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保民而王
原文
齐宣王问曰:①“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②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③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④无以,则王乎?”⑤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⑥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⑦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⑧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⑨曰:“臣闻之胡龁曰:⑩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⑪王见之,曰:‘牛何之?’⑫对曰:‘将以衅钟。’⑬王曰:‘舍之!⑭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⑮对曰:‘然则废衅钟与?’⑯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⑰不识有诸?”⑱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⑲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⑳(《孟子·梁惠王上》)
注释
①齐宣王:名辟疆,战国中期齐国的君主。②齐桓:即齐桓公,名小白,他任用管仲变法图强,成为春秋时期的第一位霸主,史称“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晋文:即晋文公,名重耳,是继齐桓公之后第二个实现霸业的国君。“齐桓、晋文之事”就是指齐桓公和晋文公凭借雄厚的军事力量称霸天下的事情。可得:可以,能够。③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徒:同一类的人,同一派别的人。道:述说。“仲尼之徒”指仲尼一派的人,儒家学派的人。他们没有谈论齐桓公、晋文公霸业的人,即孔子及其弟子只谈王道,从不提及霸道。④是以:以是,因为这个,因此。传(zhuàn):文字记载。焉:于是,在齐桓、晋文之事方面。未之闻:未闻之,没有听说过这方面的事情。⑤以:通“已”,停止。王:行王道。⑥何如:如何,怎么样。⑦保:安抚、爱护。莫之能御:莫能御之,“之”指代王天下。⑧若:像。乎:表疑问的句尾语气词。哉:表感叹的句尾语气词。⑨何由:由何,从哪些方面。⑩闻:听说。胡龁(hé):人名,齐国大臣。⑪堂上:厅堂之上。按:古代宫室,前为堂,后为室。堂是正厅。因宫室建筑一般都建造在夯土台基上,厅堂高出庭院,故称“堂上”;下文“过堂下”,即经过堂前的庭院。⑫之:去,往。何之即之何,去哪儿。⑬以:用(它)来。衅:古代的一种祭祀仪式,用牲畜的血涂在新制成的器物上。钟:乐器,一般供祭祀或宴飨时用。⑭舍(shě):放弃。之:指代“以牛衅钟”这件事。舍之:放弃用牛衅钟这件事。⑮觳觫(hú sù):叠韵联绵词,恐惧的样子。若:好像。就:走向。⑯然:这样的话。废:本义是房屋倒塌,房屋倒塌了就停止使用了,引申指停止。与(yú):同“欤”,表疑问的句尾语气助词。⑰何:哪里,怎么。易:交换。⑱识:知道。有诸:有之乎。⑲是心:这种心思,这种心意。⑳爱:小气,吝啬。固:本来。
译文
齐宣王问道:“齐桓公和晋文公的事业可以听一听吗?”孟子回答说:“儒家学派的人没有谈论齐桓公、晋文公霸业的,因此后代没有这方面的记载。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如果大王一定要我谈,那就谈谈实行王道的道理吧。”宣王问:“有什么样的德行就可以实行王道了呢?”孟子说:“爱护老百姓而实行王道,没有人能够阻挡得住。”宣王说:“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做到爱护百姓吗?”孟子说:“可以。”宣王说:“从哪些方面知道我可以呢?”孟子说:“我听胡龁说过一件事,说大王坐在堂上,有一个人牵着牛经过堂下,大王见到这一情况,就问:‘牛到哪里去?’回答说:‘将要用它来祭钟。’大王说:‘不要用它祭钟了,我不忍心看到它恐惧发抖的样子,好像没有罪过的人走向死地一样。’牵牛的人回答说:‘这样的话就停止祭钟这件事吗?’大王说:‘怎么能停止呢?用羊代替牛吧。’不知道有这回事吗?”宣王说:“有这样一件事。”孟子说:“这种心意足够用来实行王道了。百姓都认为大王是小气,我本来就知道大王是不忍心。”
解说
齐宣王是战国中期齐国的一位君主。齐宣王的父亲齐威王在位时,任用孙膑和田忌在马陵之战中大败魏军。后来韩、赵、魏三国的国君都去朝见齐威王,齐国威震天下,在当时的国际舞台上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齐宣王即位后积极从事招贤纳士的工作,设立稷下学宫奉养一大批有学问的人,让他们不治而议论(不负责具体的事务,只管发表议论)。此时齐国国富兵强,文风昌盛,齐宣王雄心勃勃,向孟子请教,想要效法历史上的齐桓公、晋文公,成为天下的霸主。孟子对此心知肚明,所以马上明确表明儒家对霸道的鄙视,很干脆地拒绝讨论这个话题。但是谈话还要进行下去,所以他话题一转,用“无已,则王乎”引出王道,不过只是轻轻一点,来试探齐宣王的反应。宣王漫不经心地抛出一句“德何如则可以王矣”,看似主动提出问题,实则是一副消极的虚与委蛇的态度。这时,孟子没有急于去全面论述自己关于王道的主张,而是从容不迫地下了一道诱饵,提出“保民”作为王天下的前提。
按理说,作为君王,保民应当是为政的本分,可放眼当时各诸侯国,能做到这一点的君王可谓凤毛麟角。因此,孟子用“保民”作为实现王道政治的前提,是大有深意的。他也清楚,对齐宣王这样一位自负且充满政治野心的君王而言,内心里会觉得“保民”轻而易举。因此,他点出保民所能达到的政治效果,相信一句简单的“莫之能御”,对宣王一定充满诱惑力。果然,宣王一句话连用两个句尾语气词,用“乎”表达向孟子发问,征询孟子的看法;用“哉”则表现出齐宣王对自己充满自信,因而跃跃欲试的神情。孟子便顺着齐宣王的心意,非常肯定地回答说:“可。”孟子没有说明自己如何得出这一结论,在简单明了地作了回答之后,立即打住,留下一个悬念,而且他知道这是齐宣王极感兴趣、非问不可的悬念。这就好比竖起了一根竿子,专等着齐宣王来顺竿爬了。宣王果然紧接着孟子的话追问一句:“何由知吾可也?”显出急不可耐地要得到答案的神色。大概在宣王的预设中,孟子的回答应该是一番热情洋溢的歌功颂德的言辞。可出乎意料,孟子悠悠然讲述起听来的一件事,然后问道“不识有诸”,要宣王自己来加以证实。宣王有些疑惑,不知这事与王道有何关系,于是用“有之”确证此事。孟子铿锵有力地断言:“是心足以王矣!”然后解释道,“是心”便是不忍之心。有不忍之心,便足以王天下。这话很有艺术性,一方面针对宣王的疑惑作了解说,同时又语焉不详,要让宣王自己思考其中的道理。特别是似乎不经意之中引出百姓对宣王这种做法的议论,而提到这些议论,宣王会非常激动,一定有话要说。
齐宣王要讨论霸道,孟子则要宣扬王道。不过,两人的谈话没有出现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僵持和冷场。我们看到的场面是宣王问,孟子答;而孟子的每一个回答都要引出宣王的下一个问题,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谈话的内容集中到了孟子设定的主题上。当时的君王对王道毫无兴趣,孟子给他们讲王道,需要耐心,更需要高超的谈话艺术。而孟子也的确是知言善辩的大师,掌控和驾驭谈话进程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至于为什么宣王以羊易牛便是不忍之心的表现,而不是吝啬,宣王好奇,我们也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