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乐府与五七言古诗短制的结构变化
古体与歌行之短制,在结构经营上,李白亦独具匠心。首先继承汉魏古诗前后二分的结构,虽然这种结构一目了然,但前后可形成对比,或一意相贯,作意明显,且能发抒不平的愤慨与对上层社会的批判与讽刺;其次,亦为二分结构,但末尾二句为正意,前此所有为反意,以落差极大的“n∶1”对比形成四两拨千斤的险要格局,最见才高气雄移山倒海的大力量;再次以通体比兴为结构,这类多是难言的政治诗,主旨隐微,比兴在结构上通连前后,作为贯通全诗的线索。然内在意脉结构,却千变万化,有时往往与前两种结合出之。
以上三类结构,仅就大体而言,每一类内部都具有诸般变化。第一类两分法结构,首先有对比式格局。如《古风》其八,前八句写卖珠儿的醉酒冶游,后六句言扬雄献赋“草玄”,身老发白,不免投阁之厄,故结末有“但为此辈嗤”。这是骄横的戚贵与寂寞的儒者对比,而“以子云自况”[7](唐汝洵语)。又其十九“西上莲花山”一首,前八句登上华山如游仙境太清、紫冥,后四句的“俯视”则看到胡兵纵横洛阳,“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的血与火的现实,这是把游仙与安史之乱残破洛阳的现实进行两分,用对比扭结起来。又其二十一前八句言“白雪”之歌举世不传,后四句言“巴人”之唱和者数千,让人吞声凄然。其次,前后两部分呈并列结构,或由己及人,或由人及己,前后相依,如写书信,这主要用在寄赠奉酬之作中。如《博平郑太守……》《赠刘都使》《流夜郎赠辛判官》《赠从弟冽》《献从叔当涂宰阳冰》等寄赠诗,前半或先以古贤誉美对方,或直言其人功绩,后半则言自己,亦作二分法处理。即歌行长篇,亦采用二分块状结构,如《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凡41句,前大半言己,后半次及人之新作,由己及人。二分法结构为中古五古的基本结构,鲍照、谢灵运、谢朓常用之。李白秉承古法,结构转折处,更为明朗分明。
加大句数悬殊对比的“n∶1”布局,也是李白常用的具有张力的结构。结尾两句或四句,其中一种与前文大部分内容形成反面对峙,或具推倒前文的反拨力量。比起两分法一半对一半的“1∶1”结构,显得更为险要遒劲。《古风》其二先言宦官与斗鸡者,豪贵骄横,甲宅连云,冠盖辉赫,凡用八句。末尾只有“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两句,对玄宗贤愚不分予以尖锐的讥刺,抹倒一切豪贵。就利用结构上充分发挥以少胜多的反拨张力。又其三十五前十句言丑女效颦、邯郸学步,讽刺世之模拟文风只知干禄取仕,无补风教。后四句追思《雅》《颂》,即其倡言“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之意,显示出倜傥不群的自负精神。其四十六前十句言开国至此国容赫然,王侯豪奢,斗鸡金宫,蹴鞠瑶台,权势转日回天。然而失路者久被弃捐,特别是末两句“独有扬执戟,闭关草《太玄》”,揭露弃置贤者而不用。这种“n∶1”结构也可以倒置为“1∶n”格局,如《妾薄命》前四句言陈阿娇金屋得宠,咳唾成珠,以下十二句言宠极爱歇,遭妒被疏,受到“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的冷落,用落雨、泼水、水流、花草反复比喻恩爱中断,最后以“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点睛。这十二句与前形成得宠与受宠的冷热对比,句数的少与多形成两层顿挫的悬殊对比,题旨异常显明,正是从特别的结构中跌宕出来。相较而言,把结尾两句作为以少胜多的主题所在,最为常见,如《古风》其四十七、《枯鱼过河泣》《少年子》等。
