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两个世界
我的故事要从我十岁那年,还在小城中读拉丁语学校时的经历讲起。
那时的芜杂气息扑向我,痛苦和愉快的战栗撞击我的心。昏暗的街巷,明亮的屋宇、尖塔,钟声和一张张面孔。舒适惬意的房间,神秘灵异的房间,散发赤诚亲密的味道,兔子和女仆的味道,备用药品和干果的味道。两个世界融于一处。日与夜从两个极点徐徐而来。
一个世界是我的父宅。它甚至窄小,只住着我的双亲。我对这个世界的相当部分都十分熟悉。它意味着父亲和母亲,疼爱和严厉,榜样和学校。柔和的光泽,清澈与洁净属于这个世界,还有温存亲切的交谈,洗净的双手,考究的衣装和良好的礼节。在这个世界中,我们在清晨祈祷时歌唱,我们庆祝圣诞节。有一条通往未来的笔直道路,有责任和过失、愧疚和告解、宽赦和善念、爱慕和敬意、《圣经》和箴言。这个世界需要守护,生活才能明净纯洁,美好有序。
另一个世界也始于我们家中,光景却截然不同。气味不同,语言不同,人们遵循和要求的不同。那里有女仆和工匠,鬼怪故事和流言蜚语。它充满无数令人难以置信又无法抗拒的可怕事物,神秘事物:屠宰场、监狱、醉汉和泼妇、分娩的母牛、跌倒的马;偷窃、凶杀和自寻短见。到处都是既美妙又惊人,既野蛮又残忍的故事。而毗邻的街巷和房子周围则遍布警察和流浪汉。醉鬼在打老婆,姑娘们纺织的线团从深夜的工厂滚落出来,老妇正在为施病行巫术。森林里藏着强盗,乡警抓捕了纵火犯——四处奔涌着这方暴躁世界的气息,它几乎无孔不入,却唯独没有侵袭家里那几间我父母居住的屋子。这真是再好不过。多么美妙,我们中间充满和平、秩序、安宁,充满责任和良知、宽恕和友爱——妙极了,另一个世界也无所不有。一切刺耳喧嚣、黑暗暴力的事物尽在其中。从这个世界,我只要纵身一跃,就能逃回母亲身边。而奇异的是,这两个世界竟如此紧密地相依相伴!比如我们的女仆莉娜,她晚上坐在门旁的起居室祈祷,用她嘹亮的歌声和我们一起唱歌,洗净的双手放在平整的围裙上。这时,她属于我的父亲母亲,属于我们。她生活在光明和正义中。但当她在厨房或马厩里给我讲无头侏儒的故事,或当她在肉铺里和邻家妇人争吵时,她却变成了另一个人,属于另一个世界。她被这个世界的秘密包围。所有人皆是如此,尤其是我。我自然属于光明正义的世界。我是我父母的孩子。但无论我望向哪里,听闻什么,另一个世界都无法回避。我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尽管它于我十分陌生,时常让我惊讶,尽管这个世界让我感到不安和恐慌。偶尔,我甚至宁愿待在这禁忌的世界,因为当我回归光明——这种回归既好又必要——我就像回到了乏味无趣又沉闷寂寞的世界当中。有时我知道:我生活的目标是成为父母那样澄明纯洁的人,谨言慎行,有条有理。但是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我还要走很长的路。我要上中学,读大学,参加各种考试和测验。走这条路总要经过一旁的黑暗世界。穿过它,很可能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很多我酷爱的故事都提及失足少年的经历。这些故事最终总以少年回到父亲身旁,回归光明世界作为救赎和慰藉。我完全知道这是唯一正确的、善意的、合乎希望的结局。但即便如此,故事中邪恶堕落的部分仍旧分外迷人。假如可以坦白地说出真话:失足者有时受到惩罚,重归正途,简直令人遗憾——但人们不会这么说,也不会这样思考。它只是以某种方式作为征兆和可能,深藏于人的潜意识中。我想象的魔鬼可能就在楼下的大街上,乔装一番或显而易见,或者它在集市里、客栈中,却从来不会出现在我们家中。
