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代递嬗与学术趋新
美国是在不断开拓新土地、不断发现和利用新事物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美国人似乎对于“新”有着特殊的敏感和偏好,在历史研究中也是如此。20世纪美国史学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在不断求变和趋新中获得发展。以“新”为旗帜的学派和思潮层出不穷,一种“新史学”很快就为新的“新史学”所取代;一种观点或一种解释,往往不出几年就成了“节后黄花”。从总体上看,20世纪美国史学经历了四次大的思潮兴替,这种兴替和社会变动、时代精神有着至为密切的关联。
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史学完成了专业化,并且开始由传统的描述性史学转变为现代的分析性史学。在这个时期,美国跨入工业时代,急剧的社会变动和严重的社会弊端,激发了人们的改革热情,一股称作“进步主义运动”的改革浪潮涤荡全国。弗雷德里克·杰克逊·特纳、查尔斯·比尔德、弗农·帕林顿等一代专业史学家适逢其会,不仅积极投身改革,而且借史学著述与时代精神桴鼓相应,因而获得了“进步主义史家”的称号。进步主义史学的理论基石是当时流行的社会进化论和社会冲突论,其“轴心观念乃是经济和政治冲突”。[2]在进步主义史家的笔下,美国历史成了一部美国文明、美国民主不断成长和壮大的历史,一部不同地域、不同经济利益集团、不同的政治主张之间激烈斗争的历史。他们还极力用史学为社会服务,使之成为争取民主、推动改革的工具。进步主义史家的著述,将上帝的旨意、白人的使命等抽象的观念摈弃在历史的决定因素之外,第一次为美国历史提供一种学理性的宏观的解释框架,从而引发了一场全面改写美国历史的学术运动。
进步主义史学的生命力,随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而衰竭。战后美国经济进入一个新的黄金时代,半个世纪以来的危机、改革、战争和动荡,使美国人对变动和冲突感到厌惧,转而希望稳定。在国际上,美国率领资本主义世界和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抗衡,反共的意识形态弥漫于社会。多数人倾向于肯定和维持现状,欣赏和赞美美国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于是,保守主义就成为50年代的主导思潮。在这种舆论气候和时代精神的熏染下,美国史学发生了重大的变化。[3]新一代史家开始全面清算进步主义史学的遗产,从史料、方法、理论和思想取向上打碎了进步主义史学的基石。丹尼尔·布尔斯廷、路易斯·哈茨、克林顿·罗西特等一批学者认为,美国社会从一开始就和欧洲不同,是一个相对平等的中等阶级社会,不存在鲜明的阶级分野和激烈的利益冲突,历史上的各种斗争,都是在美国人共同的价值基础上、在美国宪法的框架内进行的,美国人向来保守,激进的变革同美国无缘。总之,一致性和连续性乃是美国历史的根本特征。这股史学思潮因此被称作“一致论学派”或“新保守主义史学”。在“一致论”史家的笔下,美国历史中并不存在进步主义史家所描述的那种冲突和变革,而变成了一部和谐与连续的历史。这样一部美国史,同进步主义史家所撰写的美国史一样,是经过了思想和偏见改造的历史。
但是,这样一种历史的支柱在60年代很快就发生了动摇。从50年代末开始,美国经济面临新的问题,各种社会弊端逐渐严重,苏联在科技和尖端武器方面取得了重大的进展,美国在国际事务中的作为受到质疑。这一切使得许多美国人、特别是年轻一代对传统和现状都深感不满,民权运动、妇女运动、反主流文化运动和反战运动此起彼伏,各种社会批判思潮汹涌澎湃,激进主义理论在青年中间风行一时。这种激荡不安的社会形势和思想趋向,在史学界激起了强烈回响。一些具有激进倾向的学者,如威廉·阿普曼·威廉斯、诺曼·波拉克、加布里埃尔·柯尔科等人,重提为一致论学派所抛弃的社会冲突论,对美国历史上的各种集团、不同利益、各种主张的斗争,作了更加突出的强调,对于美国外交的帝国主义性质,进行了猛烈的抨击。这些学者被称作“新左派史家”。不过,他们由于曲解和附会史料,而且思想过于偏激,不能见容于主流社会,也受到其他同行的诟病。[4]
