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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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教育到新文学

光绪二十四年(1898)四月二十三日,光绪皇帝召集军机全堂,下诏更新国是,变法自强。此则被史家断为“百日维新”起点的“上谕”,除了号召“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更落实为一象征性举措:兴办京师大学堂。如此关系国运民生的政治决策,竟以学术风气的转移(博采西学)和教育制度的革新(兴办学堂)为主导,不愧“礼仪之邦”。改革之成败,系于人才;人才之关键,在于学堂——维新志士的这一共识,使得“新教育”肩负“人才辈出,共济时艰”之重任[1]。因而,大学堂的筹办,才有可能跻身“明定国是诏”。

不只光绪皇帝之“改革宣言”着重谈教育,百日维新期间,康有为总共上了37封奏折,其中三分之一涉及废八股、兴学校、派留学、选人才。称戊戌变法乃是以兴办新教育为突破口,当不为过。这是因为,晚清士人普遍相信,教育落后,乃中国屡战屡败的症结所在。用康有为的话来说,便是:“近者日本胜我,亦非其将相兵士能胜我也,其国遍设各学,才艺足用,实能胜我也。”[2]故晚清的政治变革,阻力最小的,当属此“远法德国,近采日本,以定学制”[3]。即便百日维新失败,京师大学堂照样开办;而且,废八股、兴学堂的步伐,并未因康、梁去势而停止。在张之洞等人的主持下,晚清的教育改革,进展颇为神速——到了1905年,清政府甚至下令取消实行千年的科举取士,全面接纳西方教育体制。撇开意识形态的纷争,20世纪中国教育的大格局,其实是在晚清一代手中奠定的。

兴办西式学堂的直接目标,即通过传授“政学”(“西学”)与“艺学”(“西艺”),培养治国安邦的“有用之才”[4]。这里所说的“政学”,涵盖了西方的政治、经济、法律以及社会管理,但并不包括文学艺术。机器不如人、制度不如人,教育不如人,难道连原先自诩“天下第一”的“道德文章”也都不如人?时人对连“文学”都必须“进口”,感到不可思议。即便以介绍西方文化为己任的梁启超,1903年畅游美国,谆谆告诫留学生们:“宜学实业,若工程矿务农商机器之类。勿专骛哲学文学政治。”[5]一直到30年代初,老诗人陈衍仍对钱钟书到国外学文学大惑不解:“文学又何必向外国去学呢!我们中国文学不就很好吗?”[6]

更重要的是,时贤之批评中国旧学以及教育体制,针对的正是其“重虚文”而“轻实学”。因此,谈论西学时,有意无意地抹杀其玄虚的不具实用价值的“辞赋之学”。郑观应撰《盛世危言》,其学科划分及课程设计,基本上照抄德国传教士花之安(Ernst Faber)的《西国学校》。同样谈及大学的“智学”,郑只有“智学者,格物、性理、文字语言之类”寥寥数语[7];而《西国学校》则分智学为八课,其中“论美形,即释美之所在”的第七课更有具体的分疏:

一论山海之美,乃统飞潜动植而言;二论各国宫室之美,何法鼎建;三论雕琢之美;四论绘事之美;五论乐奏之美;六论词赋之美;七论曲文之美,此非俗院本也,乃指文韵和悠,令人心惬神怡之谓。[8]

郑氏关注技艺院、通商院、武学院而相对忽略“词赋之美”,并非限于学识或一时疏漏,而是整个时代的趣味使然。可与此相媲美的是,胡聘之提倡西学,着眼于天算格致,批判原有书院“或空谈讲学,或溺志词章,既皆无裨实用”,建议大量裁汰;即便保留,“每月诗文等课”,亦应“酌量并减”[9]

梁启超则从另一个角度,对中国读书人过分沉湎在无关大局的辞章之学提出批评:

同一旧学也,其偏重于考据、词章者,则其变而维新也极难;其偏重于掌故者,则其变而维新也极易。[10]

照此推理,六经诸子以及掌故之学,尚可与西学、西政并存;至于“无用”的词章,大概只能退出着意培养能“共济时艰”的“有用之才”的新式学堂。

清末的封疆大吏中,张之洞对教育改革最为热心。将两湖、经心书院改为西式学堂,课程设计“一洗帖括词章之习”。前者分习经学、史学、地舆学、算学四门;后者分习外政、天文、格致、制造四门。[11]就在上此奏折的同年,张氏另一重要著述《劝学篇》刊行。其《设学》章谈“学堂之法”,要求课程设计“政艺兼学”——“学校、地理、度支、赋税、武备、律例、劝工、通商,西政也;算、绘、矿、医、声、光、化、电,西艺也”。罗列了众多学科,唯独“遗漏”了“无用”的哲学与文学,难怪其日后主持制订的《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受到王国维的严厉批评[12]。当务之急是富国强兵,传统士大夫的文学趣味只好暂时搁置。光绪皇帝诏书中之“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并非无的放矢;看多了“空言无补”,这回“总求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经济变之才”[13]

