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解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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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本地风光

第5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神游太虚境”,比喻修行人在圣贤言教的引导下,对于本地风光的入门,贾宝玉要看到的女孩子们的判册,是交待一下那些主要的心理喻象;“曲演红楼梦”,是对这场修行大梦作一个大体上的描述。

就是宝玉黛玉二人的亲密友爱,也较别人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宝玉)如今与黛玉同处贾母房中,故略比别的姊妹熟惯些;既熟惯,便更觉亲密;既亲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毁。这日,不知为何,二人言语有些不和起来,黛玉又在房中独自垂泪。宝玉也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过来。

三个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为接下来的神游太虚做了铺垫。黛玉对宝钗的“有些不忿”,喻指修行人在别寻佛法和入世之间面临矛盾;宝玉跟黛玉更亲密,且“同处贾母房中”,感觉有点不对的时候,还要“前去俯就”,比喻修行人此时还是更愿意别寻佛法,那才是让人魂牵梦绕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是一幅画挂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 快出去!”

《燃藜图》,说的是汉代有个刘向,读书非常刻苦,白天黑夜地读,把神仙都给感动了,给他燃藜照明,并传授秘要。这幅画,连同接下来的对联,以及后面警幻仙子劝贾宝玉学习四书五经、经济之道,都是正儿八经的本分事,本来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这个时候修行人正面临学佛和入世的矛盾,正打算在出世这块儿大干一场,所以一看到这些东西,就烦得要死,嫌人家俗,叫“快出去!快出去”,于是,这些东西就起到了从反面激励修行学佛的作用。

古往今来,很多大修行的,年轻的时候喜欢研究世间学问,等一见到佛经,感叹,我这么多年白活了,于是把学过的东西都扔掉,全力研究佛学,等到佛学学到一定的时候,才明白原来孔孟讲的也都是本分事。他在决心扔掉世间学问的一刹那,那些世间学问就起到了反面激励的作用,跟上面贾宝玉叫嚷“快出去”的心态是一样的。

万法都有妙用啊!

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往那里去呢? 要不,就往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礼呢?”秦氏笑道:“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 就忌讳这些个? 上月你没有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 虽然和宝二叔同年,两个人要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他?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那里带去? 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卧房。

“秦可卿”就是“情可亲”,凡夫堕落是因为“情可亲”,那是乱七八糟的情,掉进去没完没了;要解脱也需要“情可亲”的引导,这是圣贤示现出来很多引人入胜的妙法、妙境,让你生起欢喜心、向往心,一步一步牵引走下去,就成佛了。所以“情”是“兼美”的(秦可卿,乳名“兼美”),要看你往哪边跑。用佛学术语讲,“情”是通于“善”“恶”“无记”这三种情形的,并不是说情就是坏东西。

被“情”牵了,就容易流于没大没小、不管远近,所以宝玉这个叔叔干脆跑侄媳妇床上睡觉,隔着二三十里要见人。

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宝玉便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姆伏侍宝玉卧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丫鬟为伴。

在痴情人眼里,对方,以及对方所处的环境、所用的东西,都是世间第一等美妙的,所以小说这里把武则天、赵飞燕、安禄山、杨玉环、寿昌公主、同昌公主、西施、红娘都搬出来了,真要考证起来,一样都经不起推敲,全是山寨货。谈恋爱的人会有这种幻觉,见到自己倾心崇拜的偶像的时候,也会有这种幻觉,觉得天上地下好东西原来都在这里。

留下服侍的四个丫鬟,袭人是情识;晴雯是有追求不甘心(后文详细解释她的喻象);麝月谐音“射月”,喻指修行人对于“月”的主动追求;秋纹是“求文”,从文字里求大道。“月”是什么呢? 这有个典故,叫“因指见月”。佛说的法,都是要引导大家明了佛性的,打个比方,佛伸出手指,指月亮给大家看,月亮才是目的,但是好多徒弟只看那根手指,以为那根手指就是月亮。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警幻仙子唱的这首歌,禅宗公案说去说来,也不外乎这个。就像《永嘉证道歌》说的,“诸行无常一切空,即是如来大圆觉”。小说又用了一大段词句,描述警幻仙子的美丽,是比喻三宝在修行人眼里的无比殊胜。

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写着对联道: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中,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有各省字样。宝玉一心只拣自己家乡的封条看,只见那边橱上封条大书“金陵十二钗正册”。