60年代的社会抗议和各种改革,特别是少数种族和女性成为重要的政治力量,促使美国思想气候在70年代以来出现了许多新的特点,多元文化主义和女性主义成为一种时代精神。新社会史的研究范式也不断成熟,并对其他领域产生强烈的辐射。在这种社会政治语境和学术语境中,越来越多的史家开始对美国历史进行反思和重新解释,逐渐形成了一种可以称作“新美国史”的史学潮流。[5]多元文化主义和女性主义的共同特点,在于反对基于种族、性别和文化的歧视与控制,肯定多元性和多样性的意义,倡导平等对待各种文化和不同的群体,致力于颠覆正统思想关于中心与边缘的界定。在这种思潮的推动下,美国历史的框架、领域、方法和解释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首先,史学研究的领域大为拓展,少数种族和族裔的历史、过去受到忽视的社会群体的历史,成为史学的重要内容;黑人史、亚裔史、土著美国人史、西班牙裔史、妇女史、同性恋史等领域逐渐呈现繁盛的景象。其次,少数种族和族裔在美国历史中的地位得到突出的强调,例如在早期史的研究中,欧洲文明、非洲文明和美洲文明一起都被看成美国历史的渊源。再次,“种族”(race)、“性别”(gender)和“阶级”(class)成为基本的史学分析范畴,在政治史、经济史、社会史、妇女史、劳工史等诸多领域,族裔、性别和文化成了关注的重点。最后,文化人类学、民俗学、民族学、社会学、人种志的理论和方法被大量引入历史研究,史学的分析手段变得愈益丰富多样。
美国史学思潮的演变和兴替表明,学术和社会变动之间有着十分复杂的关系。美国史家对时代精神反应敏锐,其治史的实践贴近时代,充满现实感;通过各种观念和路径的交锋,关于美国历史的复杂性的认识得以不断深化。这是美国史学的一个突出的长处。但另一方面,史学与现实纠缠不清,学者过深地介入现实政治,也带来了降低史学的学术品质的风险。在殖民地时期,当时的历史记述者往往将上帝对白人居民的眷顾作为历史的主题。19世纪的史家明确地阐述了使命感和美国利益的神圣性。进步主义史家则明确提出了史学干预现实的“现时主义”主张,鄙视那种“待在无人翻阅的书本里的历史”,倡导史家应敏于回应现实提出的要求,不是一味“重复过去”,而要“利用过去”,尽力“迎合普通人的脾胃”[6],把“文明的历史”变成“文明的工具”。[7]虽然进步主义史学在学术上的影响早已消失,但其治史的实用主义取向却已深深植入美国史学的传统之中。
进步主义史家对美国史的解释,固然深化了对许多问题的理解,但后来的学者发现,他们的观点存在着价值和伦理方面的欠缺,而且在史实的处理和运用上也纰漏甚多。查尔斯·比尔德将建国先辈描绘成单纯受经济利益驱使的凡夫俗子,对建国过程中各种因素互动的复杂情形,作出了过于简单的理解。后继的一致论学派刻意将美国历史改写成一部和谐与连续的历史,抹杀了一个多元社会中不同利益、主张、种族、性别和地域之间的激烈冲突,矫枉过正,过犹不及。新左派史学家为了揭露美国社会的弊端,不惜曲解史实,他们所写的美国史,可以说是一部高度政治化的历史。这种随时代风向而动的历史研究,容易产生偏执一端的史观,导致历史建构模式的不断翻新,也可能给历史知识的尊严和价值带来损害。
70年代以来,在多元文化主义的框架内对美国史的重构方兴未艾,这种史学的弊病也逐渐显露出来:文化多元的历史被说成是各种族平分秋色的历史,欧洲文化在美国社会文化形成中的重要性被刻意淡化和贬抑;对过去那些受忽视的人群的研究成为一种时髦,“种族”“性别”“阶级”分析范畴遭到滥用。女性主义引领妇女史的解释路径,性别压迫和男性霸权被明显放大,甚至有将历史由“他史”(history)变成“她史”(herstory)的倾向,由此形成的是一种十分偏颇的性别对立史观。在一些关于种族和族裔的历史研究中,盎格鲁—撒克逊白种人都成了种族主义者,对白人中的反种族偏见的思想却视而不见。以多元文化主义和女性主义为基础的所谓“政治正确性”,已成为钳制学术自由的枷锁。可以说,新的意识形态之争正在肢解美国历史,使整体的和宏观的美国史架构难以形成。一旦片面强调多种文化的竞争和冲突,什么是美国文化自然就成了一个问题;如果美国历史仅只是众多种族和性别集团的历史,那么它的主线和主题就会变得难以把握。因此,对于新近形成的“新美国史”的利弊应当有清醒的认识。正如斯坦福大学教授乔治·弗雷德里克森所言,整部美国史并不都是族裔史,多元文化主义并非可以容纳所有美国历史问题的大箱子。[8]
