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腔激愤,一泓深情——评张洁小说中的女性形象
吴宗蕙
张洁是谁?《爱,是不能忘记的》的作者?还是《场》的作者?《方舟》的作者还是《沉重的翅膀》的作者?她的作品属于阴柔之美还是阳刚之美?对于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位既熟悉工业战线又熟悉社会、既了解男子更了解女子的病弱的作家,应当怎样评价她才算全面呢?
张洁,这是一位多方面发展的、富有创作个性的、特别关注妇女命运的女作家,她以其独具的侠骨柔肠和秀外慧中的委婉描绘,把妇女细腻的心理活动同社会的激烈动乱融合在一起,从而成为新时期拥有众多读者的女性作家的突出代表。
张洁的小说创作最为显著的成就之一,就是塑造了众多的有着不同的人生道路和命运的女性形象——尤其是知识女性形象。她笔下的女性形象,可以划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一部分是一九八〇年以前短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这类形象理想色彩较浓,作品的基调较为昂扬,人物亦受理想之光的烛照,艺术表现上偏重于浪漫主义方法。后一部分主要是三个中篇中的女性形象,还有《沉重的翅膀》中的几个女子。《爱,是不能忘记的》,似乎是两部分之间承上启下的过渡篇章。这部分作品着重表现妇女的不幸、艰辛和她们在逆境中的奋斗精神,艺术表现上更多地运用了现实主义手法。
一
一九七八年,人到中年的张洁携带《从森林里来的孩子》登上文坛。翌年,她又接连发表了《有一个青年》《含羞草》《谁生活得更美好》等短篇。在这些作品中,她塑造了几个含香带露的青年女性形象,着意表现她们高洁的品格和对理想人生与纯真爱情的热烈追求。《有一个青年》写一位勤奋锐敏、温柔高尚的姑娘帮助和影响了一个男青年锐意进取、终于获得成绩的故事,把一个文静多情、独具慧眼的女性送入文学画廊。《含羞草》细腻地描写了女主人公盈盈对爱情的感受和领悟。《谁生活得更美好》赞扬了忠于职守,自重自爱自强的售票员姑娘广阔丰美的精神境界。《第六棵白杨树》以女主人公内心独白来表现她在国际体操比赛中顽强拼搏、为国争光的勇毅和牺牲精神。这群可爱的青年女性,不是经历过坎坷曲折的生活磨炼的跋涉者,而是在新时期明媚阳光下,怀着对新生活的憧憬与激情而执着追求远大理想、纯洁爱情和真诚友谊的雏燕。因此,作者不是用冷峻的笔触暴露人生的苦难,而是以抒情的笔调揭示她们单纯高洁的内心世界,探测她们心灵的律动;不是细笔精工地多侧面地刻画人物性格,而是蘸着绚丽的彩色去描摹她们高洁的情操、脱俗的气质、超凡的睿智和聪慧的心灵。作者怀着赞赏之情和深深的爱,在她们头上罩上一层温柔的薄雾和理想的光环,借助美来否定现实中的丑,以发掘人们心灵中的高洁情愫来净化十年内乱所玷污的社会关系,这是作者创作的主旨。这些形象虽然理想成分较多,但它们植根于现实,是作者在三中全会之后明朗乐观心境的生动写照。
创作于同一时期的《爱,是不能忘记的》曾引起巨大的分歧。女作家钟雨是位蕴含着丰厚的思想内涵和深刻的社会历史内容的悲剧性形象,她的不幸的婚姻和痛苦的爱情引导人们去思索:怎样的生活更人道、更合理?怎样的婚姻更道德、更美满、更合乎人情?作品所涉及的不仅是爱情婚姻问题,不仅是主观与客观、理想与现实、人的感情要求与传统道德冲突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其背后隐藏着的妇女的命运、前途和彻底解放的重大的人生问题。这是一篇过渡性的作品,它体现了张洁早期小说创作在思想和艺术上的一个突破和飞跃,标志着一个新的创作阶段的开始。——由对新生活的单纯的喜悦一变而为凝重的剖析。
二
