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经意的经典
彭非来找杏儿,希望杏儿给杏儿糖蒜写首诗,作为宣传用的软广告印在糖蒜包装上。
杏儿问:“什么是软广告?”
彭非想了想:“就是听起来不像广告,实际上又的确是广告的文字。”
杏儿为此很伤脑筋,她写了很多诗,就是没有写过这种文字。她告诉彭非,这种文字自己写不了,因为不是从心里流出来的,脑子里没有诗句的时候她不会硬挤。
彭非说:“那就不叫软广告吧,把你心中对糖蒜的情感写出来就行。”
彭非组建的糖蒜合作社清一色是妇女。李东开玩笑说:“彭非你成《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了,不知能不能带出个吴清华来。”
彭非心想,这些妇女大都腿脚不便,哪个能像吴清华那样跳芭蕾?他调侃李东说,领导娘子军总比领导赌徒要舒服一些。李东治赌,杏儿建议他去找找麻志。麻志是乡派出所的民警,是有名的赌徒克星。麻志抓赌像秋风扫落叶,所有参赌者不论是上手的还是望眼的,一概先戴上塑料手铐带回乡里。每次抓赌,一长溜赌徒在麻志带领下步行三公里往乡里走。乡派出所小,没地方安置这些赌徒,麻志就让他们待在乡政府后院一家选煤厂食堂里。麻志让每个人写悔过书、保证书,属于初犯的当夜放人,属于再犯的,第二天再放,属于累犯,就一边办班学法,一边在选煤厂装卸煤,直到三日期满。赌徒们把被麻志处置叫倒霉,见面总会问:最近倒霉没有?有说倒霉的,大家便会安慰说好歹倒霉的时候伙食还不错,顿顿红烧肉、大馒头。倒霉的人说晚上睡不好,太冷。有人便说,蹲笆篱子也不是住旅馆,这就不错啦。麻志管得严了,四大立棍便在一起商量,能不能和麻志关系拉近点,别总来砸场子。四个人想来想去,觉得麻志横眉立目,像个护法金刚,难以接触,四个人又商议,不行就给麻志点颜色看,吓唬吓唬他。这事被汪六叔知道了,汪六叔训斥他们:“敢动歪主意我就不再护着你们了,要抓要罚由着麻志。”汪六叔把四大立棍带到三舅家,让他们听听三舅的意见。三舅在四大立棍心目中有地位,他们当年因为赌博差点被劳教,是柳奎到公社给保了出来,这笔账他们像赌债一样一直不敢忘记。三舅听了四大立棍想给麻志点颜色的想法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关掉正在播放评剧《刘巧儿》的录音机,突然问:“自古以来,柳城谁最尿性?”大家愣住了,面面相觑,不知三舅想说谁。“当然是红衣喇嘛了,”三舅说,“红衣喇嘛发的喇嘛咒,到现在还管事。”大家想了想,的确如此,红衣喇嘛在柳城妇孺皆知。“可是,红衣喇嘛怕谁?怕官府哇!红衣喇嘛再厉害还不是让官府给绑了去,连个尸首都没有。麻志是谁?又代表谁?那是公家,你们几个耍钱鬼想和公家斗,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柳奎这一说,四大立棍都蔫了。汪六叔说:“我说话你们不听,三舅的话还不听吗?”
杏儿建议李东和麻志合作,就是想利用麻志的权威来助力治赌。李东摇摇头:“要是动用警察,矛盾就会对立起来,以后驻村工作就不好开展了。”
杏儿问:“凭你一个人就能治赌?”
李东卖了个关子:“这个还暂时保密。”
杏儿说:“治赌相当于推平喇嘛台,小心才是。”
与李东的默不作声相比,彭非抓糖蒜加工却忙得不亦乐乎。
糖蒜社建在村委会一间闲屋里,杏儿娘担任主任,挂牌仪式很简单,但很多妇女都流了泪,她们是第一次在村里有了工作。杏儿娘当过民办教师,有管理学生的经验,十八位女职工,一大堆坛坛罐罐,一台真空压膜机,四张长条桌,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糖蒜腌渍周期是两周,原料除了鲜大蒜外,再就是盐、醋和红糖,工序并不复杂,但腌渍的汁液里要加一些其他作料,这一点杏儿娘秘而不宣,说这是商业机密,一旦秘方泄露,谁都可以腌杏儿糖蒜了。
彭非打电话向杏儿要文字稿,塑料包装和纸箱上等着印刷。杏儿娘说:“杏儿啊,全村人都知道你会写诗,可别掉链子。”
杏儿回到屋里,捧着一罐糖蒜,看着深红的蒜瓣出神。这是她给海奇腌渍的一罐糖蒜,上次那罐给了驻村干部后,她又精心腌渍了一罐,在这罐糖蒜里,她加入了一勺蜂蜜,还加了一点陈皮。糖蒜解油腻,促消化,杀菌驱虫。海奇抽烟,有时咳嗽,加一点陈皮能够祛痰止咳。
灵感这种东西很怪,不经意间就会从某个地方冒出来,杏儿望着糖蒜,忽然心里就有了这样几句诗:
把你浸泡在思念里
七天七夜
当我敞开心扉
你已经红透
杏儿很满意这几句诗,因为这是写给海奇的。杏儿把诗先拿给娘看,娘看完了说挺巧的。杏儿用手机发给彭非,一会儿彭非回复短信:不经意的经典!杏儿,有了这首诗,杏儿糖蒜肯定在青年中畅销!
