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莫道君行早
柳城妇女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是“揪”,揪耳朵的揪,女人对男人不满时,张口就会说:找揪哇!刻皮影的柳信佳总结,柳城男孩子生下来就耳朵红,就是上辈子被女人揪的。这当然是戏说,但也说明在柳城,耳朵是男人的危险部位。
一开始,在是否加入糖蒜社上有的妇女也犹豫,不就是加工糖蒜吗?能赚几个钱?不过仨瓜俩枣的生意。她们估计错了,彭非这个小伙子把糖蒜做成了文化,做成了品牌,尤其是糖蒜包装印上杏儿那首诗,一下子让糖蒜成了咸口巧克力,大受年轻人追捧。糖蒜社订货电话每天不断,彭非连饭都吃不消停,常常嘴里嚼着馒头接电话。进货商贩一来,村民就围上来瞧热闹,一箱箱糖蒜变成点钞机上哗哗翻过的百元大钞时,大伙才知道小糖蒜也能赚大钱。于是,很多妇女来找汪六叔,希望能入社工作。汪六叔嘴黑,说:“你们这些女人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腌糖蒜是你们的拿手好戏,却一个个拿捏起来了,现在后悔了吧?”女人们连连道歉,汪六叔便和彭非商量,又腾出一间闲屋,扩大再生产,这样就多吸纳了十二个妇女进社。
“这三十个女工好比柳城男人走出鬼打墙的三十根蜡烛,”陈放对杏儿娘说,“你是妇女主任,要把这蜡烛一根根点燃,让她们回家把男人照醒。”
当过教师的杏儿娘自然懂得陈书记的用意,她信心满满地说:“放心陈书记,我会把这些女人都变成发面起子。”
杏儿娘每天开工前和收工后都要给三十个女工开个短会,除了说说生产上的事外,主要讲怎样引导丈夫抓住机遇多赚钱,讲鹅冠山大扁杏种植合作社的前景,讲陈书记能办好合作社的有利条件。女工们都被杏儿娘说活了心,自己男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能到种植社工作至少会有一份收入。
三十个妇女的力量不容小觑,农村人做事喜欢房前屋后相互攀比,三十个女工丈夫加入了种植社,其他家庭坐不住了,有糖蒜社做参照,没有哪个女人想错过种植社的机会,连四大立棍也被女人催着报了名。开小卖部的金嫂甚至揪着男人的耳朵,从麻将桌一直揪到村委会来报名,金嫂训斥男人:“三舅那么大岁数都入社了,你还等哪盘菜?再不报名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话虽糙,却在理。杏儿看到这一幕,悄悄对彭非说:“柳城女人可不好惹,个个都会揪耳功。”彭非开玩笑问:“杏儿也会吗?”杏儿说:“我不用揪耳功,谁要是得罪我,我会在诗里骂他。”彭非问:“怎么个骂法?”杏儿眼睛转了转:“我就这样写:
风,在抽你耳光
水,在烫你胃肠
因为你得罪了杏儿
让杏儿独自神伤
杏儿不能远行
却能把目光放长
你若想蝴蝶一般飞走
目光,会变成缠绕你的网。”
彭非的双手僵在键盘上,杏儿出口成章,简直神了。
“你特有写诗天赋,杏儿,你应该出本诗集,说不定会畅销。”
杏儿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初冬的田野萧瑟空旷,远处有一缕烧荒的青烟,鬼旋风一样缠绕着,久久不肯散去。
在女人的鼓动下,设在村委会的种植合作社报名处像当年生产队分红一样热闹。汪六叔吸着烟,满心欢喜地望着眼前的场面,将军肚微微腆起来。汪六叔身旁坐着三舅柳奎,柳奎是他特意请来观看这一场景的。请柳奎时他说,三舅哇,你看看去,就像当年你组织社员修梯田一样,村里开锅一般热闹。柳奎也很兴奋,乐颠颠就跟汪六叔来了,眼前这一幕让他仿佛回到了年轻时,有一种摩拳擦掌的冲动,多像当年自己带领社员上山修梯田的情景啊!他和每个进屋报名登记的村民都打招呼,尽管这些村民很少有人知道当年他带人修梯田的往事,毕竟四十年了,整整两代人。
