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谷诗序

吾州之东南有灵谷者[1]，江南之名山也。龙蛇之神[2]，虎豹、翚翟之文章[3]，楩楠、豫章、竹箭之材[4]，皆自山出。而神林、鬼冢、魑魅之穴[5]，与夫仙人、释子、恢谲之观[6]，咸付托焉[7]。至其淑灵和清之气[8]，盘礴委积于天地之间[9]，万物之所不能得者，乃属之于人[10]，而处士君实生其阯[11]。

君姓吴氏，家于山阯，豪杰之望[12]，临吾一州者[13]，盖五六世，而后处士君出焉。其行，孝悌忠信[14]；其能，以文学知名于时。惜乎其老矣，不得与夫虎豹、翚翟之文章，楩楠、豫章、竹箭之材，俱出而为用于天下，顾藏其神奇[15]，而与龙蛇杂此土以处也。然君浩然有以自养[16]，遨游于山川之间，啸歌讴吟[17]，以寓其所好[18]，终身乐之不厌，而有诗数百篇，传诵于闾里[19]。他日，出灵谷三十二篇，以属其甥曰[20]：“为我读而序之。”惟君之所得，盖有伏而不见者[21]，岂特尽于此诗而已？虽然，观其镵刻万物[22]，而接之以藻缋[23]，非夫诗人之巧者[24]，亦孰能至于此[25]？

[1]吾州：指王安石的故乡抚州（今属江西）。灵谷：山名，在抚州东南。

[2]神：神奇。

[3]翚翟（huī dí）：羽毛五彩的长尾野鸡。文章：即纹彩。

[4]楩（pián）楠、豫章：皆为南方高大的乔木。豫章，一说即樟树。竹箭：即筿（xiǎo），小竹，古书记载为“南方之美者”。

[5]神林：神仙居住的深林。鬼冢：坟墓。魑魅（chī mèi）：古代传说中山泽的鬼怪。

[6]释子：佛教僧徒的通称，意即佛祖释迦牟尼的弟子。恢谲（jué）之观：离奇神异的景观。

[7]咸：都，皆。

[8]淑灵：温和灵秀。

[9]盘礴：即磅礴，广大无边的样子。委积：积聚。

[10]属（zhǔ）：属意，托付。

[11]处士君：这是对王安石的舅父吴氏的敬称。处士，古时称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阯：即“址”，基址，引申为山脚。

[12]望：向往，敬仰。

[13]临：到，及。

[14]孝悌：指对父母、祖先尽孝道，并顺从兄长。忠信：指积极为人，诚实守信。均为儒家所标榜的伦理道德。

[15]顾：反而。

[16]浩然：“浩然之气”的省称，指正大刚直之气。自养：自我修养。

[17]啸歌讴吟：都是歌唱吟咏的意思。

[18]寓：寄托。

[19]闾里：乡里。

[20]甥：王安石自称。王安石母家姓吴，居住在金溪（今属江西）。

[21]伏：潜伏，蕴藏。见：同“现”，显现。

[22]镵（chán）刻：深刻地刻画表现。

[23]藻缋（zǎo huì）：比喻文采。缋，同“绘”。

[24]巧者：巧手。

[25]孰：谁。

本文是王安石为其舅父吴氏的诗作而写的。庆历三年（1043），王安石回故乡临川时，曾去金溪舅父家，本文就可能作于此时。王安石在这篇序中，满怀深情地描绘了故乡壮丽丰美的山川风物，从而热情地称颂了吴氏在这山川风物之中孕育出来的诗篇。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我国历代知识分子所标榜的传统，也从一个方面强调了文学创作和生活经历的关系。在我国文学理论史上，不乏论及山川风物和文学创作关系的论述，如“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王安石的诗论也受到这一传统文学理论的影响。王安石的散文理论强调重道崇经、经世致用，而从这篇序中，可以看到他的诗歌理论强调诗人从沉浸山川风物之中去获得“淑灵和清之气”，同时强调必须深刻地体察表现客观事物，要有文采，肯定了诗歌技巧的作用。由此，显示出王安石的整个文学思想的丰富性。

本文在写作上也颇具特色。序文先以山川风物的描绘作衬托，然后才论述吴君其人其诗，最后以反问句作结，意思又推进了一层。作者行文曲折跌宕，极委蛇波澜之致。明人茅坤评曰：“览之如游峭壁邃谷。”（《唐宋八大家文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