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亲爸爸把醇亲王叫到了储秀宫,给他赐了座。但醇亲王不敢坐,他始终跪在亲爸爸面前。亲爸爸满面春风,丝毫没有提起那道密折,而是始终在谈论着安徽巡抚刚刚贡上来的黄山毛峰,还赐给醇亲王一盏新茶,醇亲王谢恩,跪着喝了,喝完还跪着。亲爸爸说,咸丰皇帝在的时候,最喜欢黄山毛峰,安徽巡抚总是将新采摘的黄山毛峰用快马送来,为了这个,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她说,只有闻到黄山毛峰的气味,就会想起先帝。
她说,先帝咽气的时候,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这让先帝死不瞑目。现在天下太平,她要把圆明园重修起来,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听到这里,醇亲王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有答话。
这个权倾朝野的醇亲王,自我进宫那天起就如坐针毡,如临深渊。“太上皇”,这个词如同火星般,在他的心上烧出一个个的窟窿。他极力回避着这个词,他不希望朝廷上有任何人,尤其是太后,想到这个词。现在他已经被推到了枪口上,像当年的肃顺、奕一样,成为整个宫殿的靶子。站在宫殿高高的台基上,他的脸被广场上空旷的风割着,透过风的声音,他似乎已经听见了那些嗡嗡的窃语,感觉到那些瞄准的眼睛。他知道那些凝神屏息的瞄准者中,早晚有人向他发出致命的一击。宫殿中存在着一条食物链、一个血连环,所有人都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而已。他们陷入一个深深的悖论:每个人都企图占据食物链的上游,这样不仅可以获得更多的食物资源,而且使自身的安全系数得以增加,然而,他们的位置越引人注目,他们的处境就愈发危险。醇亲王深知自己正置身于这样一个血淋淋的现场:他靠别人的血喂饱了自己,而自己有朝一日也必将成为别人的食物,装点他们胜利的宴会。在这个野兽丛林般的宫殿中,他只求隐蔽在暗处,悄无声息地苟活,这是他的生存策略。他不想如一个无辜的猎物,暴露在太后的射程之内,那样的话,他会死得很难看。醇亲王奕的兄长、辛酉年将慈禧送上垂帘听政的权力舞台的恭亲王奕,正是由于功高盖主,而被慈禧太后在三言两语之间夺去了权力。那时奕以他的刚武气质,着力打造一支海军,而太后则把目光投向正在修建的颐和园工程。奕的固执里,包含着对慈禧太后的某种轻视。这无疑激怒了太后。奕在豪华的恭王府里,听到太监高声诵读太后以同治皇帝名义颁出的懿旨:“恭亲王著毋庸在军机处议政,革去一切差使,不准干预公事,方是我保全之至意。特谕。”他双膝跪地,痛哭谢罪。那是一个初春的夜晚,风从恭王府巨大的脊檐上滑落下来,有着刀片的力度,令奕感到彻骨的寒凉。他想起肃顺,那位不可一世的大臣,当他沉浸在某一个梦魇里时,我的阿玛的钢刀,就穿越了黑沉沉的夜幕,抵达他筋肉饱满的脖子。现在,奕站在了肃顺从前的位置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想象着刀片穿越脖颈时的疼痛。
东太后的死令奕失了靠山。慈禧太后罢黜恭亲王奕而任用醇亲王奕,他们都是道光皇帝的儿子,咸丰皇帝奕的亲兄弟,反正都是自己家里人,放不放心都得用。然而,这并不是阿玛所希望的。他手中的权力,让他战战兢兢。
他还记得抓起肃顺的发髻时那种滑腻的感觉。他的头滑溜溜的,像一条水中的鱼。威风八面的肃顺大臣,就这样被他拎着,升了天。
那一年,慈禧——咸丰皇帝的未亡人,只有二十五岁。
据说皇宫里的轿子把四岁的我抬走的那个晚上,奕坐在思谦堂里,呆望着那只周代欹器,嘴里反复默念着:
财也大,产也大,
后来儿孙祸也大。
……
