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太学诸生喜诣阙留阳城司业书[1]
二十六日,集贤殿正字柳宗元敬致尺牍太学诸生足下[2]:始朝廷用谏议大夫阳公为司业,诸生陶煦醇懿,熙然大洽[3],于兹四祀而已[4],诏书出为道州[5]。仆时通籍光范门[6],就职书府,闻之悒然不喜[7]。非特为诸生戚戚也,乃仆亦失其师表,而莫有所矜式焉[8]。既而署吏有传致诏草者[9],仆得观之。盖主上知阳公甚熟,嘉美显宠,勤至备厚,乃知欲烦阳公宣风裔土,覃布美化于黎献也[10]。遂宽然少喜,如获慰荐于天子休命。然而退自感悼,幸生明圣不讳之代[11],不能布露所蓄,论列大体,闻于下执事[12],冀少见采取,而还阳公之南也[13]。翌日,退自书府,就车于司马门外,闻之于抱关掌管者[14],道诸生爱慕阳公之德教,不忍其去,顿首西阙下,恳悃至愿乞留如故者百数十人[15]。辄用抚手喜甚,震抃不宁[16],不意古道复行于今。仆尝读李元礼、嵇叔夜传[17],观其言太学生徒仰阙赴诉者,仆谓讫千百年不可睹闻[18],乃今日闻而睹之,诚诸生见赐甚盛[19]。
[1]文作于贞元十四年(798)九月二十四日,其时作者为集贤院正字。因闻太学生诣阙救阳城事,故遗书以勉励其志。太学:国学,我国古代设于京城的最高学府。阙(què):宫门、城门两侧的高台,中间有道路,台上起楼观。此借指宫廷。阳城:字亢宗,进士及第后隐于中条山,德宗召拜为谏议大夫,因疏留陆贽,力阻裴延龄为相,著直声。改国子司业,出为道州刺史。司业:学官名,隋以后国子监置司业,为监内的副长官,协助祭酒,掌儒学训导之政。
[2]集贤殿:唐宫殿名,开元中置。殿内设书院,有修撰、校理等官,掌刊辑经籍、搜求佚书。正字:官名,北齐始置,与校书郎同主雠校典籍,刊正文章。尺牍(dú):古代用以书写的长一尺的木简,此指书信。
[3]诸生二句:谓太学生受到陶冶而性情质朴淳美,心情舒畅融洽。
[4]祀:年。
[5]道州:唐代州名,治所在营道,辖境相当今湖南道县、宁远以南的潇水流域。
[6]通籍光范门:在光范门内任职。通籍,指初作官,意谓朝中已有了名籍。光范门,《雍录》卷四谓:“光范门在大明宫含元殿之西……夫既有登闻鼓,即外人可得而进。故韩愈上宰相书得以伏光范门外,以宰相退朝路必出此也。”
[7]悒然:郁闷貌。
[8]矜式:敬重和取法。
[9]诏草:诏书的草稿,亦指诏书。
[10]覃布:广布。黎献:黎民中的贤者,此泛指百姓。
[11]不讳:不隐讳,无需避忌。
[12]下执事:指朝廷主管其事者。
[13]南:指南贬道州事。
[14]抱关:监门,借指小吏的职务。
[15]恳悃至愿乞留如故者:恳切诚挚地请求留下阳城,恢复他原有的职务。
[16]抃(biàn):鼓掌;拍手表示欢欣。
[17]李元礼:东汉李膺,字元礼,曾任司吏校尉,因与宦官斗争而为太学生崇仰,《后汉书》卷六七《党锢列传》载:“学中语曰:‘天下模楷李元礼。’”嵇叔夜:魏晋之际嵇康,字叔夜,因与司马氏政权不合作,被诬以罪名而斩。《晋书》卷四九本传载:“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
[18]讫(qì):通“迄”,至、到。为“迄今”一词的省略。
[19]见赐:受人馈赠的谦辞。
於戏[20]!始仆少时,尝有意游太学,受师说,以植志持身焉[21]。当时说者咸曰:“太学生聚为朋曹[22],侮老慢贤,有堕窳败业而利口食者,有崇饰恶言而肆斗讼者,有凌傲长上而谇骂有司者[23],其退然自克,特殊于众人者无几耳。”仆闻之,恟骇怛悸,良痛其游圣人之门,而众为是沓沓也[24]。遂退托乡闾家塾[25],考厉志业,过太学之门而不敢跼顾[26],尚何能仰视其学徒者哉!今乃奋志厉义,出乎千百年之表,何闻见之乖剌欤[27]?岂说者过也,将亦时异人异,无向时之桀害者耶[28]?其无乃阳公之渐渍导训,明效所致乎[29]?夫如是,服圣人遗教,居天子太学,可无愧矣。