另外一种前多后少的关系非对比性的对立,而是相互连带的顺承,篇末点题建立在前边基础上,以求醒目而已。《古风》其十前八句颂美鲁仲连却秦而轻千金,用“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辉”渲染其英风烈气。末尾则顺流直下,由己及人:“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使全诗人与己连成一片,所突出的风致之飘逸,亦和结构相关。其四十二前六句言白鸥与海人关系融洽,末两句“吾亦洗心者,忘机从尔游”,说自己亦是无机心者,也可与之为友,机杼与上诗一样。其五十二言青春如惊湍流逝,时光如秋蓬飘转,兰蕙光灭,白露洒葵。末两句说“美人不我期,草木日零落”,与前为递进式跌入一层结构,言时不我待,怀才而见弃于世。《宫中行乐词》其一前六句言宫女生活之得意,末二句言“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亦在结构上跌进一层,谓歌舞之美好,亦属于加倍写法。《江上吟》前十句言在音乐美酒中携姬江上遨游,末尾则点明“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是为遨游之因,结构呈前果后因形态。其他如《古风》其十二、其二十五、其二十八、其三十六、三十七、《塞下曲六首》《丁督护歌》《嘲鲁儒》均属此类。正如论者所言:“极具李白诗歌篇章学特色的,是那种诗意高扬急跌的高强度的篇意转折。他不屑作那种小境界的平庸思维,而喜欢在大境界的创设中把元气淋漓的力量,赋予他的篇章学。……于篇章的大开大阖中,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悲剧力量。”[8]这不仅体现在他的七言大篇,同样也见于五古之中的“n∶1”结构中。总之“n∶1”可以变成“1∶n”,或在内部亦有多种变化,或对比,或顺承,或跌进一层,或因果递承,不拘一格。
第三类为三分法结构,在前两类上再加上一层,属于多层次结构。《古风》其十五前四句言燕昭王筑黄金台招贤,中四句言今日之青云士弃我如尘埃,并揭露权贵“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唯声色是娱,嫉贤妒能,而与燕昭王竭力延士形成对比。末尾两句“方知黄鹤举,千里独徘徊”,以徘徊顾望发以浩叹,而使“百世之下犹有感慨”(萧士赟语)。此第三层总束上两层之对比,“方知”接榫紧凑深沉。其三十七前六句言燕臣邹衍受谗与齐之冤妇,精诚所至,造化为之感伤。中四句为第二层,言我何辜,逐出金殿,浮云蔽日难以回光,且群沙秽珠,众草凌芳。末两句“古来共叹息,流泪空沾裳”,今古一概,同为不白之冤,故有共叹同悲之伤痛。承接以上两层,收束全诗。此层用意与上诗结尾相同。《玉壶吟》亦分三层,发端先出之“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以功业无成的浩叹领起。引发中间十二句在翰林供奉时得志的叙写,兴高采烈的铺叙亦为得意之笔墨,此为回忆,是为第二层。末尾“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突跌入遭谗被逐的失意,与开头的两句紧相呼应,浩叹连成一片。这种结构总体上近似今日小说、散文之倒叙,于诗容易发抒愤然不平之慨,昔年之得意反增今日之郁怒。《走笔赠孤独驸马》其一凡十二句,每四句为一层。首层先言对方仕宦京都之得意,第二层说当时自己待诏金门之如意。最后一层言现在蹉跎朝市,希望得到系援,就不会有“侯嬴长抱关”的沉沦,是为全首之作意。“是时”“一别”作为分层之提缀,三层勾勒分明。其他如《古风》其五十四、《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等,均属此类。李白诗的三分法结构,布局朗然,转动开合自然,是为最大的特色。
