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儒家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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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体用皆实

这里先来叙述熊十力体用论的几个基本观点。

1.体用皆为实有

熊十力体用之论源于佛家性相之说,但熊氏与佛教的一个根本不同点,即佛教以宇宙万物为虚幻,而熊十力肯定宇宙万象为实有,熊十力说:“般若家观宇宙,空空寂寂,脱然离系。吾儒观宇宙,生生活跃,充然大有,无滞无尽。”[1]又说:“余深玩孔门惟说思诚、立诚,这一诚字,义蕴无穷尽。诚者,真实义,宇宙万象真实不虚,人生真实不虚,于此思入,于此立定,则任何邪妄无从起矣。”[2]就是说宇宙间一切现象都是实在的、运动的,一切邪说妄行都是起因于对万有实际的否定。他又说:“余以为,宇宙万化、万变、万物、万事,真真实实、活活跃跃,宏富无穷。”[3]他认为,佛教以万象为幻有,是反人生、毁宇宙的,并说:“幻有之说,悖自然之理,废斯人之能,不得不就正于吾儒。”[4]熊氏舍佛归儒,宗本孔子,从根本上说正是由于他把肯定宇宙万有的真实活跃作为他的学说的基本立场。

2.实体不是万有始因

熊十力说:“孔子直接肯定万物为主,不说实体为万物之第一因,……假若说实体为万物之第一因,便是向万物头上安头,即使万物丧失自己,并令人对现实世界发生很坏的观想。”[5]西方哲学中有把上帝作为实体,作为创始万物的主宰,中国哲学家中也有主张本根在万物之先,这些都是把实体看作万物第一因,把用看作实体派生出的东西。依照熊十力的观点,体用无有先后。他把第一因的思想称为“以实体超越万物之上”的思想。他批评那种认为“实体是独立的,功用是从实体上发生出来的”观点,认为“倘以此说为然,则实体乃与造物主不异,何可若是迷谬乎!”[6]他认为第一因的思想是导致一切荒谬迷信的根源。

3.实体不在功用以外

熊十力强调实体与现象不是二重世界。主张离用无体,不可用外求体。他说:“余尝言之,现象与实体,不是两重世界,此是大源头处。”[7]他认为分实体与现象为两重世界,是自古以来哲学的一大弊病:“古今学人,在宇宙论中之见地,鲜不以为现象非凭空而突起,必别有不可知之物,超脱现象而独在,是乃现象之根源,……不可知物超脱现象而独在,此物便与现象隔绝,彼一世界,此一世界,互不相通。”[8]他认为,肯定现象有根源是对的,但把现象和根源对立起来是错误的。佛教以“不生不灭、无为,是一重世界;生灭、有为,是另一重世界”[9]。“西哲以现象是变异,本体是真实,其失与佛法等。”[10]他强调:“余笃信现象世界定有根源,但根源不是超现象而独在,别为不可知之物,根源不是别一世界。”[11]

在熊十力看来,要纠正古今哲学本体论的错误,必须强调离用无体。他说:“功用以外,无有实体。”“若彻悟体用不二,当信离用无体之说。”[12]即实体不在现象之外。他说:“本论(《体用论》)以体用不二立宗。学者不可向大用流行之外别求实体,余自信此为定案,未堪摇夺。”[13]“倘不悟此,将求实体于流行之外,是犹求大海水于腾跃的众沤之外。”[14]他说实体如同大海水,功用如同众沤,求实体于功用之外,如同求大海水于众沤之外。他说:“实体绝不是潜隐于万有背后或超越万有之上,亦绝不是恒常不变,离物独存。”[15]“所谓实体,不是高出乎心物万象之上,不是潜隐于心物万象背后,当知实体即万物万色自身,譬如大海水是无量众沤的自身。”[16]由此可见,熊十力所谓体用不二,从否定的方面来说,有三个特征,即实体不是超越万有之上(如上帝);实体不是与现象并存、而在现象之外的另一世界(如柏拉图的理念界);实体不是潜隐于现象背后。

由上可知,熊十力体用论的基础是以佛教否认现象真实和西方哲学割裂本体现象为其对立面的。然而,如上所述,体不离用,用外无体,体用不是发生学上的先后关系,这些观点在中国传统哲学的本体论中(如程颐所谓“体用一源”)也并不乏见。熊十力说:“《易大传》曰,显诸仁,藏诸用。一言而发体用不二之蕴,深远极矣。显仁者何,生生不息谓之仁,此太极之功用也。藏用者何,即上文所言生生不息之仁,藏者,明太极非离其功用而独在。”[17]将体用思想追溯到《易·系辞》“显诸仁、藏诸用”,清初顾炎武与李二曲的体用之辩已开其端。而以太极在阴阳之中而不在阴阳之外,也是宋明道学本体论者(如朱子)经常强调的,那么,熊十力所说的体用不二,与程朱讲的体用一源是否相同呢?按照程朱理学,虽然体用一源,体不离用,但体与用、太极与阴阳是“不离不杂”的关系。朱子《太极解义》云:“太极即所以动而阳静而阴之本体也。然非有以离乎阴阳也。即阴阳而指其本体不杂乎阴阳而为言耳。”可见,程颐朱熹讲的体用一源,虽也肯定体在用中,体不离用,但体是一种存藏于用之中的、与用不离不杂的抽象实体。熊十力说:“余读易,至显仁藏用处,深感一藏字下得奇妙。藏之谓言,明示实体不是在功用之外,故曰藏诸用也。藏字只是形容体用不二,不可误解为此藏于彼中,体用哪有彼此。”[18]程朱理学的体用观正是以体用分彼此,以每一事物中皆有理(体)藏于其中。如朱子说:“理与气此决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则二物混沦,不可分开各在一处,然不害二物各为一物也。”[19]在理学中,理作为体,是和“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在一起的东西。所以程朱要人“就此上面见得其本体未尝离,亦未尝杂”。所谓“未尝杂”,即藏于用中自为一物。这与熊十力强调实体如大海,功用如众沤的比喻大异其趣。可见熊十力主张的体用不二、离用无体,有其不同于程朱“体用一源”的特定意义。进一步说明这一点,必须深入研究熊十力关于体用不二思想的一些重要的具体表述。

[1] 同上书,第119页。

[2] 《体用论》,第119页。

[3] 同上书,第107页。

[4] 同上。

[5] 《乾坤衍》下分,中国科学院印刷厂,1961年,第26页。

[6] 《体用论》,第124页。

[7] 《乾坤衍》下分,第11页。

[8] 同上书,第12页。

[9] 《体用论》,第43页。

[10] 同上书,第169页。

[11] 同上书,第12页。

[12] 《体用论》,第3页。

[13] 同上书,第32页。

[14] 同上书,第125页。

[15] 同上书,第150页。

[16] 同上书,第112页。

[17] 《体用论》,第109页。

[18] 同上书,第111页。

[19] 《朱子文集》四十六,《答刘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