史学不同于社会科学,它是以不可逆转的过去时空中的人及其活动为对象的人文学,它的成长需要以深厚的人文积累为滋养。历史研究的目的在于追求可靠的历史知识,提出令人信服的历史解释,这需要一种相对中性和平和的立场,需要和变幻莫测、难以界定的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需要一种对于知识的庄严而恒定的信念。如果怀有过于强烈的现实关怀,对时代精神不加辨析和保持警惕,就难免有损于史学的特性。20世纪美国史学的最大问题就在于,历史解释紧跟时代而不断变化和求新,每一代史家都以“解构”既往学术为起点,热衷于追逐时尚,以“标新立异”为研究鹄的,过于迎合大众口味,片面注重史学的工具性。这一切容易导致思想的平庸和知识的实用化,难以建立一种追求纯正知识的“精神贵族”传统。于是,史学的高度繁荣只是一种表面的景象;由于缺乏深沉的历史感和深厚的人文底蕴,也就不具备有利于史学大师成长的土壤。
[1] 据估计,1976年美国各类历史协会约有4500个(迈克尔·坎曼编:《我们面前的过去:当代美国的历史著述》[Michael Kammen,ed.,The Past Before Us:Contemporary American Historical Writing],伊萨卡1980年版,第12页);美国历史学家组织1993年12月底的会员人数为9162名(戴维·西伦:《美国史学的实践》[David Thelen,“The Practice of American History”],《美国历史杂志》第81卷第3期[1994年12月],第933页注1);美国各大学研究生院授予的历史学博士学位,在1972—1975年间每年达到1100个,到80年代降至每年550个(休·戴维斯·格雷厄姆:《政策史发育不良的经历》[Hugh Davis Graham,“The Stunted Career of Policy History:A Critique and an Agenda”],《公共历史学家》,第15卷第2期[1993年春季],第29页);各类史学刊物数量很大,每期刊登的大量新书评介则反映了史学著作出版的庞大数目;各类有历史学家参与的博物馆、历史纪念地、历史主题公园以及由历史学家协助拍摄的历史题材影片,也是为数众多。
[2] 理查德·霍夫斯塔特:《进步主义史家:特纳、比尔德和帕林顿》(Richard Hofstadter,The Progressive Historians:Turner,Beard,Parrington),纽约1968年版,第473页。
[3] 美国史学内部的多种因素也与史学思潮的转变相关。参见霍夫斯塔特:《进步主义史家》,第439页。
[4] 关于新左派史学的评论,参见杨生茂:《试论威·阿·威廉斯的美国外交史学》,《世界历史》1980年第1、2期。
[5] 埃里克·方纳为美国历史协会所编全面评述20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史学趋势的文集,即以“新美国史”为题。见埃里克·方纳编:《新美国史》(Eric Foner,ed.,The New American History,Revised and Expanded Edition),费城1997年版。
[6] 语见卡尔·贝克尔:《人人都是自己的历史学家》(Carl Becker,“Everyman His Own Historian”),《美国历史评论》,第37卷第2期(1932年1月),第235页;中译文见田汝康、金重远编:《现代西方史学流派文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75、276页。
[7] 语见查尔斯·比尔德、玛丽·比尔德:《美国文明的兴起》(Charles and Mary Beard,The Rise of American Civilization),纽约1947年版,序言第7页。
[8] 乔治·弗雷德里克森:《多元文化教学要求有一种更微妙的平衡》(George M.Fredrickson,“Multicultural Teaching Requires a More Subtle Balance”),《视角》,第32卷第7期(1994年10月),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