新教育的提倡者,为救亡图存计,希望所教所学皆“切于时务”。至于“词章之学”,则因“不切时务”而受到志向远大的维新志士们的鄙视。有趣的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新教育的兴起,最直接的受益者,正是此曾一度备受冷落的“虚文”。借助于教学体制的改革以及西式学堂的日渐普及,“开文章之新体,激民气之暗潮”的“新文学”[14],方才迅速获得读者与作者。尽管此“文”非彼“文”——五四新文化人心目中的“文学”,与晚清士大夫所津津乐道的“词章”,毕竟有很大的距离——可“文学教育”的重新定位,与新文学的迅速崛起,确实关系非同寻常。

晚清教育改革的大思路,是康有为提出的“上法三代,旁采泰西”[15]。这一含糊不清的口号,实践的结果,必定是教育界的迅速西化。理由很简单,“三代之学”谁也说不清,倒是泰西的教育制度,经由传教士的大力阐扬,已为维新志士耳熟能详[16]。晚清出台的所有学堂章程,都标明“参酌东西学制”而成。可在我看来,书院与学堂在办学宗旨及教育理念上的巨大差异,并未得到认真的分疏、比较、接榫与转化。从1898年梁启超起草简便的《京师大学堂章程》,到1901年张之洞、刘坤一奏议将高等学校分为经学、史学、格致学、政治学、兵学、农学、工学等七专门[17],再到1902年分科明细、课程完备的《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的颁布,中国人的高等教育,迅速与欧美及日本“接轨”。就在此公开的“模仿”与“抄袭”过程中,“文学”作为一门必不可少的学科,逐渐浮出海面。

1903年的《奏定大学堂章程》,终于在“文学科大学”里专设“中国文学门”,课程包括“文学研究法”、“历代文章源流”、“古人论文要言”、“周秦至今文章名家”、“四库集部提要”、“西国文学史”等16种。而且,关于每门课程的讲授,都有简要的提示。如“历代文章源流”课程的提示是:“日本有《中国文学史》,可仿其意自行编纂讲授”;“周秦诸子”课程的提示则是:“文学史家于周秦诸子当论其文,非宗其学术也,汉魏诸子亦可浏览”。至于总论性质的“中国文学研究法略解”,更是为“京师大学堂国文讲义”《中国文学史》(林传甲撰)所亦步亦趋。[18]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此章程明确主张:

博学而知文章源流者,必能工诗赋,听学者自为之,学堂勿庸课习。[19]

大学“勿庸课习”诗赋,中小学又“万不宜做诗,以免多占时刻”。[20]一律改为“文章流别”分疏或“文学史”讲授,这一日本及欧美汉学家的研究思路,早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之前,便已使得传统诗文在西式学堂这一文学承传的重地“边缘化”。

此后百年,“文学史”作为一门“毋庸置疑”的专门知识,成了文学系师生的看家本领。比较一下1913年教育部颁布的大学规程与今日各大学的课程设置,你会感慨“大局已定”,后人不过做些修修补补的工作。当然,晚清学人的想象力,往往没能真正落实,许多理想化的设计,停留在纸上谈兵阶段。即便如此,高等及中等学堂之逐渐开设文学教育课程(包括重新解读传统中国文学以及传播西方文学经典),依然对学生们产生深刻的影响——“文学革命”的重任,注定由他们来承担。

如果说戊戌以后的教育改革,因其全面取法泰西,无意中保留并转化了文学教育课程,为即将到来的文学革命准备了大量读者与潜在的作者;那么,流亡海外的梁启超们,则发展出另一种沟通“文学与教育”的途径。将诗人或小说家如饥似渴寻觅得来的新知识,迅速运用到其写作中去,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新意境”[21]。或像黄遵宪那样撰写“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的诗篇,或如梁启超那样提倡能体现“国民之魂”又能寄托“胸中所怀”的政治小说[22]。晚清的“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等,虽不是直接产生于国内的西式学堂,但也与新教育思潮密切相关。

以成绩最为显著的“小说界革命”为例,无论是翻译、创作还是宣传,学生群体发挥了无可替代的巨大作用。受康有为“六经不能教,当以小说教之”,以及梁启超“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的诱惑[23],读书人纷纷将小说作为启发民众、改良群治的工具。大量新学说、新名词涌入的结果,使得本以娱乐见长的“小说”,变成正襟危坐的“大说”[24]。当理论家不无得意地称,无格致学、生理学、政治学等新学问,则“不可以读吾新小说”时[25],小说已经蜕变为纯粹的教育工具。“学校教育当以小说为钥智之利导”[26],在晚清,这话并非虚言——以社会问题或学科知识为主体构建的小说,确实很容易进入课堂,并发挥直接的教育作用。