我的姐妹们同样属于光明世界。我时常认为她们在天性上更接近父亲和母亲。她们比我优秀,更为得体,过错甚少。她们也有缺点,也很顽皮,但那在我眼中并不算糟。她们不像我,离黑暗的世界更近,邪恶之物时常让我倍感沉重,受尽折磨。姐妹们就和父母一样,受人呵护和尊敬。谁若和她们争执,事后必定良心难安,挑起争端的人会恳求她们原谅。因为伤害了她们,就等于伤害了她们善良可敬的父母。有些秘密,我宁愿告诉街上那些放浪的野小子,也不愿和她们分享。尽管在一些心思舒畅的明媚时光,我也和姐妹们取乐,良善乖巧地和她们游戏,看上去既规矩又高贵。因为要做个天使就非如此不可!这是我们所知的至高境界。我们相信最甜蜜最美妙的事莫过于成为天使,周身缭绕着光的乐音和类似圣诞与极乐的芬芳。哦,这是多么难得的韶光!时常,我在和她们游戏时,在一片和美中,因为冲动和鲁莽惹她们不适,引发一场争吵。如果她们迁怒于我,我竟会变得蛮横无理,放荡的言行甚至让我自己在那一刻都心痛异常。我会在懊恼和悔悟中度过一段极为消沉的日子,随后再痛苦地求她们原谅。这时,生活再度变得明亮。我又迎来一时或一瞬的幸福:平静,感恩,毫无羁绊。
拉丁语学校的同班同学中,有市长和林务局长的儿子。我们偶尔混在一起。他们虽然顽劣,却依旧属于规矩的世界。但我和邻居的男孩们更为亲密。他们在我们平日轻视的公立学校读书。我的故事,就从他们中的一个男孩讲起。
那是个自在的下午,我刚满十岁不久,正和两个邻家男孩闲逛。这时一个大男孩朝我们走来。他大约十三岁,粗野,强悍。他是公立学校的学生,裁缝的儿子。他父亲是个酒鬼,一家人声名狼藉。我对他早有耳闻,他叫弗朗茨·克罗默。我怕他,并不情愿他加入我们。他已经是一副成人做派,言谈举止模仿工厂里年轻的工人。他把我们引到桥边的河岸,让我们窝在一个桥洞里。狭长的河岸位于拱桥壁和缓缓的水流间,岸上布满瓦砾、废料、乱作一团的生锈铁丝和其他垃圾。偶尔,这里也能找到有用的东西。弗朗茨·克罗默命令我们翻找,并把我们发现的拿给他。有些东西被他一把夺走,有些则直接被他扔进河里。他让我们留意铅、铜、锡制成的玩意儿,这些他都要,甚至一把旧牛角梳他也留着。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压抑。不光是因为我心里清楚,我父亲如若知道此事,不会允许我和他们往来,而是因为我对他感到害怕。我窃喜他并未对我另眼相看。尽管我和他初次相见,但他下命令,我们照办,似乎成了老规矩。
之后我们坐在地上。弗朗茨像个男人一样朝河里吐口水。他的口水从牙缝里肆意喷向他想喷的方向。接着我们开始闲谈。男孩们纷纷炫耀和吹嘘他们在学校里的英雄行径或卑劣的恶作剧,我沉默不语,却又担心我的沉默引人不快,让克罗默恼怒。我的两位同伴从一开始就背离了我,站在他那边。在他们中间,我是个异类。我的衣着和举止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挑衅。弗朗茨不可能喜欢我这样一个在拉丁语学校读书的绅士的儿子。而另外两个男孩,我清楚,他们一有机会就会讽刺我,羞辱我。
完全出于恐惧,我也开口讲了起来。我编造了一个夸张的盗窃故事,把自己说成故事中的英雄。埃克磨坊附近有一座花园。我说。我和一个同学曾趁天黑,偷了那里的一整袋苹果。不是普通的苹果,是上等的莱茵特苹果和金帕尔美苹果。那一刻,我竟因为害怕,逃遁到故事中,而编故事、讲故事我都十分擅长。为了不让故事结束,陷入可能更糟的局面,我使出浑身解数。一个人从树上扔苹果时,另一个人负责放哨。我继续说。结果袋子太重,我们只好把袋子重新打开,留下一半苹果。不过半个小时后,我们又回去把剩下的苹果取走了。
讲完以后,我希望我的故事能得到他们的些许赞赏。我沉醉在我臆想的故事中浑身发热。两个小男孩默不作声,望向弗朗茨·克罗默。后者则眯着眼睛看我,似乎要把我看穿。他威胁着问:“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说。
“确实是真的?”