杏儿很高兴,这将是她第一首印在商品上的诗。夜里,她在日记里写了一首长诗,全是想对海奇诉说的话。海奇离开柳城已经快两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海奇把她忘了吗?
杏儿糖蒜正式上市,开始悄无声息,渐渐销路便打开了,打开销路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陈放在市里一次扶贫座谈会上向与会领导推荐了这个产品,希望大家关注;另一个是杏儿请李青在网上做了推介,李青的八万粉丝成了杏儿糖蒜的主要消费群。
彭非接客户电话一天到晚不断。他向陈书记诉苦,说:“糖蒜是微利,采购原料、组织生产、联系销售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要是有个助理就好了。”陈放说:“彭非你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身边不就有个好助理吗?”彭非问:“谁呀?”陈放说:“杏儿啊,杏儿坐井台也是坐,坐办公室也是坐,你就请她坐办公室多好。”汪六叔对此很赞同,说:“杏儿这孩子靠谱儿,她做助理再合适不过。”彭非说:“就怕杏儿不愿意干,杏儿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姑娘。”陈放说:“那就看你的本事啦,你学学上批驻村的海奇,杏儿到现在还崇拜海奇。”
彭非不相信自己会输给海奇,海奇会画画,自己还会写小说呢。彭非来做杏儿工作,杏儿考虑问题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听了彭非的想法后说:“我娘当主任,我再当助理,村里人会不会说闲话?”
彭非想了想,说:“你在村委会办公,负责联系采购原料和产品销售,应该没问题,再说村里也没有其他合适的人,我们商议过,你是最佳人选。”
杏儿想了想,说:“我答应你,但我是尽义务,不拿工钱。”
“为什么?”彭非很不理解。
杏儿解释:“海奇领我娘看病都没有要钱,我为糖蒜社接接电话就要钱心里不舒坦,我就当个糖蒜社志愿者好了。”
杏儿的话让彭非百感交集,多么豁达的女孩子!他主动握着杏儿的手说:“谢谢你,杏儿,报酬问题再商量,你能答应就是对我工作最大的支持!”
他感觉杏儿的手很硬,不像女孩子的手那么柔软,松开手问:“你的手怎么了,杏儿?”
杏儿摊开手掌,原来握着一个红黄色玛瑙雕成的小猪。
彭非仔细看了看这个玛瑙猪,被杏儿握得有些温热,心想,这一定是杏儿的吉祥物了。
彭非回去和陈放、李东说了杏儿的想法,李东急了:“怎么能不要报酬呢?按劳取酬,合理合规,杏儿有觉悟,我们不能不讲政策。”
陈放没急着马上表态,沉思了一会儿才问:“你说杏儿手里握着块玛瑙把件,是个小吉祥猪?”
彭非点点头,说:“是的,估计是杏儿的吉祥物吧。”
陈放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枚平安扣,托在掌心展示给大家,问:“是这种玛瑙吗?”彭非点点头:“是这种红里透黄的玛瑙。”陈放说:“这是战国红,我爷爷说,辽西人就像红玛瑙,啥时候也不会松软。”
李东说:“玛瑙象征着友善和爱心。”
彭非接着说:“老天爷不愧人,柳城虽然没玛瑙,却出了个杏儿。”
陈放把平安扣装回去,语气有些沉重地说:“你们知道上批驻村干部海奇的事情吧,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干部,但他扶持的养猪项目出了问题,导致村民埋怨。我虽没见过海奇,但听杏儿说过,海奇一心一意想把事情办好,但他没有成功,他为此一定很伤心。杏儿说海奇离开村子后一次也没回来,手机也换了新号,海奇是不堪回首哇。我们三个正在做的事就一定会成功吗?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们毕竟来了,来了不做点事对得起谁呢?杏儿把小猪握在手上,就是在把希望放在心上,我们能让杏儿失望吗?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们三个即使不成功,也要将委屈咽下去,让笑容浮出来,我们要给村民破咒的信心。”
陈放把话说到这程度,彭非和李东都感到肩上似乎扛着一袋麦子。彭非说:“糖蒜社你放心,只要不图暴利,不揠苗助长,一罐一罐把好质量关,我敢保证没问题。”李东说:“治赌的事序幕还没拉开,需要从长计议,我摸了情况,都是村民秋收卖掉玉米手里有了几个闲钱后,四大立棍才开始设局。”
这天晚饭彭非去小卖部买了一瓶高粱烧,说应该为糖蒜社旗开得胜喝一杯。
杏儿娘做的晚饭菜肴是炒粉和炖豆角,不太下酒,彭非便把冰箱里半罐糖蒜拿出来,三个人喝了一瓶高粱烧,也吃光了半罐糖蒜。
次日一早,杏儿娘在冰箱里找不到糖蒜颇为奇怪,看角落里有个空酒瓶才明白怎么回事,回家对老伴儿和杏儿说起此事,杏儿突然冒出一句:“我怎么越看彭非越像海奇,他们不是兄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