如此强调文学与教育的联姻,在后人看来,弊病甚大。可流风所及,当年连鲁迅也都以大致相同的口吻,提倡“经以科学纬以人情”的科学小说[27]。王国维是极少数持异议者,不只强调文学的独立价值,更一反时论,主张“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因后者影响国民之精神(而非物质),更值得珍重[28]。几年后,主张“掊物质而张灵明”、“尊个性而张精神”[29]的周氏兄弟,也对此类急功近利的文学观有深刻的反省[30]

新教育与新文学的结盟,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得到了最佳表现。但这一趋势,其实已经蕴涵在戊戌维新的政治设计中,并在自上而下的变法失败后,由于教育改革阻力较小而迅速浮现。其中的得失成败,以及对后世的巨大影响,尚未得到认真的清理。

1998年7月24日于京北西三旗
(原刊1998年9月22日《文艺报》)

附记

本文与《中国大学十讲》中的《新教育与新文学——从京师大学堂到北京大学》略有重复,之所以收录在此,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纪念一位早逝的朋友。世人或许记得王炜的参与“文化:中国与世界”事业,以及创办“风入松”书店;可很少人知道他晚年发愿独立做书,最终铩羽而归。我在《怀王炜》中,略为提及此事:“终于有一天,王炜召集了若干老朋友,说是准备为“戊戌百年祭”做一本书,由某某出版社出版,风入松书店负责总发行。这可是作为书店老板的王炜,从商业活动向学术文化转移的一步活棋,关系重大,我自然不敢推诿。在规定的时间里、按照规定的字数,我将《从新教育到新文学》文稿交到王炜手中。很可惜,这本寄托着王炜学术梦想的图书,最后还是胎死腹中。肯定是碰到了不可克服的困难,否则,以王炜的性格,不会轻易放弃。开始还询问一两声,后来识趣了,悄悄地将这则‘命题作文’,收入我自己的《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9)一书中。”

[1] 参见《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上谕》,《德宗景皇帝实录》卷四一八。

[2] 康有为:《请开学校折》,《戊戌奏稿》,1911年刊本。

[3] 康有为:《请开学校折》,《戊戌奏稿》,1911年刊本。

[4] 梁启超区分“政学”与“艺学”(《与林迪臣太守书》),张之洞则名为“西学”与“西艺”(《劝学篇·设学》)。

[5] 梁启超:《新大陆游记》,《饮冰室合集·专集》第五册第130页,上海:中华书局,1932年。

[6] 钱钟书:《林纾的翻译》,《旧文四篇》第9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7] 郑观应:《学校》,《盛世危言》,上海书局石印本,1896年。

[8] 花之安:《西国学校·智学》,《教会新报》第六册,第3183页。

[9] 胡聘之:《请变通书院章程并课天算格致等学折》,《皇朝经世文新编》,上海大同书局,1898年。

[10] 梁启超:《与林迪臣太守书》,《饮冰室合集·文集》第二册,中华书局,1932年。

[11] 张之洞:《两湖、经心两书院改照学堂办法片》,《张文襄公奏稿》,1920年刊本。

[12] 参见王国维《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王国维遗书》第五册,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

[13] 参见《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上谕》。

[14] 梁启超:《本馆第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清议报》第100册,1901年。

[15] 康有为:《请饬各省改书院淫祠为学堂折》,《康有为政论集》第31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

[16] 梁启超《变法通议·学校总论》(《时务报》第5—6册,1896年9月)有曰:“西人学校之等差、之名号、之章程、之功课,彼士所著《德国学校》、《七国新学备要》、《文学兴国策》等书,类能言之,无取吾言也。吾所欲言者,采西人之意,行中国之法,采西人之法,行中国之意。”

[17] 张之洞、刘坤一:《筹议变通政治人才为先折》,《张文襄公奏稿》,1920年刊本。

[18] 参阅夏晓虹《作为教科书的文学史——读林传甲〈中国文学史〉》,《文学史》第二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

[19] 《奏定大学堂章程》,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中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61年。

[20] 参见《奏定中学堂章程》,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中册。

[21] 在《〈新小说〉第一号》及《饮冰室诗话》(均见《新民丛报》)中,梁启超对小说及诗歌中的“新意境”,多有陈说。

[22] 参见梁启超《饮冰室诗话》及《译印政治小说序》。

[23] 参见康有为《〈日本书目志〉识语》及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均见《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

[24] 参见恽铁樵《编辑余谈》,《小说月报》五卷一号,1914年。

[25] 佚名:《读新小说法》,见《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

[26] 黄伯耀:《学校教育当以小说为钥智之利导》,见《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

[27] 鲁迅:《〈月界旅行〉辨言》,见《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

[28] 王国维:《教育偶感》,《教育世界》第81号,1904年。

[29] 参见鲁迅的《文化偏至论》,《河南》第7号,1908年。

[30] 参见鲁迅的《摩罗诗力说》(《河南》第2号,1908年)和周作人的《小说与社会》(《绍兴县教育会月刊》第5号,19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