“是。确实是真的。”我心跳得厉害,几乎窒息,但嘴上仍执拗地保证。
“你敢发誓?”
我害怕极了,马上答应。
“那你说:以上帝和天国的名义!”
我说:“以上帝和天国的名义。”
“行吧。”说着,他移开目光。
我想,这件事已顺利地过去。他很快起身,朝回去的方向走去。我心里一阵高兴。走到桥上时,我战战兢兢地说,我得回家了。
“别急啊!”弗朗茨大笑起来,“我们同路。”
他慢腾腾地向前踱步。我不敢溜走。不过他的确走向我家的方向。快到家时,我看见家的大门,看见门上厚重的铜把手,看见窗子上的阳光和母亲卧室的窗帘,不由得深吸了口气。哦,回家!多么美好幸福,回到光明与和平中!
我迅速开门,钻进门去。正准备关门时,弗朗茨·克罗默却跟着我挤进门来。门廊处冰冷幽暗,只有一束光从后院照进来。他紧贴着我,抓着我的胳膊,轻声说:“别着急,你这家伙!”
我看着他,吓得浑身哆嗦。他抓着我胳膊的手就像铁钳。我心想,他到底要干什么,会不会伤害我?假如我现在大喊,我想,高声大喊,是否会有人马上来救我?但我还是没那么做。
“你这是,”我问,“要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我就是有事问你。别人没必要知道。”
“哦,你,你想问什么?你看,我得上去了。”
“你应该知道,”弗朗茨轻声说,“埃克磨坊旁边的果园是谁的!”
“不,我不知道。我想,是磨坊主的。”
弗朗茨一把搂住我,凑近我,和我脸对脸。他目光邪恶,笑得下流,脸上布满残忍和胁迫。
“没错,亲爱的。我可以告诉你谁是果园的主人。我早就知道偷苹果的事。我还知道,我要是告诉果园的主人是谁偷了苹果,还能从他那儿得到两马克。”
“天哪!”我惊叫道,“难道你要去告诉他?”
我意识到,我不能指望他的廉耻之心。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出卖别人对他来说并非罪过。我很清楚,在这件事上,“另一个世界”的人与我们不同。
“不告诉他?”克罗默笑道,“我亲爱的朋友,你以为我是个造假币的,自己能造出两马克?我是个穷鬼。不像你,有个有钱的爸爸。要是能赚到两马克,我肯定去赚。说不定,他还能给我更多。”
说着,他猛地松开我。家的门廊不再洋溢静谧与安宁。我的世界崩塌了。他会去告发我。我是个罪犯。我父亲也会知晓此事。警察或许会来抓我。混乱不堪的恐惧感围剿我,所有丑恶危险之事朝我袭来。我没有偷窃,这根本不重要,谁叫我曾经发誓!我的上帝!上帝!
我哭了出来。我想,我必须赎回我的誓言。我绝望地摸着口袋。没有苹果,没有刀,什么也没有。我突然想起我的手表。它是我祖母的遗物,一块旧银表,已经不走了,我只是装模作样戴着它。我马上把它摘下来。
“克罗默,”我说,“听我说,别去告发我。这样做不好。你看,我把我的表给你。可惜我除了它什么也没有。你留着它,是银的,不错的表。虽然有点小毛病,但修修就好。”
他笑起来,用他的大手抓过表。我看着他的手——它那么粗鲁,对我怀着那么深刻的敌意,就像要夺走我的性命与安宁。
“它是银的——”我胆怯地说。
“你的银货和破表对我一文不值!”他极其鄙夷地说,“你自己拿去修吧!”