对联上说,著了相,就是花容月貌;同时就会有各种爱恨情感生出来,就是春恨秋悲。这些都是自己一心颠倒惹出来的。

为什么叫“薄命”呢? 若说红颜薄命,那些富贵长寿的红颜,比如说一代人杰宋美龄,大概是不会赞同的。这个“薄命”,跟第22 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一样,不是说女孩子们真的薄命,而是比喻各种妄念、妄情本来就是空的,转眼即逝,不劳把捉。

“金陵十二钗”,是说各种妄情都是本心净土幻化出来的。这次神游太虚,贾宝玉看到的,都是女孩子们可怜的一面;等到了小说最后,再来神游,看到林黛玉、晴雯、鸳鸯等原来都是清净的神仙。

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这首页上画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道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晴雯”,就是晴朗的天空中美丽的云彩。《集韵》上说,“云成章曰雯”。与这个名字相反,贾宝玉看到的册子上,不仅不美丽,反倒是“水墨滃染,满纸乌云浊雾”,这是什么缘故呢?

答案在判词里。

越以为自己了不起,越是起不了。

晴雯比喻的是修行人心中对未来自我高贵地位的幻想。几乎每个人都会对未来的自我抱有某种乐观的幻想,而对于从一开始就羡慕其他补天之石的修行人来说,这种幻想更为强烈,就像雨村说的,“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适度地这样想一想,倒也无可厚非,说不定还有一定的激励作用,想得过头了,醉了,在未来和现实之间出现了很大的落差,就会引发性格问题。落差越大,紧张感越强,心理问题越明显,严重到了一定程度,人就会活在未来的幻想中,以为自己了不起,于是骄横起来,对于眼前的人、事、物,稍不顺心就会发怒,而且藏不住肚里的东西,一有机会就卖弄才华,惹着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正是晴雯的性格特征。其结果就是招人嫌,自己觉得是彩云,人家看着是乌云。

好天气本来就不是天天有;即使有了,美丽的彩云也不容易出现;即使出现了,倏忽之间也被风吹散了,哪能一直留在那,供世人仰头观赏呢?

既然如此,那么这种幻想不要也罢! 于是,在王夫人的主持下,对晴雯做了清算(第74回):

王善保家的道:“别的还罢了,太太不知,头一个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长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抓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他。后来要问是谁,偏又忘了。今日对了槛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

“王善保”就是“枉善保”,“王”又有“心”的意思,比喻通过各种巧妙的算计,要达成自我的保全,这是一种很坚固的自我执著。越是想自保,越是自保不了,不过都是“枉善保”而已。那些搞谋略的,千方百计要算计别人,成全自己,在佛法看来,都是“枉善保”。这里,“王善保家的”(“家”也有自私自利的意思)跟王夫人配合起来,打破了一层晴雯幻想,然后又自己出丑,把“司棋”(喻指试图介入他人是非)也撵出了大观园,比喻修行人又打破了一层自我执著,都是独角戏,自观自心,自己发现自己的毛病而已。

晴雯被赶出大观园之后,没过多久就死了,这意味着修行人的进步。《红楼梦》里的“死”,一般都是喻象,到最后死的死,散的散,又加上抄家,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其实是值得随喜赞叹的事。

如果把晴雯的这个喻象推广到其他领域呢? 原理也一样。《老子》说“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其政闷闷,其民淳淳”,个人也好,国家也好,都不要设定未来一个完美的目标,完美是不存在的,反倒让人眼下活得七上八下的。进一步说,对于一个统一国家来说,某个部门可以有局部的目标,但是国家作为一个整体是不能有目标的,否则就会引导大家把幸福的希望寄托在将来某个时刻,使其揠苗助长、疲于奔命,甚至引发国家各领域之间平衡结构的紊乱。国家就像人的成长,是自然渐进的,不用激素催长素那些东西。在儒学界,有人提倡“三世说”,说社会历史的发展有三个大的阶段:由“据乱世”到“升平世”,最后到达“太平世”,甚至认为,孔子主张将来人类会进化到“大同”时代,这种学术见解的流行,跟社会达尔文主义在全球的传播有直接关系。向大家允诺将来的幸福,意味着要以多数人为工具,来达成少数人一厢情愿的幻想甚至私利,孔子作为一位圣人,怎么会有这种志向呢?