柳奎看到四大立棍的名字也在名册里,很吃惊,问汪六叔:“陈书记怎么把这几个懒汉都劝来了?让这几个人上山干活儿,等于抽他们懒筋。”汪六叔摇摇头,小声说:“不用劝,是主动来的,都是您带了个好头儿,大伙入不入社看谁呀?不是看您老吗?”柳奎会心地点点头,却不无忧虑地说:“开锅的水只能翻滚一阵子,火一撤还会凉。”汪六叔说:“是呀,关键是早日见到实惠,一次分红胜过十回动员。”
杏儿听到两人对话,给老人倒了一杯水端过来说:“舅爷和陈书记想到一块去了,昨天陈书记进城之前就说,种植社不能画饼充饥,一定要像糖蒜社那样立竿见影,想解决这个问题只能依靠合作伙伴,寻求林业部门支持,让入社村民今年就见到活钱。”汪六叔说:“陈书记说了,自己要厚着脸皮去烧香拜佛,不知能不能灵验。”
老人自言自语:“这个陈书记让人看不透。”
“陈书记对辽西有感情,他爷爷当年在辽西打过仗,”汪六叔说,“是在塔子沟一个叫大庞杖子的地方。”
柳奎没有再说什么,看着办公室墙壁上党务公开栏中陈书记的照片,眼睛许久没有眨。
种植社是股份合作,出钱出力皆可入股,有了收益后按股分红。这个政策相当灵活,全村除了几户病残家庭外,基本都入社了。陈放给村民编了组,建立了公司制度,开始分期分批上鹅冠山刨树坑。
刨树坑很费力,在农村与和泥脱坯一样都属于累活儿。半个月下来,有些村民受不了。近年来,播种收割有机器,中间除草能撒药,基本上没啥出大力的活儿,冷不丁抡镐挥锹挖树坑,很多人吃不消。
知道村民有了情绪,汪六叔就找陈放商议,能不能找台挖坑机代替人工。陈放说他想到了这个问题,但旋转挖坑机只能在草原或沙地上使用,山腰坡度超过四十五度,小型挖坑机作业太危险,更何况山上石头多,挖坑机也没法正常作业,树坑只能由人来挖。汪六叔说,这些散仙多年没出过大力,一下子让他们干重活儿,我担心会鼓包。
陈放站在一个挖好的树坑前,眼镜片上似乎蒙了一层雾。自上山挖树坑以来,陈放就坚持带队上山,他体格并不健壮,力气不足,又近视,刨树坑就慢一些。他刨的树坑深,标准是六十厘米,他会往下再刨一些,专家说过,树坑深度决定杏树的成活率。
出工的村民不像开始那么齐整,就像跑马拉松,越往后队伍越不成形,人也越来越稀。尽管汪六叔骂声不断,但请假的村民越来越多。柳德林甚至提出一个劳保待遇问题,说种植社是企业,多少应该有点劳保,山上太冷,发件军大衣总可以吧。
早晨,集中在村委会的村民不想出工了,无论汪六叔如何劝骂,缩脖揣袖的村民干脆放挺。上周,陈书记一直和大家一样上山刨树坑,周六,陈书记到县里开会,今天是周一,人们估计陈书记应该直接回了省城。
冷风把柳德林的鼻尖雕成了一只红辣椒,他拄着铁锹嚷嚷:“这么冷的天,咱就放一天不行吗?干六天活儿歇一天,这可是法定的权利。”有村民说:“干脆放几天假,坐在热炕上打几圈麻将缓缓筋骨吧。”还有村民说:“这都入冬了,种植社也不发饷,外出打工都是干一天点一天现钞。”大伙你一句我一句,把村委会院子吵得像菜市场。
天阴得低沉,却没有雪花飘落,要是有雪花就好了,至少能让黯淡的院落明亮一些。杏儿站在窗前,她看到院子里吵吵嚷嚷的情景,心里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此时此刻,她希望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能赶过来,揪着这些懒汉的耳朵一直揪到鹅冠山上去。她看见人群中一个脖颈儿细长的小伙子,那是老雷家的独生子小秋,小秋曾托人来家里说过媒,想和自己处对象,被杏儿娘婉拒了,杏儿怎么会嫁给小秋呢?杏儿娘对杏儿说,小秋做事一向没主意。还真让娘说对了,杏儿看到小秋在跟着瞎起哄,能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蚯蚓一般在蠕动。杏儿很佩服娘的眼力,嫁给这样一个男人,还不如二芬那样一头扎进喇嘛眼。
汪六叔有些气急败坏,他高声说:“谁不出工就扣谁的工钱!”姜老大嘿嘿笑着说:“怕啥?我们原本就没看到工钱,这工钱说不定是诈和。”姜老大说的诈和是打麻将术语,就是和错了牌。
汪六叔训斥他:“姜老大你个熊色,你咋说这话?”