如果说,在一九八〇年以前的短篇小说中,作者怀着新生的喜悦,用深情的笔触去探索女主人公们的灵魂奥秘,塑造出一个个崇高慧美的心灵,以理想之光去烛照世界的话,那么,随着作家个人境遇的变迁和对社会人生认识的深化,以《爱,是不能忘记的》为转折,她一九八〇年以后的作品,就侧重对庸人俗气和传统道德的揭露与抨击,描述一群中年知识女性坎坷的人生之路以及她们的痛苦、不幸和抗争。作者面对严峻的现实,以严肃的笔墨描绘严酷的人生。题材范围扩大,幻想成分减弱,现实主义加强。
的确,张洁变了。她不是后悔自己笑得太早、太天真,而是感悟到自己更大的责任。她渐渐成熟起来,痛切地意识到三中全会虽然指出了光明的前途,但到达光明的境界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传统的、礼教的、迷信的、庸俗的、“左”的迷雾在人们的头顶凝聚着,弥漫着,淹没与替代了她曾热情地加诸其上的理想的光环。从此,她笔锋一变,于委婉细腻之外,添加了哀怨、怒骂、讽刺与老辣,集女性作家的越轨笔致与男性作家的旷达笔触于一身。她变了,变得老练起来,但仍不失其婉约和柔美。
一九八二年,张洁的《方舟》发表。这是一篇愤世之作,它以桀骜不驯的锐气,带着沉重的压迫感和压抑感,冲进文坛。《方舟》的思想艺术价值在于它成功地塑造了三位个性迥异、鲜明生动的城市中年知识女性形象(而不是山乡农妇或企业女工),描写她们婚姻上的不幸和事业中的艰辛,并以此生发开来对妇女的彻底解放问题进行探讨。
继《方舟》之后的另一中篇《七巧板》,则从另一个角度探讨妇女解放的问题,女主人公舍乃文是一个令人心悸魄动的悲剧形象,她的悲剧说明了封建主义的传统观念是如何地锈损人的灵魂,无情地戕害了一位美貌多才的女性的一生。在这篇小说中,作者的解剖刀伸向社会,也深入人的心灵,更深一层地剖析了爱情婚姻悲剧的心理因素和历史渊源。
张洁的中篇新作《祖母绿》塑造了又一种类型的中年女性。这位善良纯洁的五十年代的女大学生曾令儿,为了青年时代所钟爱的男子牺牲了一切——“政治前途,功名事业,平等自由,人的尊严”,还有青春、幸福和爱情。她的爱是无私的,深沉的,执着的,舍生忘死的,她认为,爱,就意味着奉献,意味着牺牲。作者用细腻深情的笔触多侧面地描写了这种爱的崇高和忘我,赞美了女主人公坚如璞玉、洁若水晶的节操和心灵。自然,爱不仅仅是爱情和亲子之情。曾令儿无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却没有中断过数学运算,没有减弱对自己专业的酷爱。正是这种爱,使她忍受住她所挚爱的男子的无义和薄情,承受住爱子夭亡的沉重打击,度过了廿多年风雨如磐的艰辛岁月!事业,是支撑她生命大厦的顶梁柱,是她对祖国与人民的热爱和献身精神的依托。曾令儿不仅是一位痴情的恋人,慈祥的母亲,政治祭坛上的牺牲品,还是崎岖的科学险途上的不懈攀登者,四化建设中开拓型的新女性。她思想性格的这个重要侧面,使她的形象具有不同凡响的意义,从而使她区别于一般的悲剧性女子。
这三部中篇是作者探索爱情婚姻问题、研讨妇女解放道路的力作,较之《爱,是不能忘记的》现实感和历史感更强,思想内涵和社会内容更丰厚。作者在这些篇章中,洋溢着激情,抒发了愤慨,表露了对妇女命运的心心相连的关切和同情,倾注了对这群“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女子的无穷的爱。
三
新时期文学中最引人注目的成就之一,是文坛上涌现出一批关注妇女命运、倾力塑造女性形象的作家,文苑里滋育出一批形象鲜明、各具丰采的女性典型。张弦侧重探讨当代妇女的爱情婚姻问题,他笔下的女性多半是爱情婚姻悲剧的承担者,封建道德、伦理观念和旧习惯势力的牺牲品。宗璞着力于描写建国后成长起来的知识女性,写她们的曲折经历、困难境遇、坎坷命运,表现她们“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和节操,赞美她们面对苦难的柔韧不屈和清高自持。谌容则着意描绘风云变幻的多艰年代所加之于妇女的人生负荷,她笔下的女性多半是默默挑起家国重担,勇于做出贡献和牺牲的贤良淑女。航鹰另辟蹊径,她沉迷于发掘“东方女性”善良、美丽的心灵。而张洁所倾心关注的则是妇女所承受的爱情、婚姻、家庭、社会、传统道德、习惯势力、腐朽偏见等层层重压,不加矫饰地揭示她们所遭受的歧视、迫害和污辱,笔力遒劲地描写她们不屈不挠的奋斗和抗争。这是张洁笔下的女性形象的特点,是她创作的特色之一,也是作家个人遭际、独特的生活感受和艺术感受的形象化的表现。正由于此,张洁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几乎都是自强不息的女强人的形象。这类形象主要出现在几部中、长篇里,其代表人物是《方舟》中的三女性。