宝玉看了又不解。又去取那正册看时,只见头一页上画着是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诗道: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唱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这里对黛玉和宝钗在赞叹之余,也都差不多否定了。入世与出世都是两头话,本来无一物,本来无一法,所以“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说到底都不执著。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这是让许多多愁善感的男男女女流泪无数遍的一首词,电视剧里拿它当主题歌,唱得悲情得要命。其实它的主题就一个:佛法不是能到手的。

这里的关键字,是“水中月”“镜中花”。《金刚经》里,佛说了首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跟上面这首《枉凝眉》可以参照着看。

前半生苦苦追求的佛法、无上大道,究竟在哪呢? 如果不信解佛法,就会随它生死漂沦去;如果苦苦追求佛法,为她相思为她病,则她与我又毕竟都是“水中月”“镜中花”。难啊!

提醒一下,《红楼梦》是禅宗的书,所谈的修行,跟其他有些宗派,大约还是有所不同的。有些宗派不避讳谈气脉、境界这些东西,但是,在禅宗里,祖师们几乎是不谈的(比如《赵州录》有几则公案,可以看出,赵州对路上的风景是无视的。第134则:“问:‘朗月当空时如何?爷师云:‘阇梨名什么?爷学云:‘某甲。爷师云:‘朗月当空在什么处?爷”第379则:“问:‘众机来凑,未审其中事如何?爷师云:‘我眼本正,不说其中事。爷”第437则:“问:‘朗月当空时如何?爷师云:‘犹是阶下汉。爷云:‘请师接上阶。爷师云:‘月落了来相见。爷”)。

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一个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 虎兔相逢大梦归。

弓(宫)上挂着香橼(元),喻指元春跟宫廷的缘分。

她专门比喻善的一面,所以是“二十年来辨是非”;高尚自然高贵,所以是“榴花开处照宫闱”,皇家级别的;虽然难得(“三春争及初春景”),但善的一面终究还是不执著,所以“虎兔相逢大梦归”,还是死了。

元春是在甲寅年冬天死的,死在立春后一天,按算八字的标准说,就是卯年的寅月死的,这比喻“寅年吃了卯年的”,修人天善法所带来的福报靠不住,正在享乐,倏忽之间祸就到了。

[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销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人间高贵,莫过皇家;三界高贵,则为诸天。这都是靠了宿世善因,才得到的荣华富贵,以佛眼观之,不过都是水泡幻影、弹指即灭,终究逃不脱“无常”的摆弄。

皇家的无常,不用说了,地球人都能理解;天人的无常,望远镜无能为力,那就看看佛典的描述。比如《瑜伽师地论》说,天上的人临死的时候,会有五种征兆:一是衣服平时干干净净,这个时候会变脏;二是头上的花蔓,平时好好的,现在枯萎了;三是两个胳肢窝,平时没汗的,现在流汗了;四是平时身上不臭,现在弄得全身臭烘烘的;五是平时在座位上坐得稳稳当当,这个时候坐不住了,烦躁得很。他躺在树林里,平时相好的那些美女,个个能把貂蝉西施都比下去的,这时候都跟别的男人玩去了,他看在眼里,闷在心里,那个苦恼就别提了。

不觉悟的话,难免恶道的恐怖,光靠这个“善”,即使生到天上,也不是究竟,所以元春年纪轻轻就死了。连“善”都不究竟,何况是“不善”呢? 所以元春“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告诫大家“须要退步抽身早”。

后面又画着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 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史湘云的喻象,是修行人性情中豪爽、达观的一面。她饱读诗书,满腹才华,善于做诗,不拘小节。下文说她“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云云,字面很清楚,不用解释了。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污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 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妙玉是修行方面有为造作的喻象。

对普通人来说,生命在于折腾;对妙玉来说,修行在于折腾。“妙”是什么意思呢? 光是玉还不够,还要设法雕琢,以显得与众不同。

后文说她“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孤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这些都可以参看宝志和尚的《大乘赞十首》,最后那首,跟《红楼梦》对妙玉的结论是一样的。

“俗”“垢”与“雅”“净”是不二的,莲花要从污泥中长出。否则,偏到“雅”和“净”的一边去,与众生的缘分既没有结好,道果又得不到,瞎忙一场,就会不知所终了。

后面是一片冰山,山上有一只雌凤。其判云: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王熙凤。

“二令”是“冷”,“人木”是“休”,自从“冷”“休”了之后,就回到故乡金陵了。

“哭”“哀”字眼,寄托了作者对王熙凤的感慨,其实不知道该悲还是该喜。从前种种造作、追求、向上攀的心态,已经死掉了。这种转变的关键,是认识到万般皆空:

[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表面上是悲情的,哀叹的,背后的东西,还是可以参看宝志和尚的《大乘赞十首》《十二时颂》,那里说得很清楚了。还可以参看《永嘉证道歌》,永嘉大师明白了之后,回首多年的修行之路,也不免一叹:“吾早年来积学问,亦曾讨疏寻经论,分别名相不知休,入海算沙徒自困。却被如来苦诃责,数他珍宝有何益? 从来蹭蹬觉虚行,多年枉作风尘客。”后世禅宗常说“死心”,也就是这种效果,休歇了,不折腾了。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曰: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村妇,巧得遇恩人。

这是巧姐。

“巧姐”一点儿也不“巧”,完全是遵循了因果规律的。她被舅舅等亲人陷害,却被她母亲偶然周济过的普通村妇救了。

这首诗是提醒读者,心量要大,不是从个人感情出发,只对自己人好,而是广结善缘,平等善待一切众生。你觉得自己人靠谱,其实害你的可能就是自己人;你觉得没有血缘关系的是外人,没准关键时刻拉你一把的就是外人。只需要广种善因,后面的善果自然会来。

诗后又画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这是李纨。这首诗赞叹了她,跟孔子赞叹“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一样。百花开完了,大家才知道兰花原来才是最可贵的。不求闻达,其实福报在后头。

[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 那美韶华去之何迅? 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 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 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真的福报到来的时候,也不贪著,而是明了诸行无常。就像《金刚经》里,佛说,受持这部《金刚经》,福报会特别特别大,须菩提就问佛,那“菩萨不受福德”又怎么说呢? 佛说,菩萨对于福德,不应该贪著,所以说“不受福德”

诗后又画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这是说鸳鸯。有人说这是描述秦可卿的,说影射的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事件,我觉得太较真了,把小说真的当小说了。

“鸳鸯”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偶”。众生总是想要抓一个东西,比如眼睛想看好看的,耳朵想听好听的,意根总要有特定的思考对象,等等,都是要找一个“偶”。那没有“偶”的人怎么样呢? 就是觉悟者了。禅宗称觉悟者是“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不与万法为侣”,就是这个意思。众生的六根,分别与六尘为偶,根尘粘在一起,觉悟者是根尘脱开。

鸳鸯主要是陪伴贾母的,比喻修行人有道心,心里经常存念的是佛。这是《楞严经》里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法门的一个要义,心里有佛,迟早就能成佛。

那么,从究竟的意义上说,什么是佛? 禅宗的修行,从一开始就指向的是自性真佛,那个外在的高高在上的佛(贾母所喻的),不过是阶段性的方便而已。就像六祖惠能说的,“迷时师度,悟了自度”。所以,第110 回“史太君寿终归地府”之后,紧接着就是第111 回“鸳鸯女殉主登太虚”,佛也不要,魔也不要,不攀缘外在的高高在上的形象了。古人说“悬崖撒手”,就是彻底不抓任何东西,也有这个意思。

抓个东西,就是“鸳鸯”,是因为对抓的东西有感情,所以说“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淫”是过分、陷溺的意思。比如说,谈恋爱的人,对情侣陷溺进去了;写作的人,对写的东西陷溺进去了,美其名曰“进入创作状态”;等等。

那要不过头呢? 就是《中庸》说的“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不颠倒了,也是像佛经里常赞美的佛那样,叫“大觉世尊”,一切时一切处都是觉悟的,不掉进任何一个细节里,不死在任何一个点上,这就是般若。

过头了,接下来产生的一系列不合道的言行,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外在表现,根子都在起心动念上,所以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荣”是表现出来的言行,“宁”是心。

“高楼”上“悬梁自尽”又怎么说呢? 这就是在高起点上,进一步向上提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是不顾喻意,只看字面,那就悲情了。

[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是说一著了相,身家性命就做不了主了。对外相动贪著之念,当下就忘记自家宝贝了。

路认错了,走上“假径”(贾敬)了,就会有一系列颠倒,说到底都是起心动念引发的情执,所以说“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佛在《金刚经》里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对“假径”作了揭示。