第四类为通体比兴结构,自首至尾通篇比兴,继承汉魏乐府与古诗比兴手法。加上他长于比喻,而且喻中生喻,喻后生喻,如庄子之寓言,亦受到庄子以寓言言道的影响。这类诗外结构纯用比兴,内在意脉亦可分出各种层次来。《古风》其二十六是把咏荷与咏怀结合,以所咏物为喻体,己之情怀处境为本体。前六句言荷花之鲜艳,色秀馨香。后四句言飞霜凋芳,结根未得其所,而“愿托华池边”。全诗言才士处于僻野,不为世用,盛年易逝,希望托身朝廷,亦为自伤不遇之词。又其二十七以燕赵美女为喻,愿“偶君子”而共双飞,前后分做两层,前言容貌姣美,后言哀怨与期盼,与上诗作意结构均同,取法于曹植的《美女篇》。其三十八则以孤兰为众草掩没为喻,希望幽香能为秋风吹发,用意亦同上二诗。前六句喻“在野不能自拔,虽蒙主知,已被众忌”(陈沆语),末两句“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则喻孤立无援,这是把“n∶1”结构与咏怀及比兴综合而用之。其四十七亦为咏怀体,然以三分法结构,前四句言桃花盛开于春风,以“艳阳质”而“含笑夸白日”。中四句言秋至零落,为第二层。末二句“讵知南山松,独立自萧瑟”,与桃之荣衰形成对比。萧士赟说:“此诗谓士无实行,偶然荣遇者,宠衰则易至于弃捐。孰若君子之有特操者,独立而不改其节哉?”[9]则此首发君子独立之襟怀,把咏物、三分法、比兴体、对比、咏怀五端结合,而又显得自然明朗,这也是李白诗最擅长的技能。其五十一则以史为喻,前八句言比干谏死,屈原窜于江湘,似为张九龄被贬而发。末尾“彭咸久沦没,此意与谁论”则顺承直下,这是把比兴与咏怀诗结合起来,同时掺入先分后总的“n∶1”顺承结构。其他如其四十四前四句言绿萝依松,岁寒不移。后六句言玉颜未改而君子恩断,与前后形成对比,而喻翰林“中道被放,如去妇以盛颜鬒发而不见答也”(《唐宋诗醇》语),则把比兴体与二分法结合起来。其他如其四十五、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五十九亦属此类。乐府诗《秦女卷衣》《空城雀》《树中草》等亦为通体比兴,《怨歌行》《长信宫》《于阗采花》等诗借宫女自伤,寄托遭谗被疏之郁懑。寄赠诗亦间或用之,如《赠裴司马》以绣女自喻,求人援手相助。《赠友人》通首以兰为喻,同样向友人求援。《感遇四首》或咏仙,或咏物,或咏史,均作为喻体,而有自己的寄托。这类通首比兴,均与自己情怀、处境、期望有关,不便明言,故以比兴为体,以避时讳。
李白短制结构形态之变化,大体如上。再如名诗《金陵城西楼月下吟》,前四句言景,后四句想到以描写金陵而擅名的谢朓,是为抒情,合构成前景后情的二分法结构。另一名作《金陵酒肆留别》前二句写别景,中二句言送者情景,末二句为留别之情,则为三分法。《短歌行》首末各二句为主旨,中十句则铺叙神话人物以衬托主旨,亦为三分法。就大体来看,如上所言,有些较长的诗,通过几个片段相合,每四句就犹如一首绝句,如《长干行》。其法当自南朝民歌《西洲曲》而来,《自代内赠》凡32句,似由八首绝句组成,与《长干行》为一机杼,《关山月》亦复如此。《送别》前四句想象去者沿途景致。后四句“送君别有八月秋,飒飒芦花复益愁。云帆望远不相见,日暮长江空自流”,独立看即是一首绝句。有些诗则一气旋转,连绵不断,整体极为紧凑,细审亦有脉络可寻,如《金乡送韦八之西京》,每两句一意,环环相扣,实则首尾四句言送别,中四句言情,亦为三层。有的则非二分、三分所能局限,感情跳荡,层次较多。如名诗《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以言情——写景——抒怀——言情四层为结构。总之,李白诗即使短制,结构亦复多样。变化与长诗相较,结构明朗,层次爽然,始终与感情相配合,故其中名作亦复不少。