女导演梁倩是《方舟》三女性中的主将,她的最突出的特质是无论在任何艰难境遇下的百折不挠的奋斗精神和追求热忱。在个人生活上,她与她的女友们同样地不幸;在事业上,她也遇到难以想象的阻挠和障碍。然而,梁倩是坚强的。对事业,她是孜孜不倦、倾注全部心血的奉献者;对生活,她是理智豁达、深埋痛苦、不畏艰辛的女强者;对朋友,她是苦心热肠、患难相扶、侠义多情的保护神。她的刚强睿智和不畏困难险阻的拼搏精神,使她成为这群女中豪杰的杰出代表。
女翻译柳泉是一位温厚贤良、柔弱坚韧的女性。她自幼娇生惯养却不畏苦难,她不顾父母反对,毅然离开市侩丈夫,像一片叶扁舟,在茫茫人海中漂泊浮游。她娟秀庄重,富有才华,谦虚谨慎。她孜孜于事业,眷眷于外语,有较强的事业心。她自尊自爱自重,绝不容世俗男子有半点儿轻薄,即使是顶头上司也正颜力拒。她又善良、多情,对儿子和女友怀着深沉的爱和一片赤诚。在人生的坎途上她历尽凄凉,尝遍辛酸,但仍不屈不挠,昂首前行。她是中年知识女性中外柔内刚的一种典型,有别于梁倩的又一类强者。
女理论工作者曹荆华的经历比她们更为曲折和不幸,然而,她像一块岩石,一棵青松,刚毅,冷峻,伟岸,挺拔,超群。在十年劫难的凄苦的岁月中,她支撑着,搏击着,终于扛住厄运,拼搏了过来,但落下了一身残疾,伤痕累累。她勇于坚持真理,顶住上级与周围的压力与批判,她敢于反抗和出击,对那些欺压她们的恶势力,进行辛辣的嘲讽和针锋相对的斗争,她顽强地抗御疾病,支持难中的女友,一往情深。虽然,她也是柔情脉脉的女性,孤身一人,寂寞凄清。但她从不相信什么救世主,总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开拓,创造、奋争。
《方舟》三女性是生活的强者,《祖母绿》中的曾令儿,《沉重的翅膀》中的叶知秋、万群等,也都是生活的强者。这群形象从本质上概括了当代身世艰辛的中年知识女性的精神风貌。张洁如此集中、如此强烈、如此挚情地把这批女强者形象绘入文学画卷,这在当代作家作品中是罕见的。
四
这群刻着伤痕、肩着重负、披着时代风尘闯进文苑的女子,尤其是那些历尽人生颠簸的中年知识女性,大多是悲剧性形象。张洁通过对一幕幕人生悲剧的演绎和一个个悲剧形象的塑造,痛心疾首地揭露了我们社会和人们心灵中还存在着的“阴暗面”。这些悲剧促使人们深思:为什么她们不能获得家庭的温暖、爱情的幸福和事业的成功,过上合理的生活?造成这些令人神伤的悲剧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悲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社会原因、历史原因,也有性格原因及偶然因素,“不幸的家庭各有其不幸”。“左倾”思潮、过激的政治运动给许多家庭蒙上阴影,带来不幸,尤其是十年动乱,它造成了千千万万个家庭悲剧、人生悲剧,制约着千百万人的爱情、婚姻、生死、荣辱和命运。荆华的婚姻悲剧,曾令儿的爱情悲剧,万群的人生悲剧,都是那场劫难的恶果。作者把她们的悲剧镶嵌在那个动乱时代的巨大画幅上,加浓了悲剧的时代性、社会性和现实性。作家通过她们的悲剧命运,愤怒谴责了那场疯狂的闹剧给人民——特别是妇女带来的深重灾难,告诫人们追根穷源,批判极左,铲除悲剧的政治的社会的根源,这就加重了作品和艺术形象的思想内涵与历史容量。