后来,家中的仆人对我说,那个夜晚,他几乎彻夜未眠。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看到他书房的灯光始终亮着。子时刚过,天就下起了雨,黏稠的雨水,在拂晓以前一直飘落不停。雨水沉淀在森然苍郁的古柏上,针叶仿佛裱糊了一层不透明的乳脂。天快亮的时候,在摇曳的灯光下,他开始写一道密折。很多年后,我在军机处,查到了阿玛当年的密折,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恭维皇清受天之命,列圣相承,十朝一脉,圣隆极盛,旷古罕觏。讵穆宗毅皇帝春秋正盛,遽弃臣民,皇太后以宗庙社稷为重,特命皇帝入承大统;复推恩及臣,以亲王世袭罔替渥叨异数。感惧难名,原不须更生过虑。唯思此时垂帘听政,简用贤良,廷议既属执中,邪说自必潜匿。倘将来亲政后,或有草茅新进之徒,趋六年拜相捷径,以危言故事耸动宸聪,不幸稍一夷犹,则朝廷徒滋多事矣。合无仰恳皇太后将臣此折留之宫中,俟皇帝亲政时,宣示廷臣世赏之由及臣寅畏本意。千秋万载,勿再更张。如有以治平、嘉靖之说进者,务目之为奸邪小人,立加屏斥。果蒙慈命严切,皇帝敢不钦遵。是不但微臣名节得以保全,而关乎君子小人消长之机者,实为至大且要。……
阿玛这篇洋洋洒洒的奏折,列举了历史上的诸多先例,说明一个简单的事实:即使眼下风平浪静,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卷入权力争斗的旋涡,为此,他恳请皇太后,把这份密折留在宫中,待我亲政那天,向群臣宣示,如果有人日后对他中伤,则可明辨他的用心。这是毫无安全感的阿玛,先发制人地布置好了自卫的阵势,预先给自己站好了脚步。字里行间,我分明能够感受到他那颗战栗不安的心。
亲爸爸想必也感觉到了醇亲王的不安,这刚好符合她的本意。这样,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他了。这也是她罢黜恭亲王奕,任用醇亲王奕的原因之一。
醇亲王在心里掂量着圆明园这个词的分量。他知道,圆明园是沐浴着康雍王朝的光辉,历经一个半世纪的漫长营造,才得以完成的。“圆明”这两个字的字义,是“圆融和普照”,实际上是佛语,意味着完美和至善。但两次鸦片战争,已使这个辉煌的帝国变成一地鸡毛,一个天堂般的乐园,在这块千疮百孔的国土上,会显得无比滑稽。熟读史书的醇亲王知道,历史上最杰出的帝王宫苑,莫过于宋徽宗修建的艮岳,也正是它需要的花石纲,把这个王朝送进了坟墓。它越是完美,就越是危险。醇亲王懦弱,但并不疯狂,他知道在这国匮民贫的处境下耗巨资修建一座所谓的乐园是不切实际的,即使再造,贫弱的国度,也无法再为这座佛光“普照”的帝王宫苑提供任何庇护,但他不能有丝毫表露,因为他知道太后在重建这座失落的宫苑方面有着不同寻常的雄心壮志,他更知道如果他纵容太后的行为,将受到大臣们的一致指责,今后他将难于与他们合作,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太后问他,对黄山毛峰感觉如何,他心中一惊,知道自己走神了,赶忙编了一通恭维的话。太后似乎没有感觉到他的走神,依旧兴致盎然地说,她不仅要重修圆明园,还要重修清漪园。她说:
“你的儿子长大了,就要亲政了,宫殿再好,我也要离开它了。我不走,我看大臣们会把我吃了。它不是我的舞台,是你儿子的。我总得给自己找一个喝茶的去处,好给你的儿子腾地方。”
“你的儿子”,这一称谓让醇亲王的身体冷不丁抽搐了一下。我是他的儿子,这是事实,却是不能说出的事实。这个无比寻常的称谓,在宫殿中则如刀刃般闪露着寒光,它是会杀人的,尤其当这个词从太后嘴里说出的时候,对此,醇亲王心知肚明。实际上,最想退隐山林的,是醇亲王。他把自己全部的安危维系于太后一人身上,这无疑使他未来命运具有极强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他知道,尽管自己心甘情愿地做太后的一只狗,但他更知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他不止一次向翁师傅提到过范蠡,那位辅佐越王勾践灭吴复国的楚人,待到功成之后,出人意料地更名换姓,弃官从商去了,他是何等的智慧。翁师傅当然听得懂醇亲王的用意,并将他内心的苦衷转达给我。但他无法隐退,隐退意味着不合作,更将引来杀身之祸。他只能一条道跑到黑了。
据翁师傅说,那段日子,他经常请朝臣到醇王府中饮酒,除翁师傅外,还有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内务府大臣、协办大学士宝鋆,军机大臣文祥等。他们都是筹议海防的中坚力量,那时,李鸿章已向朝廷上了一道《筹议海防折》,文祥则是当世中国最有远见的智者,一眼看穿了日本将成为大清帝国最危险的敌人。醇亲王在心里支持他们的观点,但是,在酒筵上,他只与他们吟诗作赋,给他们看他收藏的善本书,不谈论时局。他并非不想谈,只是他觉得一切谈论都是徒劳,或许什么都不说,更好。
