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接下来就要讲到姜埰姜垓兄弟了。本书取二人合传的方式,以姜埰为主,姜垓为辅。这种结构形式,倒不全是因为兄弟之次序,主要是因为现存资料的关系。姜埰有比较完整的《敬亭集》存世,且有《自著年谱》可稽用,著作较全,资料较丰,易于叙述。而姜垓仅有《流览堂诗集残稿》存世,著作流传不完整,且无年谱可用,大量生平资料是依附于姜埰而保存下来的。故叙述姜垓,必借叙述姜埰方能成;叙述姜埰,也必然离不开他这位同根相生、共历患难的弟弟姜垓。故二人合传,乃为极自然的方式。
按照姜埰《自著年谱》的叙述,姜姓乃是齐国第一代国君太公姜尚的后裔,但年代荒远,其间的关系已不可考。姜埰的始祖名姜义,自宁海州(今牟平)徙居莱阳,世居在莱阳城南村。到姜埰的高祖姜淮时,已经是第七世了,大致推算起来,其始祖的迁徙年代大概是明初。姜淮曾因助饷有功被授予军职,任大嵩卫指挥同知,升怀远将军,对于这个家族有奠基之功。姜埰的曾祖姜珙仅是一个贡生,但可能是这个家族中由武转文的第一人。姜埰的祖父姜良士、父亲姜泻里都是廪生,算不上什么功名,仅维系着姜家数代的文脉于不坠。姜泻里后来因为姜埰做官,被封赠为征仕郎、礼科给事中,这只是古代“父因子贵”的荣誉称号而已。姜泻里娶妻同邑杨氏,生了四个儿子,依次是圻、埰、垓、坡,姜埰、姜垓考中了进士,入朝为官,这个家族方改变低微、困窘的状态,真正扬眉吐气,在莱阳士绅中才算是直起腰来。
姜埰,字如农,别字卿墅。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的十一月十四日,出生于莱阳。此时的明王朝,经过万历三十余年的惰政、窳败,已经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它的亡败只是时间问题。姜埰的青少年时期,正经历着这一王朝溃败的全过程,但莱阳僻处东隅,不是什么政治中心,此时还算相对平静。所以,青少年时期的姜埰还是能够作为一介书生,相对顺利地渡过他读书、求学的生涯,为他的科考中举作着充分的准备。虽然此期的明朝政治时时掀起滔天巨浪,但作为莱阳书生的姜埰,似乎大部分时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在严格的家教下,在良师的培养下,正走着古代青年学子那唯一的读书科举的路,而且路基本上还是顺遂的。
作为莱阳书生的姜埰,于二十五岁中进士之前,几乎没有多少可述的事情,他后来的诗文中也较少童年记述。他的年谱中仅有他幼年至青年读书的几个片段,我们据此略加叙述于下。
据其年谱自叙,姜埰出生的前一夜,他的祖母李氏曾做了一个异梦,等他诞生的时候,胎衣是白色的,这当然是大人们给他讲述的。但姜埰对这种事情似乎是半信半疑,所以他也没有具体讲祖母做的“异梦”究竟是什么,有什么奇异之处。他也没有进一步解释,这种白色胎衣到底意味着什么。一切都是传说,或许只是表明了他与别人略有不同而已。还有一件异事,即他三岁的时候,就没有奶吃了,他的母亲正好将水酒放在了床头。这个三岁的孩子,半夜起来,不知是因为口渴还是饥饿,竟然“一瓿立尽”,将一瓶酒一气喝干,这股生猛劲也真够把大人们吓一跳的。
姜埰的启蒙教育是七岁时在家中进行的,第一位老师是其祖父姜良士。这可能是家中并不富裕,办不起私塾,请不起专业塾师,也没有能力寄居别家的私塾课堂。再一个可能即是他的祖父有时间、亦有兴趣培养、教育诸孙。他的祖父姜良士,也只是个秀才(廪生),据姜埰说是“博学多闻”,在乡里颇有声望,死后被里人私谥为康惠先生。姜埰七岁时从祖父“入小学”,估计是以识字为主的蒙学教育,如学学《三字经》《千字文》等,但祖父让其比较早地进入了经学典籍的学习,这显示了姜埰的早慧,也显示了其祖父的教育眼光。姜埰八岁时,即能在祖父面前背诵《论语》,让其祖父感到惊奇。同年,祖父看到他这种颖悟程度,就开始为其讲授经学中较为深奥的《礼记》了。姜埰的教育从起始就比较端正与深厚,他后来成为明遗民中的端人正士,这种品格与早期的正宗儒学教育肯定有一些联系。姜埰的学习比较勤勉和刻苦,他九岁时,“是年山东大饥,盗贼蜂起。王父故山居,埰与长兄吚唔不绝,盗闻之去”。这是姜埰记忆中难忘的一幕。这年山东荒歉,许多饥民起来造反,惊扰了他的家乡莱阳。但此时姜埰和哥哥姜圻正跟随祖父在山中读书,似乎对这种荒乱充耳不闻,仍然沉湎于朗朗读书声中,连路过的乱民都似乎为这种读书情景所打动而未加骚扰。十岁时,姜埰开始离开祖父,走出家庭教育的狭小圈子,改入同郡的私塾学习。他先是从王良辅学《诗经》,十一岁时又改从同郡的塾师孙良柱学习。这年,姜埰有一次偶然表露出了少年本色,一次志向颇大、头角峥嵘的狂态,这被人看作是他后来发迹的预兆。一天,他的塾师因事外出,姜埰和同学们趁机逃学出去游玩,他们爬上了一个高坡,姜埰大声呼叫:“这就是鳌头独占了”,这一情景恰好被他的老师回来时看到了。老师笑着责怪说:“违犯学规,本应责罚,但你的志向的确可嘉!”一个老师看到自己的学生有如此的志向,是会有欣喜之感的。姜埰后来考中进士,也的确表明了自己的志向不虚,未负老师所期,尽管路途并不平坦,而且也不是什么“鳌头独占”。