[20]於戏:犹呜乎,感叹词。
[21]植志持身:立志修身。
[22]朋曹:犹朋辈。曹,等辈、同类。
[23]有堕窳三句:谓有人懒惰懈怠、败坏学业而求俸禄,有人夸饰自我、恶言相向而争讼不已,有人在长辈、上司面前清高倨傲、辱骂官吏。堕窳(yǔ),懈怠无力。口食,指俸禄。斗讼,争讼。谇(suì),责骂。有司,官吏。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故称。
[24]沓沓(tà tà):嘈杂的样子。
[25]乡闾家塾:《礼记·学记》:“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相传周代以二十五家为一闾,闾有巷,巷首门边设家塾,用以教授居民子弟。后指聘请教师来家教授自己子弟的私塾。
[26]跼(jú):小心翼翼,谨慎从事貌。
[27]乖剌(là):违忤、不相符。
[28]桀害:横暴祸害。
[29]其无二句:谓莫非是因了阳城的陶冶训导,发生了明显效果后才出现这种情况?无乃,莫非、恐怕是。渐渍,浸润。引申为渍染、感化。
於戏!阳公有博厚恢弘之德,能并容善伪,来者不拒。曩闻有狂惑小生[30],依托门下,或乃飞文陈愚,丑行无赖,而论者以为言,谓阳公过于纳污[31],无人师之道。是大不然。仲尼吾党狂狷,南郭献讥[32];曾参徒七十二人,致祸负刍[33];孟轲馆齐,从者窃屦[34]。彼一圣两贤人,继为大儒,然犹不免,如之何其拒人也[35]?俞、扁之门,不拒病夫[36];绳墨之侧,不拒枉材[37];师儒之席,不拒曲士[38],理固然也。且阳公之在于朝,四方闻风,仰而尊之,贪冒苟进邪薄之夫,庶得少沮其志[39],不遂其恶,虽微师尹之位,而人实具瞻焉[40]。与其宣风一方,覃化一州,其功之远近,又可量哉!诸生之言,非独为己也,于国体实甚宜,愿诸生勿得私之[41]。想复再上,故少佐笔端耳。勖此良志[42],俾为史者有以纪述也[43]。努力多贺。柳宗元白。
[30]曩(nǎnɡ):先时、以前。狂惑:狂妄昏惑。
[31]污(wū):污垢、污秽,这里指品行不好的人。
[32]仲尼二句:谓孔子门徒中也有狂狷杂行之人,以致召来了南郭惠子的讥嘲。《论语·公冶长》:“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荀子·法行》:“南郭惠子问於子贡曰:‘夫子之门何其杂也?’子贡曰:‘君子正身以俟,欲来者不距,欲去者不止。且夫良医之门多病人,檃栝之侧多枉木,是以杂也。’”
[33]曾参二句:谓曾参门徒七十人遇到负刍作乱,便自顾自地早早离去。事见《孟子·离娄下》。
[34]孟轲二句:谓孟轲弟子中也有偷别人鞋子的人。《孟子·尽心下》:“孟子之滕,馆于上宫。有业屦于牖上,馆人求之弗得。或问之曰:‘若是乎从者之庚也?’曰:‘子以是为窃屦来与?’曰:‘殆非也。夫子之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距。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
[35]彼一圣四句:谓像孔子这样的圣人和曾参、孟子这样的贤人,都相继成为大儒,其弟子中还不免有品行不好者,那么为何一定要求阳城拒绝求学者呢?
