宣州府的贵人,名叫王来喜,因选秀入宫成为朱由明无数宫妃之一。当时的六宫宫制是这样:皇后一人,皇贵妃一人,贵妃两人,妃子四人,嫔六人,共十四人,分住东西六宫。嫔以下还有三级:贵人、常在、答应,一律住在六宫外的偏殿。一般情况下贵人、常在、答应根本得不到皇上宠幸,就在宫中寂寞孤独一辈子最后郁郁而终。现在后宫仍有许多前朝皇上的宫妃,白发如雪却仍然守在宫中,虽然活着却也像个死人。王来喜当然不想这样过一辈子,她也不想像其他宫妃那样逆来顺受毫无保留地接受命运无情的捉弄。她不甘心不情愿,她将目光瞄准了地位不高却权力不小的背妃太监,刚刚入宫不久的韦忠贤就进入她的视野。韦忠贤的老家在河北青县——宫里的太监大都来自青县,河北青县是有名的出太监的地方。据说韦忠贤本名李进才,自幼家贫如洗,为了活命他小小年纪便由父亲领着走村串乡杂耍卖艺。说是卖艺也没什么真本领,与乞讨无异,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奚落。但是走村串乡见多了世面,韦忠贤也练就了三寸不烂之舌。再加上他人高马大长得也是一表人才,颇受小富人家喜欢,曾有多位地主家千金与其眉来眼去以身相许。韦忠贤认为他们多为土财主小富即安帮不了他多大忙,而他的野心很大,他要干一番大事业,这些土财主家的千金小姐显然引不起他的兴趣。一来二去他年纪也有点大了,失望之余就择一位小富之家千金草草结下秦晋之好,很快就有了一儿一女。青县这个地方因为出了太多太监,太监比一般人有钱,拿回老家的银子当然不会少,青县市面上吃喝成风嫖赌成风,韦忠贤渐渐染上赌瘾欠下巨债,最后追债的上门他只好卖女还债。眼看着在青县待不下去,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开创大业的梦想在心头仍然没死,痛定思痛,他决定入宫做太监——民间传说到了这里有了两种版本:一种是他老婆恨铁不成钢之余趁他入睡用剪刀剪去他的男根,逼他入宫做太监。另一种就是他老爹一番苦劝之后将刀磨得雪亮,然后父子俩分喝下两碗苞谷烧烈酒,最后老爹眼一闭将醉得不省人事的韦忠贤拖上床,脱了他的裤子刀片一闪如同削胡萝卜似的就削下他的男根。据说昏睡的韦忠贤突然跳了起来发出杀猪般的号叫,老爹叫来了几个人将他重新按在床上,在那个肉窟窿里涂上白蜡、香油和花椒粉。他一动不动躺了三个月伤口才慢慢好转,后来更名改姓,花银子托青县的太监带他入宫。因为人高马大又是刚入宫,他理所当然地成为背妃太监,这是最低等级的太监,一般都由刚入宫的没有任何人脉的太监来做。韦忠贤也没有太多想法,只是每天晚上按时捧一竹筒写有嫔妃名字的木牌请皇上撂牌子。皇上会一连几个晚上抽出他喜欢的爱妃牌子,但是为了平衡宫中各方势力让皇恩雨露均沾,东六宫撂了三次牌子,西六宫必定也要撂三次牌子。皇后娘娘当然也少不得要宠幸,否则让皇后脸上无光怎么能镇得住三宫六院?皇上当然也不会总是冷静而理智,他有时候会心情不好就随便扬一扬手:“一桌菜吃厌了不知道吃哪碗好,你就替朕代劳一下吧。”背妃太监知道是皇上让他随便抽一个,到他这里他当然不会随便。他看似随便抽一个其实就是抽了对他有赏或有情的那一个,他多半抽的是王来喜。王来喜的牌子从不与其他牌子混在一起,每次都插在最显眼处方便皇上发现、抽取。据说王来喜与韦忠贤维持过多年关系,也有传说王来喜每被皇上临幸一次就送他一样宝贝。传说仅仅是传说,其实对背妃太监来说每一个嫔妃都渴望巴结他,因为某些时候自己能否得到皇上宠幸怀上龙子,完全取决于背妃太监。王来喜多次根据自己月经规律算出怀孕的最佳时机,让韦忠贤安排她接受皇上宠幸,她能由普通的贵人一步登天成为娘娘,与韦忠贤的绝妙安排密不可分。当她洗得干干净净紧紧贴在韦忠贤宽大厚背上被他背上龙床时,她能感受到韦忠贤的细心、体贴与温柔。韦忠贤揭开皇上脚边的锦被将她放到皇上被窝时,他的手是轻柔的、呵护的。她像只猫一样顺着皇上的腿钻进被窝,然后伏在那具温暖的庄重的身体旁一动不动,等待着疾风暴雨、地动山摇的那一刻来临。这时候在窗外静候的韦忠贤与她的心也是相通的,韦忠贤会贴心地给她安排更多的侍寝时间,让她尽可能多地得到雨露之恩,而不会像对其他妃子那样,时间一到他就会在窗外蓦然发话:“皇上,保护龙体安康造福子民,该歇歇了。”只要轮到她王来喜侍寝,韦忠贤永远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穿着他的茄色丝罗呢狐皮袄子站在宫窗前听到龙床上有节奏的声响长久一言不发。皇上像水牛耕田耙地一样累得苦不堪言,窗外的他总是一片沉默。皇上临幸的时间全在他掌握之中,皇上会忍不住发话:“过去这么久了,时间还没到吗?”韦忠贤在窗外答话:“早着呢,皇上,性急吃不得热豆腐,不急不急。”也许是他与王来喜配合得天衣无缝,也许是皇上与王来喜配合得天衣无缝,后来王来喜果然生了太子做了娘娘,韦忠贤就成了大总管成了九千岁。成了九千岁的韦忠贤还没有满足,围绕着锦衣卫的都指挥使一职他和李敬堂展开了争夺,他的野心大得无边。其实都指挥使不算很大的官却有实权,而且妙就妙在它由皇室直接掌控,凡事由皇上点头就好,除皇上外无人敢插手,可以随时随地侦查、抓捕、监禁、暗杀——这正是韦忠贤打击对手强有力的手段。