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姜埰十三岁,开始参加童子试,即考取秀才资格,进入公立的县学。但他的秀才考试似乎并不顺利,倒并不是因为其才华不足,文章不好,这里头除了有点时运不济的因素外,主要原因大概是他的文章常常立意高远,联系时事政治,这使主考官不好把握,难以轻易判断。他的首次童子科考试,试题是《大学》中的“桃之夭夭”三节,姜埰在前半幅阐述先家后国的立意,最后以三首诗作结。这里需要说明一点,“桃之夭夭”出自《诗经·桃夭》篇,何以说是试题出自《大学》?其实《大学》一书的主旨是论述儒家“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格修养层次,在论述每一层次时,常常引述《尚书》《诗经》等经典中的语句来加以申论。在论述“齐家”一段时,它就引了三处《诗经》中的诗句:
《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国。”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此谓治国在齐其家。
所以说试题出自《大学》,当论述“治国在齐其家”的大道理。按照《大学》所说的伦理层次,是先“齐家”再“治国”,姜埰的议论也是“先家后国”,说明这一立意是符合原文之义,文章是平正通达的,应该没有什么出格之处。大概是最后的三首诗违背了八股文的格式,才导致这次初应童子试的落榜。应该说姜埰开始作诗很晚,现存的诗歌创作开始于明亡的当年,姜埰已经三十九岁,他在早年并未显露出诗歌才华,诗歌写作在少年时期大概非其所长,何以在正规的童子科考试中贸然违格作诗?这似乎说明年幼的姜埰在这次考试中有故意出奇制胜的想法。这次考试他是失败了,但也引起了一些人的刮目相看。莱阳县令李建和曾对姜埰说:“别人的卷子皆平铺直叙,唯有你的卷子别出手眼,你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老到的县令很能慧眼识才,给了少年姜埰以不同寻常的鼓励和期许,也给了姜埰到老不能泯没的记忆。另一个赏识者是他未来的岳父董应雷,此时姜埰已与董氏定亲,岳父大概也在关注着这位未来女婿的学业,对于姜埰的初次应试,也有特别的期许。作为“词赋大宗”的董应雷是深知文章三昧的,他对姜埰的落榜毫无责怪之意,而对其应试文章却“极为叹赏”,并很用心地把明代大家汤显祖、李若愚的八股文选集授予姜埰,并指导阅读。很显然,岳丈董应雷是想让姜埰进一步磨砺八股文笔法,揣摩应试之道。后来,姜埰参加了几次秀才考试,都不顺利,迟迟未能取得进学资格。十六岁那年,他的哥哥姜圻中试入学,他仍被黜,一直精心培养他的祖父看了他的试文,很是欣赏,为他的坎坷而扼腕叹息。这位一直在姜埰身上倾注心血的祖父最终也未能看到姜埰过童子试这一关,这的确很令人遗憾。姜埰十七岁那年,其祖父因病去世,临终前,指着姜埰说:“以后能振兴我家的人,一定就是你了。”祖父的眼光很准,对姜埰始终抱着一种执着的期望。这对姜埰自然是一种激励,他也始终难忘这一份嘱托,不忘这一份光大家族的沉甸甸的责任。
屡应童子试的不顺遂,除了归乎时运外,似乎也在证明着姜埰并非是一位早熟的才华过人的才子,他的长处在于勤勉、踏实,一直在不懈地努力。他十八岁那年,娶了董应雷的女儿,结婚了,意味着已经成年,这时他连秀才都不是,可他仍能沉下心来读书,揣摩时艺也就是八股文。他的父亲曾将他作的八股文章让他的表伯李笃培看,是想让表伯诊断一下姜埰的文章到底怎么样。这个李笃培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姜埰祖母的侄子,也就是父亲姜泻里的表兄,故姜埰称之为表伯。此人是万历三十八年(1610)会试的会元,后官至工部主事。他精于算学,对机械制造、土木工程等颇有研究,曾著有《中西算学图说》一书,是明代一位有一定知名度的科学家。李笃培作为科举成功者,又是长辈,对姜埰的文章自然有资格判断。他认真看了姜埰的时艺文章后,有一个耐人寻味的评论,这个评论改变了姜埰的文风,对其制艺文的写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故姜埰在其《自著年谱》中有一段着重的记载:
先忠肃公以埰课义示表伯李公笃培,李公曰:“此学翁、宋乎?”先公曰:“只恐画虎不成耳。”李公笑曰:“即画虎成,宁讵是乎?”自是悉改手笔,学渐加进。
李笃培审视姜埰的八股文,觉得他有一种学“翁、宋”的倾向。此“翁、宋”是谁?我们在王熙撰的《宋琬墓志铭》中找到了答案:
方明万历之际,士子皆习为软靡庸腐之文,以取科第。独公从兄五河琮、九青玫,能为幽峭奇险,拔地特起,与浙人翁鸿业齐名,相继取甲科,天下谓之翁、宋,莱阳文字遂为山东之冠。
原来,“翁、宋”体是明末以浙江人翁鸿业和莱阳宋琮、宋玫所代表的八股文风,这种文风力避“软靡庸腐”,有“幽峭奇险、拔地而起”的超卓之处,因为翁、宋几人相继登第,所以影响很大,风靡一时,大家纷纷效仿。姜埰与宋氏兄弟乡谊甚好,文风受其影响本不足怪,而且这种文风也确有不俗之处。但长期的、不自觉的模仿会陷入一种套路,丧失自己的个性,成为另一种俗体。李笃培指出姜埰是学“翁、宋”后,其父姜泻里半信半疑地说:“恐怕是画虎不成吧?”意思是姜埰学的并不到家,恐怕只是皮毛,“画虎不成反类犬”,略具相似而已。李笃培笑着说:“即使模仿能成,难道停留在这一层次?”很显然,李笃培不大赞成姜埰八股文的路子,鼓励其脱离这种流行的模仿,着眼于更高层次,开辟新的境界。姜埰经此点拨,方有豁然开朗之感,顿悟写作门径,而且信心大增,“自是悉改手笔,学渐加进。”
姜埰是明天启六年(1626)才过了童子试这一关,成为秀才的,这一年他已二十岁。这一次的考试也颇曲折,在姜埰后来的回忆中,有一点奇异的、冥冥中注定的神秘色彩。童子试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三级,县试这一关,姜埰是过了,但在府试中却被摈落了,他觉得灰心丧气,已无意进取,不想再考了。有天夜里,他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去参加府试迟到了,不能进入考场。忽然又觉得进入考场了,监考的官员问他:“你有卷子吗?”姜埰回答说:“无。”监考官就将卷子给了他。又问他说:“你有名字吗?”姜埰又回答说:“无。”监考官就在卷子的顶端写上了“姜联芳”这一名字,而且还钤上了三颗印。对于梦这种迷离恍惚之事,古人是笃信的,现代人其实也解释不了,但不宜急于以封建迷信为由而一笔扫倒。这个梦其实是反映了姜埰对于科举考试之痴迷程度的,一个最为初级的秀才考试竟然让他如此焦心,对于府试的被斥落他是如此沮丧!但奇怪的事情在于,他后来竟参加院试了,他是怎么越级参加的考试,我们不得而知。而且参加院试的过程,“仿佛梦中”,一一如他梦中的情景。中间又有一个小曲折,参加童子试至少要有一个廪生作保,姜埰因为家贫,请不到保人,被院试主考官赶了出来。这又是一件沮丧的事情。但在路上,他遇到了同邑的廪生赵以铨,赵毅然作保,姜埰的考生资格又保住了。大概是为了迎合那个吉祥的梦兆,姜埰在参加院试时干脆就把名字改成了“姜联芳”。历经这么多周折,后来的考试就顺利多了,神使鬼差,姜埰竟以第一名的成绩被选为秀才,终于取得了入学资格,终于艰难地过了童子试这一关。这个梦中所得的“姜联芳”的名字真的帮助他否极泰来,经过一段时间,他才改回自己的本名。
这年主持考试的山东学使是项梦原,这个人也很有趣,参加科举考试也与做梦有关,值得在这里插叙一下。此人原名项德棻,浙江秀水(今嘉兴)人。他先是梦见自己要考中万历十九年(1591)辛卯科举人,因为曾经淫污过两个少女,被削去了功名。从此他发誓戒除邪恶,广行善事,以赎除罪恶,并大量刻印《金刚经》送人,着力传播佛学。后来他又做了一个梦,梦中到了一个地方,见黄纸上写着第八名为项姓,中间一字已模糊难辨,最后一字是“原”。梦醒后他索性改名为项梦原。到了万历四十年(1612)壬子年乡试,他中了第二十九名,己未年(1619)会试中的是第二名,他一直很困惑,怎么和梦中所见的次序不一样。一直殿试成绩出来,他是二甲第五名,才恍然大悟,领悟到恰与梦境相符。原来二甲第五名加上一甲前三名,正好是第八名。真是神明昭昭,丝毫不爽。项梦原这个故事,成了佛教界劝善惩淫的好素材,所以在佛教的书中广为流传。这就是姜埰应童子试的主考官,两人是师生关系,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两人都曾为科举做梦,而且都因梦改名而考中,师徒二人何其相似乃尔。科举考试这件事,把古代的士子搞得神魂颠倒,也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