除了社会政治原因外,张洁还以锐利的笔触,尽相穷形地揭露了传统观念、习惯势力和社会庸俗氛围对妇女有形无形的压迫和伤害——这是一种可怕可厌可憎的历史惰力。它无处不走,若隐若现,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压力圈,沉重地压迫着妇女的精神和心灵,扼杀她们的幸福。张洁不是直写它对于某一个,或几个妇女的伤害,而是从更高更广的角度来表现这肆虐几千年的封建幽灵仍徘徊于我们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从而造成了对那些可爱女性的迫害和摧残。女作家钟雨内心的不可克服的爱情与道德的冲突,那种想爱又不敢爱,也不能爱的镂骨铭心的痛苦,女医生舍乃文因一时失足而忍辱含垢,委曲求全,极其痛苦地苟且了大半生,以致神志失常,造成令人心悸的悲剧。这样的社会悲剧和性格悲剧在现实生活中是不乏其例的。作者锐利的解剖刀还直指封建的习惯势力和市侩的庸俗:曾令儿因有一非婚生幼子而遭受的种种迫害、污辱和歧视;柳泉因离婚而遭到的轻薄、挑逗和蔑视;《方舟》三女性因寡居一室而受到小市民们难以容忍的羞辱、亵渎和诽谤……这些泪迹斑斑的事实是对世俗社会的愤怒控诉和有力鞭挞。张洁似乎在大声地呼吁:扫除这些吃人的昏迷和强暴!加速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刻不容缓,势在必行!这些浸着女子们血泪的描写,力透纸背,震撼灵魂,具有一般男性作家写女性悲剧所难以达到的艺术效果。
自然,造成悲剧的原因,也有由于女性自身的幼稚、软弱和轻信,以及世俗男子的自私庸俗,玩世不恭和薄情,这是现实生活中爱情婚姻悲剧的又一类。张洁的作品对此亦作了较为深广的反映、透视和剖析。钟雨青年时代的婚姻悲剧,曾令儿大学生时代的爱情悲剧,柳泉的离异,梁倩小家庭的分裂,都属于这一种,或包含着这方面的因素。这些悲剧,与女性的善良、稚幼、轻信,甚至轻率分不开,但是,男性的自私庸俗、受传统观念和世俗偏见的影响,则是更重要的原因。作者对这类男子的谴责虽有过激或偏颇之处,但归根结底,这是对旧传统、旧观念的揭露和鞭笞!钟雨对女儿的含泪告诫,可以看成是作者对天下女子的忠告。从中,我们更理解了悲剧原因的现实复杂性和多元性。
五
张洁的作品大都洋溢着浓烈的时代气息,具有很强的现实感。她感情丰富,在描写女性的悲剧命运时常注入浓烈的情感,笼罩上一层温柔的哀愁的薄雾,这,似乎就是张洁小说创作的特色。
张洁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个性鲜明,丰采各异。女售货员田野的襟怀宽阔和高洁;女大学生徐薇的温柔敏锐与乐于助人;女作家钟雨的沉郁内向与一往情深;女导演梁倩的热爱事业与侠义心肠;女数学家曾令儿的单纯善良与自我牺牲;女记者叶知秋的正直豪爽、孤傲豁达;女干部万群的沉静坚强、温婉多情;以至夏竹筠的浅薄虚荣,卢北河的自私虚伪……这一个个顶着人生风雨、披着时代雨云活动在生活舞台上的女性,都是当今新与旧、革新与保守、新思潮与旧习惯、新秩序与老传统激烈搏击着的倏息万变的社会环境的产儿。张洁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常常能准确地抓住一个情节,一个场面,一个细节,一瞬间微妙的心理活动,烘云托月,或工笔,或素描,用墨不多,就把一个人物的思想风貌,鲜明个性,呈现在读者面前,给人很深的印象。
在女性形象塑造上,细腻精到的心理描写是作家惯用的手法之一。女性的心灵纤细敏感,她们精微的感情、思绪像海底的潜流,地下的熔岩,飘拂的轻风,悠悠的白云,时而缓缓流淌,时而猛烈喷涌,时而微微游动,时而静止内蕴。而这些复杂微妙的内心活动,最能真实地反映一个人的气质、情操和丰富多重的性格。张洁以纤柔之笔,探测作品中女性的细腻的心态,洞幽烛微,曲折有致。她对梁倩排演之后的那段心理描写,既有工作遇到挫折时的疲惫,又有对青春已逝的惋惜,对白复山的憎厌,爱情与事业难以两全的矛盾,因特殊的家庭地位而感到的“沉重的负担”……这种种内心矛盾,作者用简洁精练的文字有层次、有跌宕地表达了出来,显示出运笔的娴熟和功力。在《沉重的翅膀》中,作者对女医生郁丽文在黄昏笼罩着的医院门口等待丈夫的心理描写也很动人:她的焦灼,她的回忆,她的胡思乱想,她胸中涌动着的爱的波流,都精细而逼真。