姜老大一张皱纹纵横的黄脸看不出血色,梗着脖子说:“六叔不是我瞎说,你想想看,种植社的收入是杏仁,现在八字没一撇,刨坑、栽苗,树苗长三年才能结果,大量产果至少要五年,也就是说我们今天刨坑的工钱,要等四五年以后才能分到手,远水解不了近渴呀,谁能等得及。”
汪六叔骂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是想大伙现在就分点工钱好设局聚赌抽红,对吧?”
姜老大扮了个怪相,揣袖缩脖不再说话。姜老大没有胆量与汪六叔叫板,汪六叔火起来专踢人的裤裆。有一年过年,姜老大在牌桌上给一个村民放钱,讲好了一天二分利,结果还账时变成了三分,村民还不起,姜老大大年三十跑到人家炕头上赖着不走。村民跑到汪六叔家哭诉,汪六叔二话没说,趿拉着棉鞋披件军大衣就来到了这个村民家。姜老大见到汪六叔,从炕上跳下来说,六叔过年好!汪六叔说好你个头,飞起一脚就踢在姜老大裤裆上,姜老大哎哟一声惨叫,双手捂着裤裆捯着两条腿跑了。
汪六叔虽然敢踢四大立棍的裤裆,但不能每个村民都卷上一脚,村民因为天冷不出工这个理由符合柳城习俗。因为自从生产队解体便没了冬季有组织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自由自在的村民开始猫冬,猫冬的日子总是与赌博喝酒相联系,汪六叔也找不到好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就在大家嚷嚷着要解散回家的时候,杏儿推门走了出来。杏儿穿一件橘色羽绒服,与身后油漆斑驳的屋门形成了很强的视觉反差,众人目光都集中在杏儿身上,小秋泥鳅一样挤到前面来说:“杏儿上班真早哇!”
杏儿微微颔首示意,她从来都给别人面子,包括小秋,她不会不理,尽管今天她很讨厌小秋在人群里起哄。
杏儿说:“‘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这句词大伙都听过吧,要是没听过,你们到鹅冠山看看去。”
杏儿在村里名声要比她的闺密李青好,李奇的女儿李青也模样俊俏,初中毕业就进了城,村里传言说李青在歌厅唱歌,消息虽没证实,但过年回家时李青那身打扮还是引发不少议论,以至于李奇在牌桌上为女儿辟谣,说女儿在县里从事的是正当职业。在对比中,大伙觉得留在村里的杏儿更可靠,杏儿说的事大伙都信。
“陈书记上山刨树坑去啦?”汪六叔一双眼睛瞪得像牛铃。
“是的,去了有半个钟头了。”杏儿说。
“大伙听着没?”汪六叔高声喊道,“陈书记上山干活儿了!”说完,汪六叔抄起镐头扭头出了院子奔向鹅冠山。小北风很硬,刮得又急,汪六叔扛着铁镐大步流星迎风前行,也不顾后面有没有人跟着。众人沉默片刻,有人扛着铁锨跟上去,接着,一个个无声地鱼贯而出,都跟在汪六叔后面,柳德林最后一个离开院子,却紧跑几步跟上了。
杏儿站在门口,眼里含着泪花,人群里有她的父亲,父亲走的时候回头望了她一眼,目光很复杂。父亲不懒,从不多说话,父亲夸她的方式就是目光复杂地望她,目光里有怜爱,有愧疚,有期望,还有一点点骄傲。
人群来到山下,看到山腰上果然有两个人正在抡镐刨树坑,一个是陈书记,另一个是李东,陈书记甚至脱去了外套,穿着褐色毛衣在用力抡镐。李东看到了山下的人群,抬起手臂摇了摇,白色线手套十分醒目。汪六叔停下脚步,扭头对跟过来的村民说:“人家可是不拿工钱的呀,咱柳城人咋就不懂个事理呢!”
没有人说话,耳边只有山风飕飕在吹。
“上山!”
汪六叔吼了一声,弓身走在最前面。
隆冬来临之前,鹅冠山梯田遗址上布满了规则的树坑,陈放站在山顶望着这些树坑问汪六叔:“你说这些树坑像什么?”汪六叔摇摇头。
陈放说:“像围棋子嘛,我们是以山为盘,和红衣喇嘛下一盘棋,这盘棋只能赢不能输!”
陈放到有关部门“烧香拜佛”争取了一笔资金,在腊八这天,给种植社所有入股者发放了第一次薪水。发放薪水前几天,杏儿看到陈书记的上唇一直涂着紫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