“但是,弗朗茨,”我怕他就这么走掉,用颤抖的声音喊道,“等等!拿着这块表!它真是银的,千真万确。我没有别的了。”
他冷漠而不屑地看着我。
“你知道我会去找谁。我也可以把这件事告到警察局。警官跟我很熟。”
他转身要走。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这可不行。如果他真去告发我,那我宁愿死,也不愿承受随之发生的一切。
“弗朗茨,”我吓得声音嘶哑,哀求道,“别做傻事。这只是个玩笑,是不是?”
“是,是个玩笑。可这个玩笑对你来说有点儿贵。”
“告诉我,弗朗茨,我该怎么做!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又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我,笑了起来。
“别装傻!”他假惺惺地说,“你和我一样清楚。我能赚到两马克,而我不是个看不起两马克的有钱人。这你懂。可你是有钱人。你甚至还有块表。你只要给我两马克,这事就一了百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两马克!两马克对我来说跟十马克、一百马克、一千马克是一回事。我没有钱。我妈妈那里有一个我的存钱罐,里头是亲友们来访时给我的五分十分硬币。此外我一无所有。在那个年纪,我还没有零花钱。
“我一分钱也没有。”我忧伤地说,“我根本没钱。其他东西我都可以给你。我有一本印第安人故事书、几个锡兵,还有一只罗盘。我这就拿给你。”
克罗默无耻而邪恶地撇撇嘴,一口唾沫吐到地上。
“少废话!”他命令道,“你那些破烂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罗盘!你别开我玩笑。你听着,我要钱!”
“可我没钱。我父母从不给我钱。我给不了你!”
“那就这么办:明天,你把两马克给我。放学后我在集市等你。拿钱了事。你要是拿不来钱,那你就等着瞧!”
“好。可是我去哪里弄钱?天哪!我明天要是没钱——”
“你家里有的是钱。这是你的事。明天放学见。我告诉你:你要是带不来钱——”他凶恶地瞪着我,又吐了口唾沫,接着幽灵般消失无踪。
我的生活毁了。我甚至无法移步上楼。我想从家里逃走,再不回来,或者我去投河。可这毕竟是些懵懂的心思。我坐在楼梯第一级台阶上。黑暗中,我痛苦地缩成一团。这时,莉娜提着篮子下楼取柴火,看见我正在呜咽。
我求莉娜不要把她看见的告诉别人,之后我走上楼梯。玻璃门边的挂钩上挂着父亲的帽子和母亲的阳伞。它们故园般温柔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带着恳切而感恩的心向它们致意,就像浪子归家,闻见家的味道。可这一切不再属于我。光明来自父母的世界。我已深陷邪恶陌生的洪流,卷入罪孽和险境中,被人恐吓。危险、惊吓和耻辱等着我。帽子和阳伞,古老优良的沙石地板,走廊柜子上的大幅画作,起居室传来的姐妹的低语,这一切都比以往更可爱、更温情、更珍贵,但它们不再安慰我,不再是我的财富,而是对我的大声斥责。它们不再是我的,我再也不能分享家里的明媚与安静。我脚上的污泥在地毯上无法抹净。他们还不知道,我已把一片阴霾带回家中。我曾有过许多秘密、许多忧虑,它们和我今天带回家的阴霾相比,简直是玩笑和游戏。命运在尾随我,无数双手伸向我,甚至母亲也无法保护我,因为我根本不能让她知道这一切。无论我是窃贼还是骗子(难道我不是以上帝和天国的名义起了誓?)——都是一回事。我的罪孽不是偷窃或说谎。我的罪孽是我把自己交付了魔鬼。我为什么随他们走?为什么听命于克罗默更甚于听命于我的父亲?我为什么扯那些偷苹果的鬼话?吹嘘自己犯罪,就像吹嘘英雄行为?魔鬼现在握着我的手。敌人就在我身后。
