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诗文选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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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树郭橐驼传[1]

郭橐驼,不知始自何名。病偻[2],隆然伏行[3],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4],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5],皆争迎取养[6]。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7]。他植者虽窥伺效慕[8],莫能如也。


[1]橐(tuó)驼:骆驼,借指背部肉峰耸起如驼峰状的人。

[2]偻(lóu):脊背弯曲。

[3]隆然:脊背高起。伏行:俯身弯腰走路。

[4]业:从事于。

[5]观游:观赏、游览。

[6]皆争句:都争着迎接并雇用他。

[7]硕茂:高大茂盛。早实:早早结果。蕃:繁多。

[8]窥伺效慕:偷偷察看模仿。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9],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耳[10]。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11],其培欲平[12],其土欲故[13],其筑欲密[14]。既然已[15],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16],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17];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18]。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19],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20]。苟有能反是者[21],则又爱之太恩[22],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23],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24]。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25]。吾又何能为哉?”


[9]寿:活得久。孳(zī):繁殖得快。

[10]天:指生长规律。致其性:尽其自然本性。

[11]本:树根。

[12]培:封土。

[13]故:旧。

[14]筑:捣土。

[15]既然已:这样做了以后。

[16]其莳(shì)二句:谓栽树时要像培育子女一样精心,栽好后就放在那儿,如抛弃了它一样。莳,移栽、种植。

[17]故吾二句:谓我不过是不妨害它的生长罢了,并不是有本领让它长得高大茂盛。

[18]不抑二句:谓我不过是不抑制损耗它结果罢了,并非有能力让它的果实结得又早又多。

[19]根拳:根部拳曲。土易:更换新土。

[20]过:过了头。不及:培土不够。

[21]反是者:与此不同的。

[22]恩:深厚。

[23]爪其肤:用手指抓破树皮。验其生枯:察看它是活着还是死了。

[24]离:丧失。

[25]不我若:不如我。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26]?”驼曰:“我知种树而已,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27],若甚怜焉,而卒以祸[28]。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29],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30]。’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31]。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32],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33]。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34]?”

问者曰:“嘻,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35]。”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26]官理:做官治民。

[27]长(zhǎnɡ)人者:统治民众的人,即为官者。

[28]若甚二句:谓好像是很爱护百姓,最终却给他们造成了祸患。

[29]勖(xù):勉励。

[30]早缫四句:谓早些抽好你们的丝,纺好你们的线,养育好你们的子女,喂好你们的鸡和猪。缫(sāo),煮茧抽丝。而,同“尔”,你、你们。绪,丝头。缕,线。字,养育。遂,繁殖,生长。豚,小猪。

[31]击木:敲打木铎。

[32]辍(chuò):停止。飧(sūn):晚饭。饔(yōnɡ):早饭。劳:慰劳。

[33]病:困苦。怠:疲乏。

[34]若是二句:如果这样的话,为官治民与我种树恐怕也有类似之处吧。

[35]养人术:治民的方法。


柳宗元人物传记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对普通的小人物特别关注,并能从他们身上发掘出一些不同凡常的品质和优长。如作于前期的《梓人传》、《种树郭橐驼传》和有题无文的《韦道安传》(参见前录《韦道安》诗),作于后期的《宋清传》、《童区寄传》、《段太尉逸事状》等,大都如此。这些传主或出身木工,或身为药商,或是年轻的义士、牧童,或为地方的官吏,一般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们。但柳宗元却能以独到的眼光、细致的笔触,将他们尤其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一一标举出来,从中总结出关乎世道人心、品格气节的大道理,从而在娓娓的叙述中,借小观大,在平凡中凸现出其不平凡的一面。

这篇作于贞元年间的《种树郭橐驼传》,便为我们展示了一个以种树为业者的典型。

文章开篇擒题,交待人物。“橐驼”即俗称罗锅的驼背,因“病偻,癃然伏行”,所以人称“橐驼”,久而久之,连他的本名都不知道了,只知他姓郭而已。就是这样一个残疾人,却有一手善于种树的本领,经他调理过的树,无不高大繁茂,果实累累,别人即使模仿效法,也比不上他种的树好。因而长安城中那些喜欢观赏游览的富豪人家和卖果人,都纷纷把他接到家中,希望让他为自己种出优良的果树来。这段叙述,简明扼要,而又饶有趣味,将一个驼背的种树高手活灵活现地展示在人们面前。

那么,郭橐驼种树有什么奥秘呢?下文通过人物的对话予以揭示:“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耳。”也就是说,并不是我郭橐驼有什么特殊的能耐,而是我能按照树自身的生长规律,尽其自然本性而已。这是全文最重要的一个观点,所以作者在人物对话一开始就提出来,以醒全文之目。接着用实例对这一观点进行具体解说,证明只有如此,才能使“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为了说明不这样做的害处,作者又进一步让人物进行反向比较,指出那些“爱之太恩,忧之太勤”的人表面看似关心树,实则是“害之”、“仇之”,其根本原因即在于他们这种做法使“木之性日以离矣”。在这一段中,作者不惜词费,让同一含义的话语反复出现,多次提到“木之性”,又多次提到“非能”、“非有能”、“吾又何能”,层层渲染,步步递进,使人力和物之天性的区别通过一再的比照,极为鲜明地呈露出来。

文章写到这里,按说可以结束了。但作者却意犹未尽,由此再加引申,通过人物对话,生发出将种树之道移之“官理”的一段绝妙议论。种树要重“木之性”,同理,为官治民也须重视民之性。但这层意思作者没有明确道出,而是借助不重民之性所造成的恶果来揭示,始则曰:“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终则曰:“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如此行文,既避免了有可能与上文重复的平面、呆板之弊,又给读者留下了深入思考的余地,从“种树”和“官理”的相似性中去寻找更深层的答案。至此,文末那句“传其事以为官戒也”的话,也就水到渠成、呼之欲出了。

读柳宗元的早期文章,可以发现青年作者对吏治的关心和对政治的热情。他的《梓人传》由巧匠构大厦引申出为相之道,而这篇《种树郭橐驼传》则由种树引申到理民,说明作者一直在有意识地寻求、探讨有关的政治方略。这一点,应该说为他此后参加永贞革新做好了先期的准备。

读这篇传记文,还可以看出柳文善于立意、达意和手法多样的特点。对此,清人朱宗洛有一段很详细的评说:“尝谓大家之文,多以意胜,而意又要善达。其所以善达者,非以词纠缠敷衍之谓也。盖一意耳,或借粗以明精,如此文养树云云是也;或借彼以证此,如以他植者来陪衬是也;或去浅以取深,如‘既然已’,及‘苟有能反是者’与‘甚者’云云是也;或反与正相足,如中间‘其本欲舒’数句正说,而后又用‘非有能’以反缴是也。至一段中或先用虚提,中用申说,后用实缴;或两段中一正一反一逆一顺错间相生;或一篇中前虚后实,前宾后主,前提后应。变化伸缩,则题意自达,不犯纠缠敷衍之病矣。处处朴老简峭,在《柳集》中应推为第一。”(《古文一隅》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