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与其文化多元主义
不管我们是否同意梁漱溟的文化哲学,他的著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已经成为20世纪中国思想学术的经典之一。这一事实,使得我们在讨论20世纪中国的现代性经验,特别是五四前后文化运动的知识人的观念时,梁漱溟和陈独秀、胡适一样,成为不可回避的焦点。
即使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这本书出版的时代,它就已经成了新文化运动以来最具影响的著作,尽管这种影响更多的来自于它所引起的批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出版后不到一年,引出了近百篇评论、讨论的文章,以及十几本小册子,讨论东西文化,而且在短时间内就被译成十二国文字。这种影响,是1915年《新青年》杂志出版以来任何一本其他的著作都不曾有过的。无怪乎当时人们称其为“震古烁今之著作”,说它“把东西两半球的学者,闹个无宁日”[1]。直到30年代,仍有这样的说法:“西洋人以梁氏为中国的唯一哲学家。”[2]
但是,《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在一般人心中的面目,和梁漱溟此书的本来意向之间,似乎隔了几重公案。如梁漱溟当时被视为“反对欧化”的代表,到30年代,郭湛波在其《近五十年中国思想史》中仍然以梁漱溟为反对西洋文化的代表:
中国自1919年起的新文化运动,是西洋工业资本社会思想输入时期,同时反抗中国固有的农业宗法封建思想及风俗、道德、习惯、伦理,此时之代表思想家即上述者陈(独秀)、胡(适)、李(大钊)、吴(稚晖)诸人。然在此西洋新思想新文化澎湃潮流中,忽起反动的思想,反对西洋文化,崇拜中国固有文化,那就是梁漱溟先生了。[3]
郭湛波甚至认为梁漱溟“反对科学与民主政治”,其思想“仍然是中国农业宗法封建思想”。[4]
郭氏是站在新派的立场上作此判断,但这其实也是绝大多数新派的共同看法。可是梁漱溟自己却加以否认。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出版后的两年间,梁漱溟对诸多批评皆未回答;只是在这一拨批评的最后一篇,也就是胡适的批评文章发表半年之后,他才针对胡适写了一篇长文作为回应。在这篇文章中,他对批评他保守反动的说法提出了明确的反驳:
照这样说来,然则我是他们的障碍物了!我是障碍他们思想革新运动的了!这我如何当得起?这岂是我愿意的?这令我很难过。我不觉得我是反对他们的运动!我不觉得我是他们的敌人,……我是没有敌人的![5]
梁漱溟当然坦承他的文化观念与陈、胡不同,但他坚决拒绝把他看作思想革新运动的障碍。我们知道,梁漱溟一向不隐瞒自己的立场观点。因此,他的这些表白,绝不是掩饰自己的立场。改革开放以来的经验告诉我们,在社会文化深刻变动的时代,常常有自封为改革者的人,动辄批评持不同文化观念的人为“反对改革”,而事实上,这多半反映了批评者思想简单,而并不能把握被批评者立场的多元性和深刻性。
一部深刻但是复杂的著作,人们往往不能立即理解其复杂的结构,相反,一般人多会以不求甚解的习惯,或简易归约的态度,只关注其一个方面而加以简单化的处理。如果这部书正好产生于文化论争的年代,并且是非主流的话,当时的人们就更难心平气和地进行全面的观照了。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可以说就是这样一本著作。
经历了20世纪的起伏曲折,到了今天,也许我们才能心平气和地从比较全面的观点,真正了解具有复杂面向的梁漱溟文化观的本来面目。本章将集中在梁漱溟的中西文化观方面,而不讨论有关印度文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