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爷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虽可为良友,却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尔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子独为我闺阁增光,而见弃于世道,故引子前来,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世之情景呢? 从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中,将门掩上自去。

这段话,是佛菩萨告诉修行人:

通常所说的众生的“淫”,不过都是色、情引发的肉体结合,恨不得把天下的美女都压在身下供自己发泄,是“皮肤滥淫之蠢物”而已。你呢? 天分中就有一种痴情,咱们可以称为“意淫”。在症状上,这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当事人自己知道,别人无论如何也没法理解。怎么来的呢? 是因为你追求成道,执著于有境界可追求,在乎自己的各种觉受,多少辈子的情结了,就会有这种症状。你因为这种情结,在心理活动上很擅长,领悟起内典丹经来聪明得很,但是在世上混的时候,就经常显得很呆笨,甚至会被人家当成是怪人,面前背后的招惹很多诽谤,因为你自我定位,根本就不是走他们那条道的啊! 孩子别怕,你无数劫以来在心、行上都种下了深厚的善根,我们不会只让你拥有内在的聪明,还会帮助你在世间法上圆融起来的。这辈子我们又把你引入佛门,会拿各种妙法来教育你、薰陶你,再让你法喜充满,乐在其中。你会发现,法喜要比欲乐美妙得多,我给你描述一下其中的美妙,说到底是要让你明白,连这个也不过如此,何况红尘各种低俗的欲望境界呢? 从此以后,你就可以放下对于成道美妙境界的幻想,什么“高”“贵”“卑”“贱”的东西,到了你这里,都会平等平等,做个平凡的人,本分的人。

《维摩诘经》有“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道”的说法,《法华经》也有“火宅三车”的故事,原理差不多。那个故事是说,一群小孩,家里失火了,不懂得逃出来,老爸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说,你们快点出来,外面有羊车、鹿车、牛车,比你们手里玩的好玩多了,小孩们一听,蜂拥出门,就保全了性命,出来之后就看,那三种车在哪呢? 没想到,老爸有的是钱,给每个孩子准备的,不是那三种许诺的车,而是高级得多得多的白牛大车,每个孩子一辆,孩子们自然高兴得不得了。这个故事是说,众生原来陶醉在各种乌七八糟的欲望境界里,佛给他们讲声闻、缘觉、菩萨这三乘妙法,他们就会被吸引,放弃原先的各种低俗欲望,发起道心,等他们修行到一定时候,自然会明白的。

小说这里专门区分了贾宝玉的“淫”和世俗的“淫”,告诉我们,这不是爱情小说,跟肉欲无关,别弄错了。

圣贤的说法,在贾宝玉眼里成了“可亲”(可卿)的,甚至后来在贾宝玉听来成了“云雨之事”,这就是“欲钩牵”的效验。修行人这时候毕竟才刚入门,听了圣贤言教之后,接下来就会产生“法执”:

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从后追来,说道:“快休前进! 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乃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坠落其中,便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了。”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响如雷声,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

堕入“法执”。

从字面上看,小说这里好像把“法执”说得很吓人,其实,多少修行人没有呢? 禅宗公案里,基本上都是在帮助对方解脱法执。越是初学的,往往他法执越严重、明显,这一点,我们观察一下各个宗教的宗教徒,都可以发现,这个不是什么坏事,就是阶段性现象而已,很正常。他再有法执,也不比没有任何信仰的迷执凡夫差,至少他心里有了一盏灯。越学下去,那种粗重的、明显的法执越少,微细的、深隐的法执开始显现出来。

要跳出来,只能靠“筏”,心如死灰木石才行,所以说“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撑篙”。“筏”是什么呢? 就是佛经文字。佛在《金刚经》里告诉比丘们,我说的法,就像“筏”一样。筏是帮助人过河的,过了河,就放下。

“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又是怎么说呢? 不管执著什么,干净的也好,肮脏的也罢,一执著,心魔就起了。

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袭人自知贾母曾将他给了宝玉,也无可推托的,扭捏了半日,无奈何,只得和宝玉温存了一番。自此,宝玉视袭人更自不同,袭人待宝玉也越发尽职了。

回到现实,用情识再模拟、演练一遍在圣贤经典里看到的证悟描述,这就是这段宝玉与袭人“温存了一番”的喻意。从此以后,修行人就要借这种情识来用功了,所以说“自此,宝玉视袭人更自不同,袭人待宝玉也越发尽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