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没有想到的是,垂帘十年之后,她的目光已经长在我的身上,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已经无法把它割掉。这是一件无比恐怖的事件,除了我,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永远被一双目光锁定,他的一举一动,包括吃喝拉撒,包括做爱,都被那双视线监控着。我觉得我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是从属于那道目光,我的举手投足,都是为了讨好那道目光。这使我手足无措,使我的一切活动,都变成了一种表演。
我终于坐在自己的宫殿上,但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演员被孤零零地抛在舞台的中心,皇太后,以及文武群臣,都成了挑剔的观众,我的主要工作,是背诵事先拟定的台词,我的表演要天衣无缝,就像我本人说的一样,那样的话,我的演技就会得到一致的好评。所有的人都在用演员的标准,而不是皇帝的标准来要求我,他们不习惯所有的圣旨从我的口中发出,他们习惯了那个阴柔的嗓音发出的懿旨。他们的权力,只有依赖皇太后才能存在。或许,皇太后的消失,使他们心中的那份安全感荡然无存。我是宫殿中的主角,同时,又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影子可以模拟主人的动作,惟妙惟肖,但影子不能说话。与她相比,我是多余的,是鳞次栉比的宫殿建筑群中一个可有可无的构件。太和殿的御座,把我突出在宫殿最醒目的位置上,同时,也把我摆在众人的盲点上。那么多的大臣,对我的存在视而不见。这使年轻气盛的我愈发容易暴怒。我从一开始,就与群臣处于某种对立的情绪中。
此时亲爸爸已经垂帘听政二十五年,历经同治、光绪两朝,早已完成了她的权力布局。那些朝臣,早已与她融为一体。此时,她的身影已经从巨大的宫殿中消失,但她无处不在。她以不在的形式存在着。整个朝廷,甚至我本人,都时时刻刻感觉得到她的存在。她像一个幽灵,附着在宫殿之上,一刻不停地,在朝堂、庭院、廊柱间徘徊。没有她,宫殿就不完整;甚至于,没有她,宫殿就不是宫殿,变成了失去灵魂的躯壳,大臣们,也变得无所事事。于是,有越来越多的大臣,绕过太和殿,穿越长长的夹道,抵达储秀宫,亲爸爸就在储秀宫召见他们。很多年后,当亲爸爸移居颐和园后,这条长长的队伍又由内城的王府、宅第出发,由轿子抬着,出西直门,经万寿寺,沿着河边一条林荫大道,一路向西向北,抵达颐和园,亲爸爸就在颐和园东大门内的仁寿殿召见他们。很多大臣甚至直接在海淀镇置下了宅子,以方便觐见亲爸爸。冷落的海淀,就这样有了人气,一点点繁华起来,客栈、商铺、烟馆、歌寮,所有的雕梁画栋,在空中彼此勾连,遮蔽了原有的蛮荒。
我有时会坐在无人的御座上发呆。那是退朝之后,我假装返回寝宫,待人去堂空之后,我便悄悄回来,独自坐在御座上,体会那种无人的寂静。没有了众臣的喧哗,我的脑子反而清静下来,思维也变得无比活跃。我在想,究竟有多少人,曾经在我的这把椅子上坐过,他们都怎样生,怎样死,怎样得了江山,又怎样失了江山。他们早已不在人世,变成史书中的一个名字,但他们的气息,留在了朝堂上。天下所有人都可以读到他们的故事,但只有我,与他们离得最近。如果他们愿意开口,我很愿意与他们沟通。他们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皇上,您怎么自言自语呢?”王商说。
“噢?”我猛然醒来,“朕说话了吗?”