有一刻,我不再惧怕明天,而是惧怕我必然的堕落和即将步入的深渊。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的过错将引发更多过错。我现身姐妹面前,我对父母的问候和亲吻都将成为谎言。我将向他们隐瞒我的命运和秘密。
又有一刻,我心中升腾一丝信任和希望:当我望向父亲的帽子,我想向父亲诉说一切并接受他的审判和惩罚,让他成为我的同谋和救星。说不定那只是一次忏悔,就像从前经历的许多次一样:一段艰难苦涩的日子,一次沉重而充满悔意的乞求原谅。
想来多么甜蜜动听!多么美妙诱人!可我不会。我知道我不会那么做。我知道,我现在有一个秘密,有一个必须独自咀嚼的罪责。或许我现在正处于十字路口,或许从这一刻起,我将永远、永远地成为罪恶世界的一员。分享恶人的秘密,依赖他们,服从他们,成为他们。现在,我必须吞噬我扮演男人和英雄的恶果。
进门时,父亲只注意到我弄湿的靴子,并没察觉出发生了糟糕的事。这让我宽慰。我欣然接受了他的责备,并偷偷把这一责备转移到那件事上。这时,一种新奇的感觉在我心中滋生,邪恶和刻薄偷扰我:我竟然觉得自己超越了父亲!那一刻,我蔑视他一无所知。他责备我打湿了靴子,不过是鼠目寸光。“你知道什么!”我想。我像个罪犯,杀了人,却只被人嘲笑偷了一小片面包。这种丑陋又叛逆的心绪,强烈而深刻地刺激我。它比任何一个心思都更牢靠地把我的秘密和罪过桎梏在一起。或许,我想,克罗默现在已经去了警察局,告发了我。就在家人还视我为孩子时,一场风暴正在酝酿着袭击我。
在我讲述至此的故事中,这一刻至关重要,难以磨灭。父亲头顶的光环第一次出现断痕。第一次,我童年栖息的支柱现出截裂。而每个要成就自我的人,都要毁掉这个支柱。在这些无人知晓的经历中,存在着我们命运中最内在、最基本的纹理。断痕和截裂会重新弥合,会痊愈,被遗忘,但在我们心中最隐秘的角落,它却继续生活着,流着血。
我马上对这种从未有过的感受感到害怕,甚至想立即跪下,亲吻我父亲的双脚,求他原谅。但孩子和任何智者一样知晓,重大的过错,根本无法求得原谅。
我本该考虑我的事,思量如何应付明天,但我做不到。整个晚上,我都在起居室中适应着非同往日的气息。壁钟和餐桌,《圣经》和镜子,书架和墙上的画,似乎都在和我告别。我心灰意冷地看着我的世界和我美好幸福的生活如何遗弃我,如何成为往昔;感受着我新长的、喘息的根茎,如何牢牢地在外面的黑暗与陌生中扎根。第一次,我品尝了死亡的味道——死亡是苦涩的。死亡是分娩,是对可怕新生的恐惧和忧烦。
终于躺在了床上,我松了口气。之前的晚祷就像最后的炼狱般折磨我。大家唱起了那首我最爱的圣赞歌。啊!我没有跟着唱,每个音符都像苦胆和毒药。我也没跟随父亲祈祷,当他念诵最后的祷词“——与我们同在!”时,一阵抽搐将我从祈祷的氛围中拽走。上帝的恩典与他们同在,不再与我同在。我疲惫不堪地悻悻离去。
躺下片刻,床上的温暖和安谧爱抚着包围我。我那颗恐惧的心再次陷入纷乱。我又为那件事焦虑不安。母亲一如往常,来和我道晚安,又走出去。她的脚步声还回响在屋内,她手中的蜡烛还透过门缝发着光。现在,我想,她要是回来——她觉察什么,回来吻我、询问我,慈爱而殷切地问候我,我就会哭出来,我喉咙中的石头就会熔化。我会抱住她告诉她一切,之后一切会再度修好,我的救恩就会来临!门缝中的亮光已陷入黑暗,可我依旧屏息凝神,相信一切必定、必定会发生。
