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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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在我的视线里,宫殿是由无数卷曲着的屋顶组成的,像一波一波的海浪,彼此推动,越荡越远。我看不到浪的尽头,如同我看不到岁月的尽头。过了许多年,宫里的人们越来越淡忘了阿鲁特皇后,她的气节,在无边而荒凉的宫殿里留不下丝毫痕迹。在这些翻卷的巨浪中,任何一个人的死都是无足轻重的,宫殿随时都会孕育另外一个人取而代之。

“你已经十八岁了,我为你安排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为你定亲。你要知道,我很爱你,希望你幸福。”

“谢谢亲爸爸。”

“你想选一个什么样的皇后?”

我紧抿着嘴唇,不敢作声,只听见她在说话:

“选择皇后,是否长得漂亮并不重要,一个皇后,如果太漂亮了,对朝廷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一个女人如果太漂亮了,她一定有某些缺陷。本朝以孝立天下,所以,孝是皇后的首要条件。你和你的皇后,都应该为天下立个榜样。”

她忘记了,她自己,就是凭借容貌,打动了咸丰皇帝。

选妃仪式是在体和殿进行的,那天,亲爸爸以家长的身份坐在御座上,这一次,她不需要垂帘了。我侍立一旁,座前摆着一张小长桌,上面放着一只如意和一对红绣花荷包,作为选定的证物。那只如意,是为皇后准备的;而那一对荷包,则是为妃子准备的。五名被选者在殿堂上站成了一排,她们都是朝中大臣的女儿。站在第一位的,是都统桂祥的女儿、是亲爸爸的侄女;后面是江西巡抚德馨的两个女儿,最后是礼部左侍郎长叙的两个女儿,就是后来的瑾妃和珍妃。我听见亲爸爸问:

“皇上选中哪个女子做你的皇后,你自己决定吧,你选定了,就把如意交到她手上吧。”

我的目光从那一行青春粉嫩的脸庞上滑过,只有最后一张面孔,让目光停留下来。那是长叙的小女儿。她站在最后,像一朵娇小的花,在暗处兀自发光。如意和荷包,将决定她们未来的命运,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我,甚至整个王朝的命运。

亲爸爸示意,太监将如意递到我的手中。

一种莫名的冲动,自我的内心涌起。但是我不能轻举妄动:

“此等大事,当由皇爸爸做主,儿臣不能自主。”

亲爸爸说:

“你长大了,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她似乎不愿授人以柄。

我在一瞬间把心一横,手持如意,走到长叙的小女儿面前。

我在她面前停住了,近得感觉得到她呼出的空气。

我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孔。眼前这位江西小美人,说不出的瘦削和玲珑,粉团的脸,樱桃般的嘴,缠绵得让人柔肠寸断。

如果我把如意交到她的手上,那么,后来的珍妃就不存在了,后来的隆裕皇后也不存在了。那个后来被称作珍妃的女子,将被封为隆裕皇后,陪伴我的一生。

我的迟疑,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对于排在第一位的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来说,可能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耻辱,或许,从这一刻起,这种无法言说的耻辱,就在她的心底里扎下了根,并将在以后的日子里发扬光大。

猛然间,我听到一声吼,从御座上传来:

“皇上!”

这是一种适时的提醒。我当然明白它的深刻含义。它以言简意赅的方式,强调了一个事实——五位少女的排序,已经清楚地注明了亲爸爸的选择,而所谓让我自行决定,不过是过一下形式而已,所有无视她老人家的选择的行为,在这个强调孝道的朝廷里,都不允许存在。在亲爸爸的提醒下,我的脚步,渐渐游离了那个江西小美人,由后往前,逐个从少女们面前走过,最后,头也不抬地,把如意交到了叶赫那拉氏的手上。

桂祥的女儿,就这样成了我的皇后,她得到了“隆裕”的徽号;而我想象中的隆裕皇后,变成了珍嫔——老佛爷移住颐和园后,才和她的姐姐瑾嫔一起,升格为妃。

王朝的命运,就这样不断以家族的形式展开着。一个王朝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个家族的历史,宫廷的纷争,本质上也是血缘亲属间的博弈,任何亲人,无论夫妻、母子,还是兄弟,都可以被宫殿定义为敌人。据说同治帝将死之际,亲爸爸坐在他的床边落泪。不知是伤心、内疚,还是为自己的将来感到担忧。毕竟,他是她的亲儿子。她不爱咸丰皇帝,或许,在这个冷漠的宫殿中,只有儿子是她的慰藉。咸丰皇帝纵情声色,再美的女人,对他而言只是一个玩物而已。从进宫第一天起,亲爸爸就在如云的美女中迷失了自己。初进宫时,在荣禄面前表现出的自信,已经荡然无存了。巨大的宫殿,如云的美女,使她有了一种溺水的感觉,虚空中,她试图抓住什么。她决心战胜所有的女人。而儿子,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宫殿犹如陷阱,将这个由满洲铁骑创建的王朝陷在了里面,使它曾经剽悍的生命力急剧枯萎,从这个意义上说,宫殿更像是一个华丽的阴谋,王朝的血脉日渐枯萎。尽管朝廷以狩猎的方式,在形式上维持着草原民族的传统,但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是,宫殿里的皇帝,一个比一个虚弱,皇帝的子嗣难以为继,就是证明。在咸丰的皇后和嫔妃中,只有兰儿怀孕了,她为王朝的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她用百衲衣小心翼翼地把儿子——她的胜利成果——包裹起来,据说这样可以避邪,使他健康地活下去。可以说,亲爸爸的权力,来自她的儿子。而儿子的离去,又重新把她抛向虚空中。