终于,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一直反对重修圆明园的醇亲王,在光绪三年的冬天,上疏重修那座被英法联军焚毁之后荒废已久的清漪园,借此表现他对这位操纵儿子和自己乃至全家命运的“皇嫂”的忠心。不能圆润通融,便要孤注一掷。他终于软弱下来,把宝押在了太后的身上。他决定用自己的无耻,来获取太后的信任,并与众臣们艰难地对峙。他知道,太后的手里掌握着一个重要的人质,那就是我。他知道以己之力,将无法与她抗衡。在朝廷上,只有生存,才是第一原则,除此之外的任何原则,都是放屁。
于是才有了后来的颐和园。这显然正中了亲爸爸的下怀。作为交换,海军衙门成立时,醇亲王奕被任命为总理海军事务大臣。对他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恶性循环,而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光绪十二年八月十七日,醇亲王又上了一通《奏请复昆明湖水操旧制折》,把操练海军,当作修建颐和园的借口,以此报答太后的天恩。这一著名的奏折,此后一直为国人诟病,以至于此后九年,北洋海军无钱再购进一舰。甲午战起,朝廷不给钱买船,翁师傅等又力主出战,使李鸿章陷于两难境地,那时的朝廷上,只有李鸿章对战争的前景心知肚明。那天在朝堂上,面对翁师傅的义愤填膺,他古怪地笑了一声,说:“天底下,主战派是最好做的,因为主战派不用自己打仗,只要高喊些空洞的爱国口号就可以赢得人心,战胜了,是他的英明,战败了,是他人的罪过。”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李鸿章的判断,近十年未改造装备的北洋海军,在突飞猛进的日本海军面前不堪一击,黄海一战,我舰的命中率为百分之二,而敌舰的命中率只有百分之零点五,这表明我北洋水师的军事训练水平远远高于日本海军,我军未能歼灭日军,原因之一是我军使用的是老式炮弹,里面装的只是普通火药,虽击中敌舰,但杀伤力极小,而日军的炮弹内装的则是新式炸药,不仅爆炸威力大,而且炸后的火焰,像汽油一样流淌蔓延,直到燃烧全舰,甚至在水里亦能燃烧。甲午惨败,不是北洋军人战斗能力不足,而是装备之败,战败的罪魁祸首,不是李鸿章,而是醇亲王。李鸿章面对整个朝廷的指责和谩骂,心有不甘地说:
“假如海军经费按年如数拨给,不过十年,北洋海军船炮甲地球矣,何致大败?此次之败,我不任咎也!”
此时,醇亲王奕一定感觉到了廷臣们异样的目光。毕竟,内忧外患的朝廷,财政吃紧,为太后一人的雅兴挪用军费,以创建京师水操学堂为名,借洋款八十万两,对这个危患中的国度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唯唯诺诺的阿玛,在钩心斗角的朝廷上,艰难地寻找着平衡。我无法想象他面对大海时的样子,在远离宫殿的地方,在庄严的铁甲舰上,他是否表现出一股男人的豪情。如果是我,一定会面对大海,气贯丹田,长长地呼号一声:
“我要飞——”
那时,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会在呼号中,变得通透、清澈起来。但他不会,不敢,在他身边,站着李连英。这位连阳具都没有的冒牌男人,居然颐指气使地站在世界一流的铁甲舰上,巡阅大沽、旅顺口、威海卫、烟台等处的所有军港,实在是对我大清军威的一个莫大的讽刺。但他不仅站在上面,而且站在醇亲王奕与李鸿章的中间,站在北洋海军最显赫的位置上。他是代表太后,出现在铁甲舰上的,这不仅破了太监不能离京的祖制(李连英前任的太监总管安德海,就因为违背这一祖制,而被恭亲王奕,与同治皇帝、东太后慈安联手除掉),而且,为了提高李连英的身价,临行前,太后还打破常规,授予他二品顶戴并赏给黄马褂,使李连英在清代太监中获得了独一无二的殊荣。而他的荣耀里,包含着整个王朝的耻辱。
终于,朝廷的沉默,被一个名叫朱一新的御史打破了。
那天,他命人抬着棺材进了紫禁城。他是不打算活着回去了。