随后,我重又回到那件事上,直面我的敌人。我清楚地看见他半眯着一只眼睛,放肆地咧嘴笑着。我看着他,一种无法挣脱的宿命感吞噬我的心。他的脸越变越大,越变越丑,他邪恶的双眼闪着魔鬼的光。他紧贴着我,直至我睡去。我没有梦见他,没有梦见今天的事,却梦见我们坐在一艘船上,父亲、母亲、姐妹们和我。我们被假日纯粹的惬意和光照包围。半夜时分,我醒了过来,依旧能感觉到幸福的余韵,依旧能看见姐妹们白色的夏日衣裙在阳光中闪闪发光,接着我又从天堂坠入方才的惊慌,面对敌人邪恶的双眼。
一早,母亲匆匆进屋,埋怨我这么晚还躺在床上。我看上去很糟。她问我是否不舒服时,我竟呕吐起来。
这似乎是种侥幸。我喜欢生点小病。可以喝着甘菊茶,一整个上午消磨在床上,听隔壁母亲整理的声音,听莉娜在走廊与卖肉的对话。不用上学的上午令人心醉,就像一头栽进童话世界。阳光不像在学校,被绿色的窗帘遮挡,它飞舞着,照进房间。但即便这样,今天的味道和声音也无法取悦我。
啊,我要是死了多好!可我只是稍有不适。它稀松平常,不会把我怎样。虽然为此可以不去上学,但不会帮我回避克罗默。他11点会在集市等我。这一次,母亲的慈爱不仅不能安慰我,反而成了累赘和痛苦。很快我又躺下身思酌。谁也帮不了我。11点,我必须赶到集市。10点钟,我轻轻起身,说自己已经好了。这种情况下,我一般要么被要求回到床上,要么下午得去上学。我说,我想去上学,心里盘算着我的计划。
我不能不带钱就去见克罗默。我必须把我的存钱罐弄到手。我知道里面的钱不多,远远不够。但就我的判断,有钱总比没有好,起码可以安抚一下克罗默。
我穿着袜子轻声溜进母亲的房间,从书桌上拿走我的存钱罐。我心情很糟,但似乎比昨天要好些。我心跳得厉害,就像被人卡着脖子。更糟的是,跑到楼梯间,我才敢查看存钱罐,竟发现它上了锁。弄坏它很简单,只要捅破一层薄薄的铁网就行,但它却刺痛了我的手。我就这样成了贼。从前我只偷吃过糖和水果,现在我偷了钱,尽管它是我自己的钱。我感到自己离克罗默和他的世界更近了,我正眼睁睁地一步一步沉沦下去。但愿魔鬼带走我!我已无路可回。我紧张地数着钱,明明是满满一罐,但拿在手上却少得可怜,只有六十五芬尼。我将存钱罐藏在门廊,手里攥着钱,任何时候都没像现在这样,走出了家门。楼上似乎有人喊我,我并未理会,快步离开家。
还有些时间。我心事重重地绕道穿梭在巷子里。我走在从未见过的滚滚浓云下,城市似乎变了样。所有我经过的房子都在审视我,所有我遇见的人都在猜忌我。半路上,我突然记起,有个同学曾经在牲口市场上捡到一枚塔勒。我真想祈求上帝创造一个奇迹,让我也能捡到什么。但我无权祈祷。就算我祈祷,存钱罐也不能再度完好。
弗朗茨·克罗默老远就看见了我,但他却踱步朝我走来,就像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存在。走到我身边时,他使了个眼色,命令我跟着他。接着他头也不回,大摇大摆地朝麦秸巷下坡走去。过了人行桥,他径直走到城边一栋新建的房子前站住。这里没人施工,光秃的墙面上还没装好门窗。克罗默四下望了望,走进门洞。我也跟了进去。他站在一面墙后,示意我靠近他,接着伸出了手。
“带钱了吗?”他冰冷地问。
我攥着钱的手从口袋里抽出,颤抖着把钱放到他摊开的手上。最后一枚五分硬币和其他硬币撞击的声音还没消散,他就数完了钱。
“六十五芬尼。”他盯着我说。
“是的。”我瑟缩着,“我只有这么多。太少了,我知道。但这是我所有的钱,多一分也没有。”
“我以为你挺能干。”他换成一种近乎温和责备的口吻,“咱们君子办事讲究规矩。你觉得不妥,我分文不取。这你明白。拿走你的这几个镍币!另一位——你知道是谁——他可不跟我还价。他实数支付。”
“可我只有这些!多一分也没有。我存的钱都在这里。”
“这是你的事。不过,我也不想难为你。你还欠我一马克三十五芬尼。我什么时候能拿到?”