亲爸爸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人,对儿子权力的失控,使她极不习惯。她会害死自己的儿子吗?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但无论怎样,她与同治皇帝的冲突是注定的,而对于同治来说,死亡,或许是他逃脱母后控制的唯一方式。

据说,同治帝临死的时候,眼前一片火光。

那天,大清门失火了。同治帝躺在东暖阁的病榻上,他看不到遥远的大清门,但他知道失火了。他的浑身被火灼得发烫。他闭着眼睛,晕眩中,向生母报告了这个消息。

火焰,如同一个恶毒的咒语,笼罩着这座宫殿。

这座无所不能的宫殿,在火焰面前,无能为力。

所有宏伟的景象,都在火焰中化为虚无。

或许,那个吊死的明代皇帝,仍然在景山上,打量着宫殿里的一切。

最后的时刻,同治想抓住母亲的手,但他什么也没有抓住。他的母亲急匆匆地奔赴西暖阁,与群臣讨论王朝的权力归属问题去了。

蹊跷的事并没有停止。

我大婚的时候,皇宫里也燃起一场大火。

那是光绪十四年十二月十五日半夜,那天,京城降了一场大雪,天气奇冷,连墙脚、树根,都在瑟瑟发抖。我批过奏折以后,倚在座榻上睡着了。我不知道房子是怎样消失的,我就这样裸露在风雪中,像一只失去重心的飘浮物,不能自已地被裹挟在风雪中,穿越路径交叉的深巷,被卷入一个巨大的广场。背景是一座深黑的门楼,作为黑夜里最黑的部分,它像一座废墟,挺立在夜幕里。屋檐上早已覆盖了厚厚的积雪,像披上了一层雪白的斗篷,但那斗篷比铠甲还要沉重,它们在坡形的屋檐上裂开,然后纷纷顺着它的抛物线滑落下来,寂静的广场上,我听到雪块不时从屋檐上砸下来的声音,从不同的方位上传来,那些不确定的声响,在空旷的夜里令人不寒而栗。

广场上的雪,像海水一样波涛汹涌,我甚至可以看清上面莲花瓣似的波纹。但那有规律的波纹很快消失了,广场上的雪越积越厚,被风雕塑着,变成一个个匍匐的人形,有头、有腰、有腿,呼之欲出。我看见那些匍匐在地的身体,如僵尸般耸立起来。无以数计的雪白的僵尸,在狂风尖厉的伴奏中,步调整齐,缓慢地移动着,一步步,向我靠近。我突然觉得自己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不住地战栗起来——难道它们,就是在宫殿中出没的鬼魂?转眼之间,最前面的一个人影已经挺立在我的面前,用它冰冷而坚硬的手,卡住了我的脖子。我本能地攥住它的手,朝它的身体猛击一掌。它带着一阵怪谲的笑声消失在风中,在我温暖的掌心,有一股刚刚融化的雪水。

我曾经几次试图从噩梦中醒来,但我的努力屡屡失败,直到我被一种奇怪的声响倏然惊醒。那时我发现自己的被子已被蹬到了地上,我是被冻醒的。那时我不会想到,那巨大的声响,是楼宇在烈火燃烧中坍塌的声响。我第一次知道,火是有声音的,而且是一种令人惊骇的巨响。寂静的雪夜,使火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出。有太监来报,是太和殿前的太和门失火了。这是对宫殿权威的一次极大的挑衅,这意味着即将在太和殿举行的大婚仪式,将面对一片废墟进行。

我当即披上那件黑狐皮的裘服,前往太和门。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九楹三门的太和门,此时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火是从西侧的贞顺门烧起来的,蔓延到太和门,又一路向东,沿着回廊迂回前进,烧到昭德门。巨大的太和殿广场,已经被火从三面包围。火光照亮了太和殿,使它变成一个巨大的发光体,在夜幕中发出凛冽的光。雪仍在下,雪花漫天飞舞,自无边无际的天穹落下,为奔跑的火光提供了一道壮观的布景。雪花落进火焰里,瞬间就没了踪影,但新的雪花,又蜂拥而至。我看到,在雪幕与火焰之间,有一条弹性十足的线,在不停地摆动。我几乎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忘记了这是一场灾难。

据说,整个北京城,都可以看见这场大火。人们聚集在城墙内,向皇宫的方向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天朝子民中蔓延。此后很长时间,这场大火都成为京城百姓议论的话题。在市井,流传着一首预言诗:

德宗未造觏艰难,

婚礼未祥事可叹;

先遣祝融为肆虐,

芦棚包裹假天安。

后来我知道,这场火灾,让醇亲王——我的阿玛,目瞪口呆。不是因为灾难本身,他想到了从前的那场梦。

他命人又去前门外,把张瞎子和刘铁嘴找来,对他们说:

“你们还记得我儿子出生那天我做的梦吧?当时,你们没有为我解开这个梦,现在破梦了。我敢肯定,老佛爷钦定的皇后,就是这场火灾的原因,搞不好我的儿子,乃至大清帝国,都会断送在她的手上。”

大火来无影,去无踪,没有人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但它很会选择时机,总是在重要的时刻发生。这次大火,刚好发生在婚礼开始前十二个时辰。不知怎的,我有些幸灾乐祸,一旦想到了亲爸爸绝望的表情,一种恶毒的快感便油然而生。皇后是亲爸爸选的,不是我自己选的,我无法接受这桩强加的婚事。但我也不能拒绝。我把这场大火视为老天的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