[36]俞、扁:俞跗、扁鹊,皆古时良医。
[37]绳墨:木工画直线用的工具,借指工匠。枉材:弯曲的木材。
[38]师儒:儒者、经师。曲士:乡曲之士,比喻孤陋寡闻的人。
[39]沮(jǔ):终止;阻止。
[40]虽微二句:谓阳城虽无周太师尹氏的地位,但实际上却为众人所瞻望。微,无、没有。师尹,指周太师尹氏。《诗·小雅·节南山》:“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41]私之:将之占为己有,不公开。
[42]勖(xù):勉励。
[43]俾(bǐ):使。
这是一篇写给太学生的书信体文章,作于贞元十四年九月二十六日。从中可以清晰地感触到青年柳宗元的激切心性及鲜明的政治态度。
事件的起因是阳城被贬,而阳城被贬的远因又和陆贽遭黜有关。陆贽为贞元中期有名的贤相,精于吏事,兼擅文章,“事有不可,极言无隐”,结果为权奸裴延龄所谮,贞元十年罢相,十一年被贬忠州别驾。时“上怒未解,中外惴恐,以为罪且不测,无敢救者”,惟谏议大夫阳城拍案而起,声言:“不可令天子信用奸臣,杀无罪人!”遂率拾遗王仲舒、归登等守住延英门,上疏论延龄奸佞,陆贽无罪,并慷慨陈辞:“脱以延龄为相,城当取白麻坏之,恸哭于庭。”(《资治通鉴》卷二三五“德宗贞元十一年”条)由于德宗信用裴延龄,阳城遂被降职为国子司业,后又因与言事得罪的太学生薛约交往,于十四年被贬为道州刺史。阳城被贬,群情激愤,太学生一百六十余人“投业奔走,稽首阙下,叫阍吁天,愿乞复旧”(《柳宗元集》卷九《国子司业阳城遗爱碣》)。当时柳宗元初为集贤殿书院正字,听到这一消息,先是为失去师表“悒然不喜”,旋即又为太学生们大义凛然的举动“抚手喜甚”、“震忭不宁”,遂挥笔写下这封书信,表达了自己坚决声援之意。
在信中,作者先简略交待了自阳城为国子司业后“诸生陶煦醇懿,熙然大洽”的局面,接着转写听到阳城被贬道州的消息,自己与诸生同样悲愤的感情。下文再转一笔,说从诏书来看,皇帝贬阳城为道州刺史也有让他到边远之地教化民众的意图,“遂宽然少喜”;继之用“然而”又转一笔,说自己生于明圣不讳之代,却不能为阳城之贬一进微言,故“退自感悼”。正是在这感情激烈冲突的当口,闻知太学生的请愿事件,不禁“抚手喜甚,震抃不宁”。这八个字,活画出了作者当时振奋激动的情态,而且对前文“宽然少喜”的内容作了直接的否定。前面的“宽然少喜”是无奈中的强自宽慰,这里的“抚手喜甚”则是发自内心的巨大激动。在短短一段文字中,作者由“悒然不喜”到“宽然少喜”,再到“退自感悼”,最后到“抚手喜甚”,经历了多次感情起伏,文意也一转再转,波澜跌宕。那么,作者在听到这一消息后,为什么会如此振奋呢?其根本原因即在于“不意古道复形于今”,也就是说,传统儒家坚持正义、守护理想的精神在今日的太学生身上又得到了复现,这怎能不令人兴奋呢?!当年汉人李膺率三万太学生与宦官斗争而被捕,晋人嵇康将刑东市,有三千太学生群起救援,那是何等壮烈的场面!其中又体现了怎样一种大无畏的精神!这种场面和精神,“讫千百年不可睹闻,乃今日闻而睹之”,作者认为这是一种莫大的荣幸,而这种荣幸的获得又缘于此次太学生的集体行动,因而他怀着深深的感激说道:“诚诸生见赐甚盛。”
在对太学生的行动作了高度评价之后,下文笔锋一转,对此前太学聚为朋曹、侮老慢贤等弊端深加针砭,这是一抑;接着笔锋又转:“今乃奋志厉义,出乎千百年之表,何闻见之乖剌欤?”这是一扬。作者是深明文章的抑扬之道的,也极善于制造文章的波澜,通过这一抑一扬、一贬一褒,着力表现出太学由昔至今的变化;而其所以会产生这种变化,“无乃阳公之渐渍导训,明效所致乎?”既交待变化之因,又将文章主线拉回到阳城身上。
下文紧承上文拉回的主线,围绕阳城展开议论。先从正面点出阳城的“博厚恢弘之德”和“能共容善伪,来者不拒”的宽和心性,接着征引历史上孔子、曾参、孟轲三人的有关事例,对所谓阳城“过于纳污,无人师之道”的说法进行批驳;由此再进一步,回应篇首诏书内容,指出与其让阳城到荒远之地去“宣风一方,覃化一州”,远不如让他回到朝廷,以其人格力量影响全国,抑制那些“贪冒苟进邪薄之夫”。最后,复由阳城转回太学生的救援举动,郑重申言:“诸生之言非独为己也,于国体实甚宜。”走笔至此,全文经过多次回环曲折,不惟理深意明,而且神完气足,于是在“勖此良志”、“努力多贺”的祝愿中戛然打住。
这封声援太学生的信函,某种程度上也可视为柳宗元明确表述政治观点的一篇宣言。那震抃不宁的心情,激情洋溢的文字,向善如渴、嫉恶如仇的态度,既表现了这一事件对他的强烈刺激,也反映出他的刚直心性与事件性质的深层吻合。七年之后,柳宗元以大无畏的气概参加到永贞革新中去,在唐代历史上演出了轰轰烈烈的一幕,即与他早年这种心性,实在有着必然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