“哦,你一定会拿到,克罗默。我现在还不知道——可能我很快就有了,明天,或后天。你知道,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
“这跟我无关。我不是想存心害你,否则中午之前我能拿到钱。你看,我是穷人。你穿着好衣服,你中午吃得比我好,但我不想说什么。再等等你,我不介意。后天下午,我一吹口哨,你拿钱了事。你听得出我的口哨声吧?”
他向我吹了一声。我常听见这声音。
“能,”我说,“我能听出来。”
他走了,就像不认识我一样。我们之间除了交易,什么也没有。
就算在今天,我想,假如我突然听见克罗默的口哨声,我还是会感到害怕。打那以后,我总是不断听见他的口哨声。无论我在什么地方,做什么游戏,干什么活计,思考什么,他的口哨声都在耳畔萦绕。它让我对它上瘾。它成了我的命运。在温暖绚丽的秋日下午,我时常喜欢待在我们的小花园里,兴冲冲地重温一种古老的孩子游戏。我玩得就像个比自己年幼,依旧善良、自在,依旧天真无邪而受到保护的孩子。可克罗默的口哨声总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如期又意外地打断我的游戏,毁灭我的幻觉。而我只好离开花园,跟随这个折磨我的人去邪恶丑陋的地方。我必须向他一五一十地坦白,并任由他勒索。就这样,几周过去了,我感到度日如年,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看不见尽头。我难得弄到钱。有时能从莉娜放在厨房桌上的菜篮中偷到五个或十个芬尼。克罗默每次都会鄙夷地责骂我。我成了那个欺骗他的人,侵犯他权利的人。是我偷了他的东西,是我令他不幸。生活中,我从未深陷过如此境地,从未如此失魂落魄,内心如此绝望。
我把塞满游戏币的存钱罐放回了原位。没人问起此事。但即便这样,我依旧每天担惊受怕。比克罗默粗野的口哨声更让我战栗的是母亲,当她悄悄走向我——难道她不是来问我存钱罐的事?
由于我多次两手空空出现在恶魔面前,他竟开始以其他方式折磨我,利用我。我必须为他做事。他父亲派他办的事情,他要我替他处理。他还故意刁难我,让我单腿跳十分钟,或让我把纸屑黏在路人的大衣上。在许多夜晚的梦中,他继续折磨我,梦魇中我时常惊出一身冷汗。
我病了一阵子。经常呕吐,发冷。夜里又出汗发热。母亲感觉我哪里不对,对我疼爱有加。但她的疼爱对我只是折磨,因为我不能以坦诚来回报她的疼爱。
有天晚上,我已经躺下,母亲拿来一块巧克力。这是我小时候的习惯,如果我表现良好,晚上睡前总能得到这样的奖赏。她站在床边,手里拿着巧克力。我心痛得只能摇头。她问我想要什么,并爱抚我的头发时,我冲口而出:“不!不!我什么都不要。”她只好把巧克力放在床头柜上,走了出去。过几天,当她又问起此事时,我只能假装不知。有一次,她请来了医生。检查之后,医生开了处方,让我每天早上洗凉水澡。
那段时间我近乎精神错乱。在宁静有序的家中,我像个遭受蹂躏又胆战心惊的幽灵。我从不关心他人的生活,时刻被自己的事困扰。面对父亲经常的责问,我也总是沉郁而冷淡地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