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太监小刘子扭过头时，被黑夜里那张雪白的面孔惊得魂飞魄散。他的意识已经飞出了他的躯壳，像夜晚的乌鸦，在宫殿的半空中盘旋，良久，才重新栖落在他的身体里。那时，白色的鬼影消失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时他才明白，自己产生了幻觉。

那张面孔并不狰狞，那是毫无特点的一张脸，而且，毫无表情。那是一张中年人的脸，但皱纹不多，眉眼都不清晰，像一只山药蛋一样，平淡无奇。宫里所有的太监没有不认识他的，他是太监总管，他叫李连英。

李连英一把夺下小刘子手里的干粮，嘴里说：

“我就知道你老往这里窜就没憋好屎。你小子真的是活腻歪了。”

小刘子的身体像打摆子一样战栗起来。他觉得自己没出息，想竭力止住颤抖，但他越是用力，身体就抖得越是厉害。他想从李总管的手里夺回食物，但他既没有力气，也没有胆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李连英拔腿离开。小刘子知道他是去向太后报功领赏了，他像水一样，瘫软在地上。

没过多久，他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两名大内侍卫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从地上拎起来，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的轻，两只脚软弱无力地拖在地上，身体仿佛腾云驾雾一般，等他从云雾中落下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匍匐在太后的脚前。

他磕了头，听见太后慵懒的声音：

“说吧，谁指使你干的？”

小刘子没有作声。

李连英的脚踏在小刘子的手指上，用力捻了捻，表情却若无其事。

我坐在宝座上，听见小刘子的脸像包子一样拧在了一起，同时“哎哟”叫了一声。

他没有做过多的反抗，就交代了——一切都是他自己所为。他说他受过皇后的恩典，不忍心看着皇后在禁宫里被活活饿死，所以偷偷摸摸给她送些吃的。

我看见亲爸爸把那块干粮拿到手中，仔细端详着，若有所思，然后抬眼，目光从站立的大臣们面前一一扫过，她的目光在醇亲王的脸上停留了一下，便游移过去，最终在崇绮那张苍老失色的脸上定了格，好像对所有大臣，又好像对崇绮说：

“你们都记住了，谁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他一世不痛快！”

储秀宫沉寂了片刻，仿佛每个人都在内心掂量着太后这句话的分量，终于，惇亲王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依老臣之见，一个小太监，未必有如此大的胆量，他背后定有主谋，请太后明鉴！”

醇亲王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他的内心一定会感到无比紧张。他是当今皇上的生父，没人认为他会去帮助先皇帝的遗腹子，这太不合逻辑，大臣们心中的逻辑把他保护起来，使他能够安全地躲在逻辑后面，但太后的思维与众不同，她从来不受逻辑左右，她有惊人的直觉，她的直觉在现实面前屡试不爽。尽管他拒绝了崇绮的请求，但有时不做贼同样心虚，至少，崇绮的登门求助，是瞒不过太后的。

亲爸爸严峻的目光绕场一周，然后原路返回，又在醇亲王的脸上停留下来，问道：

“奕，依你说，该怎么处置？”

醇亲王心中一惊，答道：

“惇亲王所言极是，该彻查……到底。”

“那好吧，”太后说，“这事儿，就交给你办吧。”

刑罚是在北五所敬事房的庭院里执行的，由李连英监督执行，执行刑罚的太监们围成一圈，小刘子刚好在那个圆心上。李连英把手一挥，便有无数只粗壮的木棍争先恐后地落在小刘子的身上。小刘子用胳膊去挡，胳膊噼的一声断了；他想用脚去踹，他的脚啪的一声碎了；他用双手捂住脑袋，但他的指骨在“噼噼啪啪”的击打中，早已在皮肉深处变成了粉末，让人不由想起《西游记》里的一副精致对联：“脑浆迸万点桃红，牙齿喷几珠玉块。”终于，他什么也顾不得了，躺在那里，任凭木棍如雨点一般落下。殷红的血从衣服的内部弥漫开来，又渗入凸凹不平的砖地，以至于他的尸身被收走以后，地上还留下一个血淋淋的人形。

王商后来告诉我，就在小刘子被打死那天，阿鲁特皇后也咽了气。她完全不知道，有一个小太监因她而惨死。彻查很快水落石出，根据亲爸爸的旨意，被剥夺了一切官职、抄没了所有家产的崇绮，带着他女儿冰凉的尸体离开了宫殿，然后乘一驾马车永远离开了京城，像一家逃难者，回到了北方草原上。

对于这件事，宫殿里各种传说纷纷扬扬，经久不息。我的亲阿玛在病入膏肓的时候对我抱怨过，阿鲁特皇后性子太烈，不会低头，所以死得惨，只有太后，我的亲爸爸，才是成大事的人。他一定是怯懦了，一阵本能的恐惧袭过他的心头，他知道，在宫殿内部，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太后的眼睛。他当然知道哪根大腿更粗，崇绮也因此成为他明哲保身的牺牲品。他知道，在宫殿里，所谓良心不过是一种多余的事物，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宫殿里进行的一场趋利避害的游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