“一直在说,只是咕哩咕哝的,听不清楚。”
我有时会在太和殿坐上一整天,不吃也不喝,一直坐到太阳西斜,才从大殿里慢慢踱出来。那时太和殿前的廊柱,在迎光的一面,被夕阳勾勒出一道道金色的亮边,从侧面看去,像一排并列的刀刃。除了那一道道的亮边,柱子的其余部分,都隐在黑暗里,几乎看不见。柱子粗大的影子,拖在凸凹不平的地面上,也是平行的,步调一致地,向一个共同的方向缓慢移动。我便会站在那里,盯着那些影子看,看着它们在金砖的地面上爬行。直到站累了,才由王商陪着,经乾清门,返回养心殿。
大臣们每天依旧像往常那样早朝,但是他们出工不出力,他们关心着储秀宫的一举一动。我已经清晰地感到,宫殿已不再是帝国的中心,帝国的权力中心,已经转移到了颐和园的山水之间。
终于,我的阿玛、醇亲王奕,代表群臣,呈递了一道奏折:
王大臣等审时度势,合词吁恳皇太后训政。敬祈体念时艰,俯允所请,俾皇帝有所禀承。日就月将,见闻密迩,俟及二旬,再议亲理庶务。……臣愚以为归政后,必须永照现在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懿旨,再于皇帝前奏闻,俾皇帝专心大政,博览群书。上承圣母之欢颜,内免宫闱之剧务……
翁师傅主张亲爸爸再垂帘几年,之后“从容归政”,实现权力的平衡过渡;但醇亲王则主张“永照现在规制”,由亲爸爸“训政”,“一切事件,先请懿旨,再于皇帝前奏闻”,那样的话,是否归政于我,已经无足轻重了,只要她活着,我就成了一个摆设——紫禁城的一个活人道具,装饰她无上的权力。据说翁师傅在得知醇亲王的奏折后,只说了四个字:
“意甚远也!”
越来越多的大臣前往储秀宫,锲而不舍地跪求亲爸爸出山“训政”。亲爸爸像真正的佛爷,端坐在御座之上,不动声色地聆听他们一个个泪流满面、声嘶力竭的哭诉。这种聆听,对她来说,堪称一种莫大的享受。但她始终一言不发。
终于,亲爸爸在储秀宫度过一个幸福愉快的春节之后,大臣们听到亲爸爸纤细的声音,在穿越了储秀宫缭绕的薰香之后,抵达他们的耳鼓:
“好了好了,别哭丧了,我还没死呢。我依你们就是了。”
亲爸爸就这样回到了养心殿东暖阁,自二十五岁起,她就在这里,透过一层鹅黄色的薄纱,面对着她的朝廷、她的江山。终于,在乾清宫西暖阁召对时,她对诸臣说:
“前日归政之旨,乃历观前代母后专政流弊甚多,故急欲授政,非推诿也;诸臣以宗社为辞,余何敢不依,何忍不依乎!”
她决定出山了,当然是“从谏如流”,当然是“不得已”。
一切仿佛都在亲爸爸的预料之中,她与群臣——尤其与大权在握的醇亲王之间,以一种心照不宣的方式,完成了一次默契的合作。他们都是胜者,而我,则再次受到了她的愚弄。
这些天,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朝堂上,一言不发。
一个孤瘦的身影,向朝堂上走来,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清晰。
是翁师傅。
空旷的大殿内,只有我们一君、一臣。
翁师傅说:
“时事艰难,皇上总以精神气力为主,切不可亏了自己。”
突然,我的眼眶湿了。我想忍住眼泪,但没有忍住,两行清泪就这样滚落下来。
翁师傅也流泪了,洁白的胡子在下巴上一抖一抖。
翁师傅又说:
“皇上已经沉默了多日,这样执拗,太外露了,恐对皇上不利,还是应该前去皇太后那里,像所有的大臣们一样,吁恳她训政,这是眼下最合时务之举了。”
我默不作声,暗地里已经打好了主意,决不去见亲爸爸。
亲爸爸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作为对策,她在第二天下了一道懿旨,懿旨中说,她的“训政”决定,正是在我的反复劝说之下,做出的:
数日以来,皇帝宫中定省,时时以多聆慈训,俾有秉承,再四恳求,情词肫挚。……
老佛爷,真正的如来佛,变化万端,但万变不离其宗。我就像孙悟空,永远逃不脱她的掌心。
我向着空寂的大殿吼道:
“总有一天,朕要做真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