他在娘娘面前几次若有若无地提到背妃太监时的细节,娘娘自然心知肚明。有一次早朝结束后,太后、娘娘、王不欢、韦忠贤就在乾清宫中又议起都指挥使的事。据说那一次韦忠贤发了怒,当然他再狂也不敢当着太后的面骂娘,他只是脸色铁青地跪在拜垫上一言不发。突然他养的哈巴狗跑进来,小太监安小平在后面追赶,哈巴狗脖子上拴着铃铛一路叮叮当当响着。韦忠贤回身向太后磕了个头,抱起他的哈巴狗就出了乾清宫。这种有违宫中礼仪的举动让王不欢愣了一下,娘娘对安小平说:“传韦大总管进来回话。”安小平答应着追出去,韦忠贤早坐上马车去了鸡毛掸子胡同,那里有他一座宽大的四合院,被人称为千岁宫,还有几房妻妾和下人。韦忠贤一走,娘娘就对太后说:“老祖宗看出来了吧,韦公公今日极不开心。”王不欢略显不悦地说:“他要是日日开心我们就不开心,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我只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太后在龙椅上微微欠了一下身子:“我知道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我知道他是紫禁城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他连我太后的面子也不看了。但是都指挥使这个职位一定要给李家,人要讲良心,更何况是哀家。”太后站起来,一身酒红色宫袍,缀满琉璃珠子的下摆轻轻垂地,红袍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丝线勾出精致的轮廓,显得雍容华贵,她缓缓地说:“你们口口声声老祖宗老祖宗,那你们就听一回老祖宗的话,当年九边中的三边失守都认定是李敬堂之兄李敬尧与大金里应外合的变节所为,事实上是有人诬告,宫中偏听偏信才误杀了他,这叫哀家想起来痛心不已。更何况李连城对哀家还有救命之恩,应当说此次都指挥使非李连城莫属。”娘娘因为宫中有点热,由太监帮着脱去外套,露出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她与王不欢对望了一眼。娘娘说:“是不是要由王爷来拍板呢?”太后说:“不必了,我发话还不行吗?”娘娘低下头拨弄着葱指上的金色护甲:“过分信任锦衣卫也是宫中大忌。”王不欢说:“其实我一直有一个设想,再设立东缉事厂作为对锦衣卫的补充和掣肘,并且绕开一切官制只对皇上一人负责,让我们获知更多官僚详情,对巩固统治会大有益处。”太后回身对王不欢说:“此事韦公公多次提起过,早朝上这个奏议暂时不必再提,待时机成熟吧。”
多年之后李连城向我描述了回到鸡毛掸子胡同的韦忠贤的行为,他对宫中的一切了如指掌。长期执掌锦衣卫,手下与眼线遍布宫中各个角落,当然也同时遍布我朝各个角落。作为核心机构,顺天府中密布着锦衣卫爪牙,韦忠贤的一举一动想逃避李连城的眼线肯定无法做到,就如同李连城要逃过韦忠贤的眼线也无法做到一样。韦忠贤在鸡毛掸子胡同只是不停地临帖,他生气或兴奋了就临帖,写了撕撕了写,他的房间里到处是揉成一团一团的白纸。春明让宋玉进去捡,宋玉让春明进去捡,两个怕挨打都不愿进去,最后王不欢就来了。王不欢经常到鸡毛掸子胡同来,他有很多问题需要与韦忠贤商量。换句话,他们在宫中其实离不开韦忠贤,离开韦忠贤他们活不下去。韦忠贤经过几十年的经营已经把整个紫禁城变成他一人的天下,紫禁城里皇上想对天下发号施令必得通过韦忠贤安排,天下各地王公贵族包括紫禁城文武百官,他们要晋见皇上也非得经过韦忠贤恩准。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局面是如何形成的,谁也不知道该如何破解这个局面,这个局面就这样一天一天固定下来、维持下来。王不欢对此心知肚明,韦忠贤当然更心知肚明。但他毕竟不是皇上也不是尚书,他在本质上就是一个太监,再大的太监也就是一个太监,他和宫里的关系永远是猫与老鼠的关系。宫里可以让他尽情地闹,让他闹来闹去闹个够。但是他们双方都知道这个闹也是有尺度的有底线的,如果韦忠贤真的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让宫中真的动了大怒,最后绝不会有他好果子吃。而如果他真的被逐出宫中,他将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这一点韦忠贤内心也很清楚。但是这一次韦忠贤似乎拿定主意要对宫中出手,他连台阶也不给王不欢下。在王不欢进入他的房间时他马上离开,领着几个小太监到远郊杨柳青去踏青。他从来不曾真正与宫中撕破脸皮,真正撕破脸皮的结局什么样,宫中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他好像下定决心要撕破一回脸皮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