那天,我看见宫殿的上空飞来了许多乌鸦,围绕着屋脊盘旋,刮刮地叫着,久久不去。我闻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
朱一新僵硬着脸,当着我和太后的面,奏道:
我朝家法,来驭宦寺。世祖宫中立铁牌,更亿万年,昭为守法。……是以纲纪肃然,罔敢恣肆。乃今夏巡阅海军之役,太监李连英随至天津,道路哗传,士庶骇愕,意深宫或别有不得已苦衷,匪外廷所能喻。然宗藩至戚,阅军大典,而令刑余之辈厕乎其间,其将何以诘戎兵崇体制?况作法于凉,其弊犹贪。唐之监军,岂其本意,积渐者然也。圣朝法制修明,万无虑此。而涓涓弗塞,流弊难言,杜渐防微,亦宜垂意。从古阉宦,巧于逢迎而昧于大义,引援党类,播弄语言,使宫闱之内,疑贰渐生,而彼得售其小忠小信之为,以阴窃夫作威作福之柄。我皇太后、皇上明目达聪,岂有跬步之地而或敢售其欺?顾事每忽于细微,情易溺于近习,侍御仆从,罔非正人,辨之宜早辨也。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聆听朱一新的慷慨陈词,没有人敢发出一声响动,或许,每个人都在心里问,李连英会重蹈安德海覆辙吗?只是,如今的朝廷里,没了东太后,也找不到奕的身影,整个大殿一片寂静,只有朱一新的声音,在孤独地回荡。这使他的声音更具有某种金属的质感,穿透了太后的心。这是一篇精心准备的奏文,或许,朱一新把它当作他留在世上的遗言,所以,它文辞考究,句句见血,不仅点了李连英的名字,而且把矛头直接指向了太后和醇亲王。他的谏奏,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但我如同群臣一样,默不作声,在暗中蛰伏,等待着太后的反应。太后似乎被他的刀笔摄住了魂,半天没回过神来,而阿玛的额头,则沁出汗来。
大殿突然陷入难熬的寂静,每个人都不知所措,空气仿佛凝固了。太后垂帘以来,似乎还没有一个廷臣敢于这样指着太后的鼻子说话。
朱一新挺立在那里,对太后的反击拭目以待。
终于,太后发话了。她对醇亲王说:
“朱一新所奏,是事实吗?”
醇亲王突然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说:
“此乃诬奏,绝无此事,臣以身家性命担保,请太后明鉴!”
他否认了人所共知的事实。唯有如此,他才能逃脱。
此时,一种无法言说的怒火,自我的心头油然而升。如果他不是我的父亲,我会冲上前去抽他两个耳光。他虽无耻,但我廉耻之心尚存。我的自尊受到了莫大的伤害,而他,却对此浑然不觉。
太后松了一口气,她显然没有继续查问的意思,说:
“起来吧!”
醇亲王说:
“臣不敢。”
太后又问:
“你还有什么话说?”
醇亲王说:
“当初皇帝登基之时,微臣曾有一折,上奏太后,不知太后是否记得。”
“记得。”
“微臣折子里说,‘俟皇帝亲政时,宣示廷臣世赏之由及臣寅畏本意。千秋万载,勿再更张。如有以治平、嘉靖之说进者,务目之为奸邪小人,立加屏斥。’如今皇上亲政了,今日朱一新的诬奏,应验了小人的预言,若不严加惩办,无以振纲纪而肃群情。”
朱一新就这样丢了官,以诬陷之罪,交刑部严办。太后没有杀他。我知道,这不是因为她仁慈,而是因为她心虚。当太监将他的顶戴花翎当场夺去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几名太监把他拖出大殿,他没有做任何抵抗,甚至丝毫没有表示不满。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结局不是太后为他设定的,而是他自己设定的,所以他无怨无悔。太和殿敞开的大门,如同一个取景器,我透过它,看到他就被太监们拖远的身影,他两只脚被拖在地上,瘦骨嶙峋的身体沿着太和殿广场坑洼不平的砖路弹跳着,青蓝的缎袍像一面旗,被广场空旷的风吹起很高。太和门一开一合,吞噬了他的身体。朱一新,就这样在我的视野中消失了。等待他的,是刑部深不见底的牢狱。当然,李连英会让刑部官员对他做出特别的“照顾”。
朱一新的谏奏,不但没有削弱,反而加强了李连英的权力。人们知道,只要太后在,他的权力是无人能够撼动的。
后来,大臣们注意到李连英的手指上多了一个做工精细的扳指,据说,这只扳指是用朱一新腿上的胫骨精心磨制的。
大臣们从此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