《祖母绿》中对曾令儿“无穷思爱”的种种心理与感情流程的描写,也不乏精彩之笔。张洁以女性的心理去探测作品中女性的心理,并用凝聚深情之笔细致入微地表达她们的爱和恨,欢乐与忧伤,希冀和探求,这极易使作者、人物和读者的心互相沟通,同频共振,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抒情性叙述与哲理性议论相结合,在张洁的小说创作中也屡见不鲜。张洁的作品具有较浓的感情色彩,她在描述女性的不幸遭际、抒发她们内心感受的时候,总是融入自己的情感和体验,情动于心,情溢于表。而在这种抒情氛围中,又往往杂以作者关于社会人生的哲理性议论,情与理熔于一炉。作者在赞美《方舟》三女性甘苦与共、患难相扶的友谊时,如此写道:
这是一片未受污染的净土。她们深知在这茫茫的人世间,是难以多得的,更何况她们都已进入中年,早已失去青少年时代那种狂热的探索精神。谁能说在一片赤诚地献出自己的爱情或友谊的时候,不是一种有死无回的探险呢?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在这方面都有着惨痛的教训。仿佛在急骤的旋转中,她们不断地遗失掉附着在周身的,那些并不坚牢的东西;能够留下的,只有那坚实的内核。
这是对真诚友谊的赞颂,也是对人生真谛的探求。这段抒情加哲理的议论,既写出这群历尽艰辛的中年女性身世之坎坷,对友谊之珍惜,对人生的悟彻,从而衬托出我们高洁的情愫和人格,又抒发了作者对女主人公们遭际的无限同情,对现实人生的思索与感慨。
张洁还长于辛辣的讽刺。她对现实中的丑恶和卑劣的灵魂,总按捺不住满腔义愤,情不自禁地投以讽刺和鞭挞,这是作家气质、爱憎的自然流露,也是作品战斗性的艺术显现。张洁的愤世嫉俗,她作品中的反庸俗色彩是十分鲜明的。从女性形象塑造来看,作家对社会上的邪恶势力,那些高高在上或玩世不恭,逼压、欺凌、玩弄、亵渎女性的男子进行了无情的针砭和斥挞,揭露其丑恶灵魂,以反衬在艰难时世奋然前行的女子们的艰辛与高洁;同时,对那些思想鄙俗、格调低下、灵魂卑微的否定型女性,作者也进行了无情的讽刺和鞭笞。前者如《谁生活得更美好》中的吴欢,《方舟》中的魏经理、谢主任、白复山,《沉重的翅膀》中的田守诚、孔祥、冯效先,《七巧板》中的谭光斗,等等;后者如《方舟》中鄙俗不堪的居委会主任,《沉重的翅膀》中的夏竹筠、何婷,《祖母绿》中的卢北河等。作者对这些否定形象的鞭笞和讥讽,笔锋犀利,淋漓尽致,不留情面,分寸得当。这就大大增强了作品的批判力量。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否定型形象的批判,并不仅着眼于个人品质的优劣,而是把他们作为一种社会势力、社会的痈疽、旧时代的沉渣来揭露,来批判,斗争的锋芒,归根结底还是指向社会的“阴暗面”。这种抨击和讽刺,就显得更深刻,更发人深思。这些否定型形象,在作品中起了反衬作用,烘托环境,渲染气氛,更加突出那些历尽坎坷的女子们的苦难,把她们的思想、品格、气质、情操对比得更加鲜明,这在艺术上是匠心独运的。
纵观张洁笔下的女性形象系列,呈现出清晰的发展脉络。这些形象,由较为单薄到较为丰满;由单一的性格到复杂多义的性格;由比较注重道德、情操的自我完善到走向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的开阔地带。直面多艰的人生,使女性形象的性格发展趋于成熟,也使作家的创作趋于成熟。张洁同志在描述这群历经坎坷的女性的命运时,倾注了一腔愤激,一泓深情,表现出艺术家的勇气,胆识和巨大同情心。而她作品中的这群女性,也同样怀着一腔愤激,一泓深情,在人生坎途上艰难跋涉,把无私而深广的爱献给前进中的祖国。张洁和她们心心相印。
目前,张洁的敏锐而专注的目光正集中于改革和四化,集中于那些为社会主义建设创造英雄业绩的人们,她会继续为四化建设中的妇女而歌唱,我期待着,预祝她创作大丰收。
原载《小说评论》198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